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珊
　　疆場，飛沙，金鼓，戎馬，兵刃交接的銳響尤在耳畔激烈地震顫，刺穿了身軀的利刃裹挾著刺目的猩紅透過自己的胸膛猙獰的訕笑。他無言地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如饑餓的猛獸般朝自己瘋狂地撲來。眼前最后的景象只有那個俊朗的青年撕心裂肺地呼喊了自己的名字——
　　“孟起！�。。。。。。。。。。。。。。。。。。。。。。。。。�！”
　　然后視野旋轉(zhuǎn)，迅速地擴大成了無限，背部撞上了被無數(shù)鐵蹄摧殘成凄涼的地面，一聲鈍響。蒼穹在眼底熊熊燃燒，剎那蔓延成血染的緋紅。
　　視線的余光眷戀著身邊那一抹銀白，耳畔傳來了援軍鋪天蓋地的喊殺聲……然而一切都遙遠地恍若隔世。
　　漸漸轉(zhuǎn)涼的身體被緊緊護在他的懷中，帶著強烈悲傷與不舍的神情映在他黯淡的眼眸里，剎那千年。
　　安心閉上眼的同時，嘴角揚起了一抹清淺滿足的微笑。

　　這樣就足夠了呢。
　　謝謝你，子龍。

　　蒼白的天地間，無數(shù)身影走馬燈一般從身前匆匆經(jīng)過，無聲無息，卻莫名地牽動著自己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帶著陣陣酸楚決堤而下，泛濫成災(zāi)。來不及錯愕或是茫然，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了停駐于身前的畫卷上——炫目的銀色凌厲地如同最森冷的鋒芒，然而它的主人卻溫柔地向他望來，挾著暖入心扉的笑靨——

　　“常山趙子龍！參上！”
　　葭萌關(guān)前，兩軍對立，他遠遠地望著那個銀色的身影，如玉的面容上戾氣凜然，忽然有種莫名的感覺浮上心頭，未經(jīng)思考便沖口而出。
　　“你，并不適合這樣的表情呢�！�
　　刻意忽略掉對方一瞬的錯愕，揮軍向前，繼而兩桿長槍交接的鳴響震徹疆場。

　　戰(zhàn)爭結(jié)束的話，你就不必再帶著這樣的表情了吧。
　　那么，就讓我來結(jié)束它吧。

　　此役的結(jié)果，其實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一紙降書，勝負既定。
　　“在下馬孟起，愿加入蜀軍誓死追隨劉備大人！”
　　上位之人溫和地笑道免禮，而他卻在起身的一瞬瞥見了另一個人的臉龐，依舊是溫潤如玉的面容，不同的是沒有了初見時的戾氣，取而代之的則是溫暖恬淡的笑靨，很美。

　　這才是你該擁有的神情，從此，將由我來守護它。

　　扎根在他心中的情愫從最初起便沒有什么緣由，然而后世之人又怎會相信，決定一場惡戰(zhàn)成敗的，竟只是葭萌關(guān)前那凝眸一瞬時的癡然。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認真考慮過，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理由才下了這樣的決定，只是無數(shù)次的思考，結(jié)果卻都是一樣的毫無頭緒，以至于他想起這個問題要比研究何謂正義更加頭痛。
　　只是沒有人告訴他，生命中有那名為宿命之緣的存在。

　　最初的兩人并沒有太多的接觸，只是偶爾擦肩而過時總能見對方投以一視同仁的溫柔微笑，然后在眸中轉(zhuǎn)成凝佇的鏡像，待對方離開后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回味，于是他常常喜歡制造著那么一些所謂“偶遇”，哪怕一次都能讓他的心情好上一整天。
　　只是他一直將這份平淡卻執(zhí)著甚至帶著幾分孩子氣的情愫深深地埋在自己心底，從未對任何人說起，所以他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只屬于他的秘密——直到諸葛亮搖著羽扇將目光投向不遠處那一抹銀色的背影，然后溫和笑著對他說出了波瀾不驚的一語。
　　“馬超大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那個人的？”
　　戰(zhàn)馬嘶鳴，一向以無可匹敵的騎術(shù)縱橫疆場的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自己的搭檔從背上甩了下來，天地逆位。
　　刺眼的陽光直直的逼來晃得他趕緊抬手去遮，卻看到那個身影不知何時已跑到了他身邊，遮擋住金輪的銀盔被暈染上了一圈暖橙色的光環(huán)，如同幻覺一般透過微張的指縫深深地映入眼底。
　　“孟起？？？”
　　略帶驚訝的聲音，趙云彎下腰輕輕抓住他的手用力拉他站起，然后細心地替他拍掉了沾染在身上的塵土。
　　“真拿你沒辦法，沒受傷吧？”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不知何時竟已微微有些發(fā)燙。

