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密密地下了一夜，菲菲也基本上醒了一夜。菲菲有輕度的神經(jīng)衰弱癥，平時只有在下雨的晚上才會好睡，昨夜竟異常清醒地聽了一夜的雨打芭蕉，直到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住，她才恍惚的睡了。醒來的時候，太陽已升得老高，陽光透過紗簾，在純白色的衣柜上落下一片光亮。菲菲從被子里伸出右手，并攏了對著光瞧，手依然白皙，只是手指已經(jīng)肥嘟嘟再不復(fù)往日纖細(xì)了，指縫里完全透不過光來。菲菲怔了一小會兒，方才側(cè)身起來。
　　屋里照例是安靜的。菲菲趿了拖鞋，找出一張班德瑞的鋼琴曲放進(jìn)CD里，去衛(wèi)生間洗漱，剛刷了兩下，一陣惡心就涌了上來，她連忙丟下杯子，掀開馬桶蓋就吐了起來。一陣翻江倒海的折騰，眼淚也流了出來，菲菲有些站不住了，靠了墻大口的喘氣。再睜開眼，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面色焦黃，頭發(fā)蓬亂，說不出的憔悴。叮叮咚咚的鋼琴曲若有若無的飄進(jìn)耳朵里，衛(wèi)生間里彌漫著剛剛嘔吐的酸氣，菲菲覺得無比混亂，好像一團(tuán)怎么也撕扯不開的線團(tuán)。洗了臉，梳了頭，只抹了點護(hù)膚霜，她覺得自已還是不能見人，忍不住撫摸了一下腹部，那里已經(jīng)稍稍有一些起伏了，腰上堆了一堆的肉，上下一般粗了�！皩殞殻裉炷憔腿齻�月了�！彼f道。
　　“這里，有一個小孩子，他（她）是上天送給你們的禮物，好好珍愛他（她）吧。”她想起保健醫(yī)生微笑著說著這些感性的話。那時她只覺得震驚，畢竟他（她）完全不在她的計劃之中，她仔細(xì)的回想著，措施應(yīng)該沒有問題，可是怎么就中招了呢？那時，菲菲的困惑是真的，書杰的冷靜也是真的，他沒有別人那么喜形于色，只是攬了她肩的手微微有些抖。他細(xì)細(xì)的詢問著注意事項，醫(yī)生也好脾氣的答著，然后他又復(fù)述了一遍，確定自己已經(jīng)全部記住了，才帶她離開。醫(yī)院的外面是另一個世界，陽光普照卻沒有熱量，車水馬龍囂鬧不堪，他依然攬著她，卻完全拿不準(zhǔn)手上的力道，力重了怕她疼，力輕了又怕她被行人撞著�！霸谶@等我，我去取車�！彼麌�(yán)肅的說，未及她說好，他皺了皺眉又說“算了，你還是跟我一起去吧，這兒人多�！彼行┿�，他忍不住笑了起來，“What a wonderful surprise!菲菲，我要當(dāng)爸爸了！我要當(dāng)爸爸了！哦，菲菲！菲菲！”他一遍遍的叫她的名字，她看著他的臉，他笑起來總是這么好看，仿佛所有的花都在這一笑的瞬間綻放，她對這樣的笑容完全沒有抵抗力，任由他擁抱了自己，然后把她帶到車上回家。辭職休養(yǎng)的日子是閑的，閑得讓她發(fā)慌，他卻什么也不讓她做，每天忙完工作回來做飯洗衣，她覺得過意不去，主動洗洗衣買買菜，他回來看到就會生氣。以前他生氣的時候可能一連幾天不說一句話，現(xiàn)在則是拿本保健書在她面前念，念來念去都是前三個月如何重要容易發(fā)生什么危險等等，嚇得她乖乖的放了手，由著他去忙。
　　菲菲甩了甩頭，走進(jìn)廚房。廚房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保溫碗里是她的早飯，里面除了肉粥饅頭和小菜，還會有一個雞蛋，和一杯鮮奶。這樣的搭配她已經(jīng)吃了一個月了，每次吃她都會惡心，如果書杰在跟前，他就會摸摸她的肚子，輕輕的問：“寶寶，你餓了吧？你也想吃雞蛋吧？”然后故意苦了臉看她，她只好勉強(qiáng)吃下去，有時實在是惡心不過吐了出來，他也不放棄，過一會兒再給她端過來，于是她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吃這樣的早飯，最后一次�！蹦潜砬橄髽O了受刑的犯人，他則滿面欣喜的看著。
