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笑得吊在半空中，身后是照得人眼花繚亂的光環(huán)，他說，馥斕，跟我回去，我替你領(lǐng)罪。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住我額上的蓮花。
　　我微笑。嘴角處的肌肉不自覺地被牽動。最后看了他一眼，便轉(zhuǎn)身離開。
　　他在背后喊，馥斕。
　　眼淚肆無忌憚，順著雙頰滾落。我義無返顧，離去。

　　神仙都是不會去思考問題的。那次跟皇母娘娘下棋時她對我說，他們只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
　　我現(xiàn)在終于承認(rèn)皇母娘娘的智慧，她大概是天庭里少數(shù)幾個會思考問題的神仙了。
　　我觸犯了天條，放棄了天庭衣食無憂的生活，放棄了玉帝的長子麟淳對自己的情有獨鐘，冒者著生命危險來到塵世。只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凡人。
　　那個時候，我在覃夙殿里做一個驕傲的小公主。
　　來到這里之前，我的父親曾經(jīng)是叱咤沙場的元帥，忠肝義膽，天地可照。在一次戰(zhàn)役中不幸過世。那一年，我只有七歲，卻已撫得一手好琴。我從小在深宅大院，親人們贊許的眼神中嬌慣大。母親是難產(chǎn)死去的，那一年大雪紛飛的夜晚，元帥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小女兒的降生和夫人去世兩件大事突兀地發(fā)生在這座名門府第。
　　人們都說我出生的時候天有異象。是的，天有異象。紅光沖天，映徹漫天飄雪。
　　那一年，邊塞莊稼的收成破天荒地非常好，異族人也沒有動戟的表示。于是我更加是眾星捧月。我的父親非常寵愛我，琴棋書畫，知書達(dá)禮。六歲之前古琴老師已經(jīng)換了不下十個。所以，在我七歲的時候，我的琴已經(jīng)可以和京城有名的樂師相媲美了。
　　長時間的撫琴使得我的手上滿是傷口。后來這個叫做汀爍的樂師來到元帥府成為我新一任的老師，他比以往任何一個都要年輕，我開始懷疑他的能力，但是他很有才華。我的父親很是器重他。他心疼地看著我受傷的傷，我看得見他眼眶里的眼淚，他常常說，你記得嗎？
　　我滿腹狐疑地望著他，記得什么？
　　那一年，我只有七歲。
　　父親去世以后，家道迅速沒落。我終于在一次傷寒中死去。
　　關(guān)于前世，也是剩下高燒中那雙溫暖的手恍恍惚惚，別無其他了。
　　一個衣著華麗光芒萬丈的婦人接我走。經(jīng)過妝奩的時候，我看見了銅鏡里面自己弱小的身軀。暗黃色的銅鏡反射出來，分外寒愴。
　　然后頭也沒回，跟著那個婦人來到一扇好大的石門前。門匾上赫然書寫著兩個大字，永樂。一群仙女從天而降，站在我的面前，看著幼小的我。其中一個彎下腰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柔聲細(xì)語，走進(jìn)這個門，往后你就是神仙了，告訴我，你愿意嗎？
　　我啞然看著這些奇怪的現(xiàn)象。她們就當(dāng)我是默認(rèn)了，拉起我飛向那道門。飛過那道門的時候，天旋地轉(zhuǎn)，仿佛經(jīng)歷了十幾個輪回。我突然間感受到了疼痛，深深扎入皮膚的疼痛。在門的光芒里面，猶如萬箭穿心，九死一生。
　　從疼痛中蘇醒，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我睡在覃夙殿寬大明亮的房間里，同樣寬大明亮的玉床上。四周是可怕的寂靜。
　　我試著從床上坐起來，身上沒有一點傷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所經(jīng)歷的這一道，是作為神仙前的凈身，也是皇母娘娘這老太太告訴我的。喝湯是俗人的事，是會出現(xiàn)紕漏的。所以他們帶我過永樂門。為了完全忘記前世的愛恨情仇。可是他們不知道，我僅僅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而已，哪里來的愛恨情仇？有的，只是朦朧的感覺而已。
　　皇母娘娘很喜歡我，常常招我去她的行宮為她撫琴，陪她對弈。她的喜歡使得幾乎所有的神仙都以為我會成為我會變成皇室太子妃的候選人。
　　我一點一點長大，撫琴的技藝卻沒有長進(jìn)，我知道我的眼神正日漸呆滯�？墒敲鎸@一切我卻無能為力。
　　我孤獨在冰冷的宮殿里，所有的消遣就是與皇母對弈。對于這座天庭來說，根本不需要我的琴聲，我那曾經(jīng)使得斗轉(zhuǎn)星移，風(fēng)煙俱凈的的琴聲在這里沒有任何意義。
　　除了這個額上有把金鎖的男子。遇見他的時候我在天庭呆了三百年，還是小孩子的身體，他也是。他讓我喊他麟淳。我是在一口泉邊遇見麟淳的。當(dāng)時他正安靜地坐在泉邊，聽泠泠水聲。過肩的劉海像水一般流淌，賞心悅目。
　　麟淳先回過頭，微笑著說，你好，馥斕。
　　他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宮號，甚至好像知道我的前世今生。
　　我回答道，你好。
　　可是關(guān)于麟淳，只有額上的金鎖和過肩的劉海而已，別無其他。