　　孟起，是他的字，自父親去世便再也無人如此喚他，即時是投身蜀國之后聽的最多的也不過是大人抑或?qū)④娭�，只有這個人，讓他在亂世里找回了曾經(jīng)失去的那份珍貴的溫暖。

　　其實在趙云看來，馬超是個不折不扣的熱血男兒，性格直率卻也單純得可愛。
　　戰(zhàn)場上的他的確是驍勇善的猛將，但若論起照顧自己，他卻像個孩童般讓自己不得不替他操心。
　　有時他也會想不明白，他們初見時如此劍拔弩張，然而自己卻為何怎樣都不愿對他下重手；明知他不厭其煩地制造著一天數(shù)次的“偶遇”卻為何不忍心拆穿而故作不知；最重要的是自己竟也會時不時的念起他，或者趁他不在的時候替他安排些生活上的瑣事……一切的一切全無緣由卻自然得如同本能。
　　只是他沒有像另一個人般絞盡腦汁地思考，而是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對方的音容熟悉得宛若前世舊識，如此不易的緣分又有何理由不好好珍惜呢。
　　當他脫口將對方喚作孟起之時，便早已在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

　　他靜靜望著對方的面容出神，猛然驚醒間卻發(fā)現(xiàn)，始作俑者早已站在了老遠的地方搖著羽扇望著他們笑得意味深長。
　　原本懷著些許疑惑的心情卻在看到諸葛亮的身影時瞬間變得了然。
　　果然是故意的呢……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他未經(jīng)思考便將鑒定結(jié)果掛上了嘴邊。
　　“原來‘蜀國軍師是狐貍’的傳聞是真的啊……”
　　“什么？”趙云不解地回頭卻只看到空無一人的地方平靜地落著幾枚白羽。
　　他輕笑著搖了搖頭——
　　果然還是應(yīng)該找個機會好好謝謝他的吧。

　　亂世之中還有另外一些事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的，比如曹操的殺父之仇，又比如追尋了上千日夜的正義與大義。它們的定義，至今未明。
　　原以為跟隨劉備便可以找尋到些許希望，直到他聽聞劉備為關(guān)羽之死冒然發(fā)兵進攻東吳之時才終于明白，原來自己一直以來所期待的不過是虛空幻夢，脆弱到不堪一擊。
　　“劉備大人，此事萬萬不可！以私人恩怨所引發(fā)的戰(zhàn)爭，不成大義啊！”
　　“別說了，二弟被殺的仇我無論如何都要報�。∪w將士聽令，即刻準備！��！”
　　上前阻止，卻被人一把拽住了手臂，眼里盛著的怒火在轉(zhuǎn)頭看到趙云的神情時換作了驚異。
　　“我們的任務(wù)只是用戰(zhàn)場上的勝利來明示大義，為了劉備大人的天下奮戰(zhàn)而已。”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卻在他心里刻下了深重的傷痕。

　　劉備的天下。
　　記得他阻止自己進攻曹操的時候，給出的也是同樣的理由。

　　他深深地凝視著趙云的眼眸，然而卻只從里面看到了劉備的影子。

　　原來，是這樣么……
　　沒想到自己放棄一切所換來，竟然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看著趙云抬起視線擦過自己的肩膀投向正被怒火裹挾的仁德之君，他緊緊握著的拳忽然松開了，全身僅剩的力氣只夠在臉上扯起一抹深深深深的苦笑。
　　已經(jīng)。
　　沒有機會再將心意告訴他了吧。

　　他轉(zhuǎn)過身，將寞落的神情埋藏在背影里，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了�！�

　　你是我所擁有的僅剩的存在，所以我一定會守護到底，帶著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為你的意愿而戰(zhàn)。
　　直到。
　　生命結(jié)束的一天。

　　記憶的斷片如潮水般退卻，周身的世界一片蒼白如雪，冰冷徹骨，濃重的霧氣遮擋著視線，卻只聽到身后傳來潺潺的水聲。
　　轉(zhuǎn)過身，卻見一名素衣女子手持棹槳閉目坐于船頭，而那艘小船則倚在岸邊，似在靜靜等待。彼岸是一片迷蒙的緋紅，似花非花，很美，一如那個人的笑顏。
　　恍惚間忽而感到有一滴滾燙的液體落在了面上，抬手去拭卻空無一物。
　　遙遠的地方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卻似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一般帶上了沙啞而變得低沉，心中猛的一緊，習慣性地抬手吹起了口哨，戰(zhàn)馬嘶鳴，切裂了一層又一層看似永無止盡的濃霧，向前飛馳。
　　現(xiàn)在離開果然還是太早了點吧……