　　吃吧吃吧，菲菲苦笑一下，早已經(jīng)放棄了抵抗，不是嗎？他回來若看到哪一樣沒有吃完，就要跟她啰嗦，直到她主動提出寫檢查貼在墻上為止。三口兩口吃了早飯，回到臥室收拾了床，來到陽臺上。陽臺上有他特意為她買的躺椅，菲菲喜歡躺在椅子上看書，椅邊的一個小方幾上，放著她愛吃的話梅和葡萄干，方幾的高矮和位置都是他精心算過的，她躺著的時候右手一伸就能拿到。衣服都已晾出去了，她推開窗，風(fēng)暖暖的吹了進(jìn)來，帶著新鮮泥土的氣息和雨后的清新濕潤，她閉著眼細(xì)細(xì)的聞，再睜開眼，一樹的輕紅和濃綠映入眼簾。一樓的院子里種著她叫不出名字的花，粉粉的艷，柔柔的搖，院子的一角有一株無花果樹，樹干高大，葉子肥碩，那是她唯一叫得出名字的。“無花果真的不開花嗎？”曾幾何時，她認(rèn)真的問。那個人看著她笑：“當(dāng)然會開花了�！薄澳菫槭裁唇袩o花果呢？你見過它的花嗎？”“開花的時候我叫你吧�！薄昂�！”
　　她無端的想起那一段時光來。她和他值日，植物課老師寫了滿滿一黑板的字，她踮著腳擦，跳起來擦，還是有一塊擦不到。他在后面掃地，看她一跳一跳的，兩根麻花辮子上下翻飛，嘆了口氣，走上去從她手里拿過黑板擦，踮了腳把剩下的字擦掉：無花果，桑科榕屬…。她絲毫不領(lǐng)情，笑著說：“我當(dāng)你有多高呢？還不是要踮著腳才夠得到！”他的臉騰得就紅了，也不看她，拿到板擦到走廊的欄桿上去磕，再進(jìn)來的時候藍(lán)色校服上沾著細(xì)細(xì)的粉筆灰，白白的一片，她又笑起來，指指他的衣服。他的臉又紅了，伸手拍了拍，又下去掃地。打掃完衛(wèi)生，天都快黑了，她看他鎖好門，跟在他后面下了樓，車棚里只剩兩輛自行車，一頭一輛，孤零零立著。他依舊不說話，推了車，站在校門口等著，看她出來，才騎上車跟在她后面。其實他和她并不順路，但卻一直把她送到小區(qū)門口，才掉頭往回走。她看著那校服的背影，大聲喊：“謝謝你，班長�！彼硇晤D了頓，蹬車離開。
　　這樣值日了多少次，他才跟她說話的？誰都不記得了。只是他依然會臉紅，紅得映出了臉上細(xì)小的斑，他有酒窩，有虎牙，聲音有些沙，他的字跡很特別，每個字的尾筆都會翹起來，這樣的事她默默看著，然后一件一件記在了心里。后來他們也沒有說過話吧，他當(dāng)他的班長，她做她的學(xué)委，一年多下來沒有任何的工作交集。他總是敏感而羞怯，從不和男生打鬧，和女生說話會臉紅，終于有一天班主任看不過去想要換掉他，可一開班會才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們很擁護(hù)他，畢竟他默默的做了很多瑣碎的事，于是班主任放棄了換人的打算。那天還是她和他值日，他依舊擦好黑板，鎖門送她回家，一路上他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她想出好多笑話來說，他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到了小區(qū)門口，她終于忍不住對他說：“你別這樣，大家不是還挺擁護(hù)你的嗎？”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默默的看了她，然后掉頭離開。一個月之后的期末考試，她破天荒的從全班第一變成第二，而號稱千年老二的班長竟然考了第一。成績出來了，她絲毫也不難過，笑嘻嘻的要他請客，他微笑著紅了臉。
　　然后，她轉(zhuǎn)了學(xué)，他留下；再后來她和他考了不同的學(xué)校，不知是誰先給誰寫了信，一月一封，說些學(xué)校的日常學(xué)習(xí)生活，不咸不淡的。過了幾個月，她終于發(fā)了火，寫了一封極絕決的信去，告訴他自己有了喜歡的男孩子，她想象著他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心里忐忑不安。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她覺得自己就象是被一根細(xì)繩吊在懸崖下，一點一點的向下墜。過了很久，他的信才姍姍而來，那些她只在夢里想象過的話從他的筆端流了出來，他的字跡很亂，情緒很悲憤，他說到自己的自卑傷心和絕望，說到自己抽煙生病的自虐，然后他放棄了。他放棄了，就象一個演奏家調(diào)了半天的音，一曲不奏就鞠了躬下了臺。她把信反復(fù)看了幾遍，然后點火燒掉了，看它們在藍(lán)色的光焰里扭曲旋轉(zhuǎn)，那尾筆輕輕的翹起，讓她想到他的虎牙，他的小酒窩，他說“開花的時候我叫你吧�！彼麖臎]有叫過她，她也沒有見過無花果的花。
