景初三年，帝夢天子枕其膝，曰：“視吾面。”

　　黃初七年，天子已經衰弱到無法自行起身，他手上殘存的一點力氣，握緊了撫軍大將軍的手。
　　“仲達，我想枕著你的腿。”
　　“好�！彼抉R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曹丕在腿上安置好。以往他們會默契尋個自己舒服也體貼對方的姿勢，這時只能假裝覺察不到對方的僵硬。司馬懿已無法顧及天子不宜挪動的身體，因為此刻他無法拒絕子桓的任何所求。子桓已交代好一切，國事家事，見過他要見的人。他此時任何一個微小的懇求，都可能是最后一個。
　　“自從做了皇帝，就不怎么好意思躺了�！辈茇Р粺o遺憾地感嘆，心中又何嘗不欣慰，終究他擁有了這個人十八年。
　　這些年他們都太忙碌，有時在一起忙，有時分隔兩地忙，君何淹留寄他方？

　　建安十三年那個多事之年，曹二公子生了場大病。
　　眾人都以為他是因幼弟夭亡而傷心過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被“吾之不幸，汝之大幸”摧了肺肝。
　　他也曾是被父親捧在手心里的幼子，在比沖弟更年幼的時候，從萬千鐵騎滿天箭矢中撿回一條命。長兄離世后，母親成為司空府的女主人，他已經用最短的時間想清楚自己即將承擔的，但父親似乎不那么想。

　　心氣滯郁，病就好得慢，渾身乏力連榻也不想下。
　　曹丕自是有一堆摯友親朋不時探望，但誰也不可能時時在側。只有那位新來的跟他一樣無所事事的文學掾，把曹丕當成了自己的正經差事。
　　心灰意懶的二公子卻把“尊師重道”拋到了腦后，一個不被父親看好的長子，二十一歲還被拒絕出仕，難道還能奢望像父親一樣有自己的祭酒和令君，何況父親并沒正式交待司馬懿是他的老師。
　　二公子于是放開了任性，端起公子的架子支使司馬懿。讓司馬懿謄寫他的詩文，為他誦讀經史，講述市井趣聞，天氣晴好的時候讓司馬懿扶著他檢閱他養(yǎng)的魚和鶴，清點鹿苑里寥寥的幾只鹿。他試圖逃避苦藥的時候，司馬懿還要半逼半哄他喝藥。
　　對這一切，司馬懿看上去沒有半點不滿。
　　曹丕暗暗警覺，一個讓人看不出脾氣的人往往令人生疑生畏，因為你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兒，也很難察覺他的喜悅。

　　好在他們那時有大把的時間，漸漸聊出了真正的親近。雖然司馬懿不擅詩文，也不喜宴樂，但他們開始大膽談軍政，論局勢，越投契越坦誠，越坦誠越投契。再之后，二公子開始滔滔不絕向司馬懿傾倒他經歷過的戰(zhàn)斗、他游獵的成果，他的葡萄、甘蔗、柳樹，他的玉玦、寶劍、宴會，他在司馬懿柔軟而專注目光里看到容光煥發(fā)的自己，更加停不下來。
　　終于有一天，二公子倚著司馬懿說得累了，順著司馬懿的手臂往下滑，就那么順理成章一般枕在司馬懿的腿上。
　　他筋骨都放松下來，才意識到唐突。
　　但司馬懿的手握住了他的肩，以掌心的暖默許所有。
　　他就安心閉上了眼。

　　后來曹丕成了五官將，成了太子，成了魏王，建立了一個嶄新的王朝，這個讓他可以蜷縮著或舒展著安睡的鵲巢一直在。
　　他也慢慢懂得了父親對他的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或許比父親更幸運，二十一歲就有了自己的令君。

　　“仲達，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你對我的心思，一如我對你的？”
　　司馬懿將手指滑入曹丕因病而干澀的頭發(fā)，掬起一縷貼在唇邊。“因為我在子桓這樣枕著我睡的時候，像這樣親了你�！�
　　曹丕怔住�；煦绲念^腦半天才聽進司馬懿的話。
　　“你怎知我并沒睡著的？”
　　“因為子桓沒睡著時，眼珠會骨碌碌轉�！彼抉R懿俯首緊盯著曹丕只能勉強睜著的眼，真怕這雙眼里的光，會如夜空里璀璨的星辰一樣被升起的朝陽驚退。
　　“我也有一個秘密要告訴公子……”司馬懿伏在曹丕耳邊，仿若只說給他一人，“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親吻公子。”
　　曹丕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他的身體已支撐不了心中有這樣大的激蕩起伏。
　　司馬懿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想起那日之后不久，他的公子端莊又輕靈地扯著他衣袖、蹭過他胸口、圈住他后頸，把自己送到他唇邊，像剝好的葡萄任君采擷，他一口含住，從溢出的第一聲鼻音開始失了分寸。

　　正始九年，司馬懿詐病。嫁到荀家的女兒來探病，父女倆聊著家常，小外孫在他腿邊爬來爬去。這是荀家、曹家、司馬家共同的血脈。若子桓還在，他就可以帶他進宮去見舅公。小心眼如子桓，怕會一邊抱著孩子夸模樣好，一邊不忘刻薄幾句荀惲。
　　小心眼如子桓，還曾孩子氣發(fā)作地撓著司馬懿的腿說，卿這大魏棟梁的腿，只有朕可以坐臥，斷不準他人僭越。
　　司馬懿不知道夢到曹叡枕膝算不算違誓。

　　從前他不能理解一個開國皇帝在盛年預作終制，如今他才了然，有本事為自己定了歸處，就可免去為身后事惴惴不安的凄惶。
　　無論后事如何，后人如何，他都會給他的陛下附葬。
　　無愧抑或有愧，都是他們之間的事。
　　就像枕膝，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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