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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單
畫家和他的雇主很快敲定了這副畫作的內(nèi)容——多么大膽,放蕩,無疑會招惹非議。不過,當(dāng)畫家疲憊地敲著太陽穴,對雇主微笑時,只想著:無論如何,他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傭金。
第二天,模特就坐到他面前了。
要畫一個女子如此隱私的部位,就算這位女子已經(jīng)失去了正人君子口中所謂的貞潔,她也很難不扭捏一番。請坐下,請?zhí)上,請掀開裙擺,請張開腿,請再張開些。是的,必須如此,不能轉(zhuǎn)換角度和姿勢。這令模特看上去有些羞臊,鼻尖冒出汗珠。但她不能放下衣擺,站起來,像一個有地位的女人一樣昂首離開,因為差他來這里的人不僅是她的情人,也是她的“雇主”。
畫家疲憊地拿起鉛筆。唉,錢,F(xiàn)在的錢,以后的錢。錢把他們兩個固定在這里。
他凝視他的模特身上他所要畫的那個部位。正面,直觀,展露無遺。他曾以這個角度看過他女友的,但沒有報以這樣長久的注視,細(xì)致的觀察。被情欲沖昏的頭腦看不見真實世界,只有強烈的感官刺激沖刷后的模糊印象。
一個張開腿的女人,他原本認(rèn)為他要描繪的是“□□”,一開始他也確實只看到了“□□”,那是一種玉體橫陳,任君采頡的姿態(tài)。他的雇主就是為了讓情人這誘人的情態(tài)永駐畫框之內(nèi)才要提出這個訂單。這地獄之門,這天堂之門。最開始的確妙趣橫生。但是,回到情欲散去的現(xiàn)實吧,回到作畫一下午的疲憊里。站起來,活動一下酸痛的肌肉,握僵畫筆的手指。在約定好的時間結(jié)束后,收拾畫具,蒙上畫板。再見,女士。然后第二天到來。下午好,女士。
天堂和地獄之門在這一天天的注視下,不再像是能通往天堂或地獄,只是一道門。那張開腿的女人不再像是“□□”,只是一個女人。而模特也在這一天天被凝視的過程中,培養(yǎng)出了作為一個模特必須有的鈍感,不再害羞,不再害臊,優(yōu)雅地躺下,擺好姿勢,等待。有一天,她帶了一本小說。是否會影響您作畫?不會。他的模特對他報以微笑,以感激他的允許。她張開腿,翻開書頁,把心靈投入多姿多彩的文字中去,離開這乏味的世界。
作畫在穩(wěn)步進(jìn)行,畫家開始鋪色。臃腫,蒼白,乏味,無聊。他注視這副草稿自問,他在畫什么?他追問自己為什么要接下如此乏味的訂單,來花大把的時間畫另一個男人放縱的想念。不過訂單往往就是這樣,很容易令他感到乏味,厭倦。支撐他拿起畫筆的是錢。
為了錢,他繼續(xù)畫。
這是一幅多么乏味的作品。畫家一邊畫,一邊想。他知道不少人會被內(nèi)容嚇住,而看不出這幅畫無聊的本質(zhì),沒有□□,更不存在貞潔,這個女人張開雙腿,既不為了迎接你,也不想要回避你。一幅沒有表現(xiàn)內(nèi)容,徒有其表的畫,畫家在心里為他的作品下定義。畫這樣一幅沒有毫無藝術(shù)價值的畫實在是一種折磨。無聊,無趣,他有時候羨慕他的模特,可以逃進(jìn)文學(xué)中去。他希望自己也可以這樣做——畫一些別的,那些令人激動的,值得表現(xiàn)的,他發(fā)自肺腑真心感動之物。瞧那窗外的陽光,沿著窗紗滾落出多彩的光粒,斑斕的色彩在潔白的絲線上閃動,怎么看都比面前的景色更值得一畫。
他不能這樣,會拖慢進(jìn)度。越早從這項工作中解脫越好。
今天是不一樣的一天,模特小姐來到時,突然有興趣想來看看半成品。她注視著畫,一段不短的沉默,接著說:“您畫的真好。”
畫家并不懷疑這是否是單純的恭維,哪怕有一點可疑的沉默。他從不對他的畫技有任何懷疑,就算他有時無法感受到繆斯的眷顧,激情的降臨,他只要忠實地把他所見復(fù)制到畫布上,他的作品也能令雇主滿意。那些樂于付錢的人只能認(rèn)清藝術(shù)品的下限,卻品味不了它們的上限。這些人會對任何下限以上的作品發(fā)出由衷的贊美:您畫得真好。
收獲這種贊美能給畫家?guī)硪恍┛鞓,并不太多。這幅畫畢竟令他自己乏味,令他自己困擾。慢慢地畫,慢慢地涂,畫家疲憊地刮刮眼眶。等到大功告成,等到傭金到手。把它脫手。
可今天是不一樣的一天,模特居然沒有沉浸于閱讀。畫家突然聽到她的問話:“您打算如何命名這幅畫呢?”
畫家失笑。如何命名?一個粗俗的字眼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知道不能把這字眼宣揚出口。他回答說,用畫的內(nèi)容命名,不過會用一些優(yōu)雅的代稱或是含蓄的比喻。他繼續(xù)涂了一會兒,又聽見模特小姐開口了。
“您知道嗎,我很欣賞您這幅畫透露出來的態(tài)度,不把它畫成一個等待被使用的東西。”
她的欣賞令他愕然,欣賞的緣由更令他驚異。他繼續(xù)涂抹,卻沒有了此前那種因乏味而生出的煩躁感。他涂著,看著,審視著,審視畫和他自己。繆斯翩然而至,把夢一般的幻景放入他的頭腦,他突然從這半成品上看到了他一直認(rèn)為它并不具有的斑斕的色彩,看到了他一直渴望的表達(dá)的激情——這大膽,放蕩,將招來非議的畫作,你居然看不出它承載的價值嗎?你居然僅僅滿足于完成訂單,滿足一個男人對他的情人褻玩的喜好嗎?
從此,訂單不再只是一份訂單,他完成它不再只是為了錢。畫家想,世界上應(yīng)該存在這樣一幅畫作,他必須把它帶到世間,這將是他的殊榮。畫不再是蒼白、臃腫、徒有其表而毫無內(nèi)容,因為作畫的人已經(jīng)為他的作品找到了內(nèi)容。
他宣布完成的那一天,模特放下裙擺,站起來,恢復(fù)了她的體面。她在畫前駐足良久,畫家本以為她會贊美這幅作品,然而她頭一句話卻是:“他會很滿意。”
于是畫家問:您滿意嗎?”
她向他微笑:“只要我的臉沒有出現(xiàn)在這幅畫上,我就很滿意了。”
他聽見這話,心中涌起不知名的惘然。模特做出將要告辭的模樣,而他,不知為何,突然想告訴她:“您曾問我它的名字,現(xiàn)在我想出來了!
她注視他,顯示出她樂于傾聽他的答案。
他說出了在繆斯的幻夢中他看到的名字:“《世界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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