　　好吧，她不是無端想起這些事的，她承認(rèn)，就在昨天，她看到他了。昨天，此時，她靠在陽臺上曬太陽，肩上搭了塊小披肩，手里捧著香甜的蜂蜜水，他從窗外匆匆走過，左手挽著外套，右手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花花綠綠的菜。有多久沒見了，十年？十五年？她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瘦高的身形，挺得筆直的背，容長臉，他的步子邁得很大，頻率也很快，走起來有輕輕的顫，她的心忽的就停住了。那一刻風(fēng)停住，云靜止，連蟬聲也跟著消失，耳邊只有那細(xì)不可聞的腳步聲，啪啪啪，一下一下，她的手跟著這腳步聲輕輕的顫，直到杯子掉到地下，碎了一地，她不由驚呼一聲。書杰正在廚房做飯，聽到動靜連忙跑過來，看到一地的碎片，忙蹲下來摸她的腿，好在水是溫的，沒有燙傷，也沒有玻璃扎進(jìn)腿里，忍不住埋怨她不小心，就叫她讓到一邊去自己去拿拖把來收拾。她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看著他蹲在她的腳邊，細(xì)細(xì)的跟她說話，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她竟然看到那個人？她回頭又向窗外看去，路上早已空空蕩蕩，盛著白花花的陽光，路邊是郁郁蔥蔥的葉，眼淚涌了出來。她想起那個關(guān)于無花果的約定，想起那個踮著腳幫她擦黑板的男生…都想起來了，原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其實只是將它封起，尤如蚌殼里的珍珠，深深的嵌進(jìn)肉里，因著那疼痛，只得一遍遍的分泌粘液將它包裹，終成珍寶，埋得越久，越是光亮。
　　然后，她失眠，她在書杰的懷抱里臥聽風(fēng)吹雨打，她睡懶覺起床晨吐得厲害，她無滋無味得吃早飯吃到作嘔，她又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初夏的陽光已有些熾烈，曬在臉上隱隱有些痛，她毫不在意，只瞇了眼盯著院子，一會兒看看樹，一會兒看看路，陽光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在高大的黑色書架上緩緩的移動著。遠(yuǎn)處，模糊走來兩個人，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她開始覺得冷。那男子步子邁得很大，卻不快，一邊走著一邊和身邊的女子說著什么，那女子抬頭看他，大約是在笑，于是她看到了他的笑，腮上有酒窩，嘴角有一顆虎牙露了出來，在陽光下耀著她的眼。她失神的張了口，想要叫什么，卻又害怕自己叫出來，只把手放進(jìn)齒間狠命的咬，目送著兩人走進(jìn)了中間的樓道，摳著窗框的手指變得慘白，身體不住的抖。
　　不知這樣站了多久，眼淚一遍遍的流出來，擦也擦不完，直到書杰開門回家。他放下手里的菜，對她說：“菲菲，我今天買了無花果，你想吃嗎？”她回過頭，沖著他笑：“書杰，今天寶寶很乖！我也是！”他看到她紅腫的眼臉和嘴唇，兩步跑過來，抓住她的肩，急急的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投入他的懷里，把臉貼著他的胸膛，輕輕的說：“沒什么，剛才收音機(jī)里講了一個的故事，悲劇的結(jié)局�！薄笆裁垂适掳涯汶y過成這樣？”“關(guān)于無花果的故事�！�
　　她輕輕的閉上眼睛，耳邊是他強(qiáng)健的心跳，窗外陽光照過來，絨絨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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