　　子龍，對不起，我差一點就食言了呢。

　　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簾，周圍是熟悉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光線溫和，已不是那一望無垠的白。
　　“你終于醒了啊。”
　　意識尚有些模糊，于是下意識地開口。
　　“子龍……？”
　　待視線回復清晰之后才發(fā)現(xiàn)，坐在身邊的，竟是諸葛亮。四下里搜索，卻沒有趙云的身影。
　　“軍師大人，子……趙云大人呢？”
　　諸葛亮忽而滯了一滯，輕皺起眉頭別開臉不去看他，緩緩開口，語氣里盡是沉重的惋惜。
　　“趙云大人……沒有回來……”
　　他募得睜大了眼睛，在來得及思考以前身體便已反射性地彈了起來，無奈牽扯到了周身十余處傷口，一陣錐心的刺痛之后終是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怎么會……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得了么……
　　他茫然地望著屋梁，只覺得心口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楚，什么都無法思考。
　　忽然，簾帳被輕輕掀開，一個人端著藥碗走了進來，烏黑的長發(fā)利落的扎在腦后，頭上戴著的護甲是和身上的盔甲一樣，是再熟悉不過的銀白顏色。
　　他緩緩扭頭，在看到來人的一瞬怔然。

　　那分明就是趙云的身影。

　　難道是自己出現(xiàn)幻覺了么……

　　來人一開口便推翻了他不著邊際的想法。
　　“真是的，軍師大人怎么又在欺負孟起了……”
　　他走到自己身邊，諸葛亮立刻就起身把位子讓給了他，然后便搖著羽扇如往常一樣露出了一個人畜無害的溫柔笑容。
　　原來自己再一次被耍了么……
　　用怨婦般的眼神對著一邊的諸葛亮投以殺人的視線，卻在趙云將手放在自己臉頰邊的一瞬悠的戛然而止。
　　“傷口，還疼么？”
　　怔怔地看著他放大的臉龐，從未如此仔細，他眨了眨眼想要確定自己從他眼里看到的濃重的擔憂與溫柔是不是幻覺。
　　然而無論多少次，他眼里映著的，一直是自己的身影，全身包裹著繃帶，樣子狼狽，還帶著幾分癡呆。
　　趙云看著他，溫柔地笑了，然后輕輕扶他坐起，將自己剛剛煎好的湯藥遞到他面前。

　　微苦的味道，然而回味卻是無盡的甘甜。

　　是夜，他和趙云一起被諸葛亮塞了兩壇酒，丟出了軍營。
　　天穹盛滿了皓月的光暈，灑在城前的樹林邊，寧靜溫和，宛如仙境。
　　“軍師大人也真是的，受傷的人都不讓好好休息……”
　　趙云握著小巧精致的酒杯，淺淺的抿了一口，無奈的望著城樓的方向。
　　“我倒覺得這樣挺好�！笨梢院湍阍谝黄穑谀睦锒际且粯拥�。
　　“孟起，”趙云回頭喚了一聲，“聽軍師大人說，你有話要對我說？”
　　酒剛?cè)肟冢瓦@樣噴了出來。
　　“咳咳……都說了他是狐貍來的，他的話你也信？！”
　　撓了撓頭，有些窘迫地望著逐漸西移的滿月。
　　“不過……也不能說沒有……”
　　他喝了口酒，鄭重地看向趙云，深吸了一口氣。
　　“我……”
　　夜風拂過，云團般的樹葉一陣簌簌作響，將他的聲音淹沒其中，待風停聲息之時，趙云只是一臉疑惑地看著臉頰微紅的馬超。
　　“你說什么？”
　　他怔了怔，然后悻悻地開口。
　　“這樣的話我怎么可能說第二次！”
　　“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如此小氣！”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趙云，略帶不滿的神情竟也如此悅目。臉上越發(fā)升高的溫度讓他有些不堪，不經(jīng)思索抱起了手邊的酒壇，仰頭就灌。
　　“孟起，那壇酒是……”
　　沒等他說完，一口酒第二次噴了出來。
　　“這是什么味道？��！”
　　“我忘了提醒你，這是軍師大人特別調(diào)制的藥酒，說是對你的傷勢有好處讓我給你帶來的……聽說放了二十種以上的藥蟲……”
　　“……他絕對是故意的……我饒不了他�。　�
　　“孟起！冷靜點！！”
　　猛的躍起身張牙舞爪地叫囂著只是被趙云死死抱住移不動腳步，一陣折騰卻沒想到對方忽然踩空，就這樣直直地向后倒下，自己只得避無可避地壓在了他身上。
　　靜靜地空氣中，只聽得到夜蟲的鳴叫，和彼此的呼吸。
　　臉上升起了一陣熟悉的熱度，于是干脆將臉埋在對方的肩上，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下次，不要再做那么危險的事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傷……”
　　這一瞬，困擾了他很久的許多事忽然都變得明了了。
　　趙云之所以多次阻攔他，都不過是為了保護他而已。
　　最純粹的感情。
　　不經(jīng)意間，早已將身下之人抱在了懷里，溫柔地念出無數(shù)次徘徊于心間的話語。
　　“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放手�！�
　　回答他的是雙同樣溫柔的臂膀。
　　“我也是�！�

　　月西沉，蟲鳴減止，夜已闌珊。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