　　八月，池里的蓮花爛漫。
　　我走在街道上，一身落魄。跌倒，爬起，再跌倒。
　　在路人憐憫的眼神中走向宰相府。京城里的顯赫世家。
　　守門的衛(wèi)士將我攔在外面，我聽見他們說，你不能進(jìn)去。我說，我要見汀爍，衛(wèi)士粗魯?shù)貙⑽彝瞥鋈�，喊道，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我被重重地摔在地面上，觸碰到許多灰塵。感覺疼。然后我聽見轔轔的馬車聲，在我耳邊終止，有馬匹喘氣的聲音，還有一個年輕的聲音盤問，怎么回事？
　　我站起來，對著馬車說，汀爍，是你嗎？我是璃嫣啊。
　　馬車?yán)锏娜颂匠鲱^來，他生著一張英俊的臉，眼神里流露出來不屑。他叫馬車開過去，沒有理睬我。
　　汀爍，汀爍，我是璃嫣啊，你不記得我了嗎？我追趕，呼喊，眼淚流淌。汀爍英俊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冷漠，如同天庭煙清池水。我跪在地上，任塵土飛揚。汀爍跳下車，走過來，說，你回家吧，我不認(rèn)識你。
　　頃刻間滂沱大雨。汀爍由隨從們護送回府了，我看著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失去知覺。

　　我在天庭獨自生活，倨傲而猥瑣。我感受不到作為神仙的樂趣或者責(zé)任。在孤獨和平靜中我慢慢釋放性格里的傲慢。變得不羈。變得目中無人，目空一切。
　　幾乎沒有朋友，如果說神仙也可以有朋友的話，但是我知道有些神的感情很好，在重要集會的時候常�？梢钥匆娝麄�?nèi)逦澹仪樵赶嘈潘麄兪钦嫘牡木又�，而非逢場作戲。我后來干脆不去參加這些集會，像一只鳥，在孤獨的天空哀鳴。
　　麟淳是我在天庭除了皇母以外唯一說滿三句話的神。他小時侯后腦勺扎了個可笑的辮子，但是長大后變漂亮了。是漂亮。我問他前世是不是女孩子，擁有那樣清澈的眼睛。他拍了我頭一下，傻笑說，那你前世是不是男孩？我回答他說在過永樂門的時候就全部忘記了，但一定是女孩。
　　麟淳說我性格里有很冷靜的一面，有點像死神，面對悲歡離合處世不驚。
　　我微笑，看煙清池里嬌艷的睡蓮。麟淳指出說，就是這種眼神，馥斕，我會讓你快樂起來。
　　我側(cè)過臉，看見了這個孩子倔強和自信的面龐，心里面說，麟淳，你什么也給不了。
　　我眼睜睜看見自己一天天長大，笑靨如花，黛眉輕揚。變得更加驕傲或者說不可一世。只有麟淳，這個特別的孩子帶著我到處逛，在一座又一座宮殿和花園中間，他像一張萬能的通行證，無往不利。我開始懷疑麟淳的身份�？墒趋氪痉置髟谘陲棧�，我是什么神對你有這么重要嗎？你只要知道我懂得欣賞你的琴聲就足夠了。知音難覓。
　　后來我開始做夢，夢見一個模糊的像，夢見火光沖天，夢見人間的大雁結(jié)隊往南飛。夢見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物。我開始不安。
　　皇母說，夢境有可能是預(yù)言，也有可能是歷史重演，或者是其他人用力來強加給你他的意志。
　　我不能確定我的夢昭示什么，天庭里沒有專門釋夢的人，因為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掌握之中。他們是主宰，是創(chuàng)造夢的人。所以我非常想知道玉帝的夢是什么樣的。
　　我問麟淳，他說，你想看大雁，看人間的蓮嗎？
　　我說是。
　　麟淳微笑地看著我，說，人間的蓮會枯敗，大雁是一種低等物種。不要再任性了，天庭里任何一道門都擋不住你，但是人間你不能去。在天庭這片凈土上，是不允許有人間的污濁的。馥斕，在這里你才是最幸福的。
　　幸福，這個詞出現(xiàn)的時候突然頭暈，差點就摔到煙清池里去，麟淳扶住了我。他的頭發(fā)飄到我的臉上。
　　這個男子低下頭，輕輕說，我會給你幸福。
　　過后不久玉皇大帝就對眾神宣布，長子麟淳要娶妻，未來的太子妃是覃夙殿的公主馥斕。我心底一陣冰涼，面對這樣無上的榮耀，我沒有一點心動，反而一種不穩(wěn)定的情緒日益尖銳。
　　我對麟淳說，我要去孟婆婆那里。
　　他用一貫柔和的目光看著我，詢問原因。我面前置了一架琴，我觸碰這些冰冷的弦，說，麟淳，我總覺得虧欠塵世什么，我走得太匆忙，什么都不記得，皇母娘娘說孟婆婆知道我的全部經(jīng)歷，我想把記憶找回來。
　　麟淳搖搖頭，用手指點住我額上的蓮花，我看見從那里蕩漾出一圈圈光芒，然后麟淳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神仙了，過去的種種對你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你又何必執(zhí)著。

　　我的一輩子，兩輩子，很多輩子似乎都在受人擺布。
　　陰差陽錯，愛恨情仇。
　　在那遙遠(yuǎn)的某一世，我是否真正熱烈地生長，真正耗盡心力去愛。
　　去愛我所不能愛。

　　于是我獨自跑到孟婆那里。
　　孟婆見了我立刻行大禮，于是我問她說，孟婆婆，你認(rèn)識我嗎？孟婆點點頭，未來的太子妃，天庭里誰人不知？
　　那么我的前世呢？
　　孟婆眼垂低簾，說道，覃夙公主，塵世多紛擾，又何必作繭自縛。就任它隨風(fēng)去吧。殿下承諾過會帶給你幸福。
　　幸福？我的記憶里面是令人恐懼的空白，我天天都在害怕，何來的幸福？我知道我的前世一定有一段沒有了斷的宿命。
　　我搶過孟婆手中的木槌，施法將它弄得粉碎，于是滿手是白顏色的粉末。地面突然抖動起來，房梁接二連三地坍塌下來。
　　接著我昏迷不醒，一如六百年前過了永樂門初次來到覃夙殿。
　　在睡夢中，我看見了自己的前世。

　　璃嫣，揚州城有名的歌妓。
　　撫得一手好琴。多少文人雅士為其作賦，多少風(fēng)流志士為其傾倒。璃嫣擁有驚人的美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可是她自詡光風(fēng)霽月，她一直在等待生命里懂得自己琴聲的男子。從十二歲到二十二歲，她等待。無助的觀望。
　　二十三歲，春光明媚。璃嫣在湖心亭信手撫琴，眼睛里是千年打不破的憂郁。然后這個男子出現(xiàn)，從寒冷的北方騎馬而來，風(fēng)塵仆仆，在湖心亭與她相遇。他說，原來我一直在尋找的人就是你。他把手伸給他，說，璃嫣，跟我走。他向她承諾，他會使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璃嫣懷著忐忑的心情跟著他到了京城，他確實做到了。一個江南歌妓，出生低微甚至令人懷疑，被名媒正娶，八人大轎抬進(jìn)宰相府。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的兒媳婦。從此榮華富貴，一生無憂。
　　璃嫣恪守婦道，生活平靜的重復(fù)。她的乖巧和美麗使得在這座府池園囿很討人喜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們一直沒有子嗣，成親兩年。這在這樣的深深庭院是致命的，宰相和夫人都很著急，可是，汀爍一直沒有納妾，就連皇上御賜的美女都被婉言拒絕。
　　成親三年，璃嫣生下一女，兩個月沒到就夭折了。
　　璃嫣說，汀爍，你要盡你的義務(wù)，為宰相府延續(xù)香火。所以，汀爍，我要為你納妾。汀爍生氣了，父母之孝，君主之忠我都可以不顧了，你為什么卻要逼我呢？我是你一個人的，沒有誰有資格跟你分享我。
　　汀爍會挽著璃嫣的手，在微涼的夜跑到湖邊看月亮，流光似霰。她把頭陷進(jìn)他的肩膀，海誓山盟�；丶业臅r候，璃嫣看見汀爍下巴上有一條很深的傷口，有血流淌。是自己頭上的飾物刺傷了他，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憨厚地微笑。璃嫣眼眶紅了。那個時候，她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躺在覃夙殿的玉床上，眼淚通過兩鬢流進(jìn)耳朵，冰冰涼。我突然間就記起來了那個讓我在六百年時間里不安的男子，他的臉頰和溫度。

　　成親四年，璃嫣二十七歲。
　　她在平日常常呆的琴房里撫琴。鳥兒在樹梢歡愉地歌唱，一派祥和。汀爍被叫到夫人房里請安。頃刻間火光沖天，打破了靜謐的晨，弦斷。
　　璃嫣看見一個婦人朝她走來，伸出一根手指，說，你命已至此。
　　璃嫣看著她，乞求道，可以讓我最后看一眼汀爍嗎？婦人搖了搖頭，帶走了璃嫣的靈魂。她看見自己美麗的臉龐壓在十三根自小相依為命的琴弦上，告別了宰相府來到冥界。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像秋天來臨的那一剎那，所有葉瞬間墜落。她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赴了地府，見了孟婆，喝了孟婆湯，上了奈何橋。有人在背后喊，璃嫣�？伤齾s不曾知道，這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喊的是自己。
　　汀爍求天求地，發(fā)下毒誓要是不能和璃嫣在一起寧愿灰飛湮滅。終于，他的誠心感動了佛祖。佛祖同意，給汀爍一次機會讓他們相遇，只要璃嫣認(rèn)出他來，他們就可以永世在一起，否則他就必須被打入六道輪回，永遠(yuǎn)忘記這一段。汀爍同意了，他相信他們的愛振天憾地，她一定可以記得他。
　　可是璃嫣沒有。她懵懂地看著這個深愛著自己的男子，不知所云。
　　按照約定，汀爍忘記了一切。
　　惟有揚州城池里的蓮，年復(fù)一年地盛開。

　　也就是那一世，璃嫣被選為神仙，來到天庭，渡永樂門，改名馥斕。
　　六百年，就要嫁給皇子麟淳。

　　醒過來是麟淳紅了眼眶站在床邊，輕撫我的額，你為什么那么傻。
　　我在覃夙殿，一個人哭，一個人笑。
　　離婚期越來越近，麟淳說，你就要成為我的新娘了，你要好好的。
　　大婚前一天，皇母帶著鳳冠霞帔和她為我準(zhǔn)備的嫁妝而來。胭粉脂氣，紙醉金迷。
　　我看見鏡中的自己，美麗的臉，給珠光寶氣映襯地很好看。
　　我就想逃離這一切。我就想汀爍為我堅持的幾百年，而我居然可以兩次頭也不回地走掉。
　　當(dāng)晚，我不顧觸犯天條，來到塵世。為了尋找我愛的汀爍。
　　我不愿縱容自己在天庭里花幾千年的時間慢慢變老。

　　我看見他，英俊的面龐，在滂沱大雨里，他卻不記得我了，我倒在雨里面，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呼喚汀爍。
　　生命是一場幻覺，華麗，喧囂，最終令人疲倦。漫無目的的期盼成為生命延續(xù)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想我會等待，一如那某一世，我在江南撫琴，等待生命中真正懂我琴聲的那個男子。
　　揚州城池里的蓮，前所未有的妖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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