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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佑他安息!
“但愿他會快樂幸福!
這是我的左耳聽見的人們的祈禱聲。他們的祝福一句接一句,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話。不過我還有一只右耳,聽見的就亂多了。
“宋小姐節(jié)哀!
“我會永遠(yuǎn)記住他的。”
“去年我還跟他一起爬過山,真沒想到!
我知道他們說的宋小姐是指宋澤,她是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深色很木訥,正在把人們帶來的花在一塊小牌子前擺成一排。說實(shí)話,作為一名醫(yī)生,我討厭參加葬禮。
那些先生女士們套著不合身的黑白色禮服,用手拍拍宋澤,空蕩的袖管上下顛了顛,我懷疑他們的衣服是借來的。
一小片紅色從黑白里擠出來,慌慌忙忙地放下一朵紅色的玫瑰,上邊沾著露,似乎是新剪的。他抬頭看了一眼墓碑,淚珠落下來,他沒抹,轉(zhuǎn)身擠了出去。
我低頭看了一眼黃白里的一小朵紅,篤定他偷了什么東西,拔腳跟上去。
他不像是來參加葬禮的。
他出門之后沒再跑,垂著腦袋慢悠悠不知要去哪里,我跟著他在一個湖周圍轉(zhuǎn)了幾圈,最終坐在一棵大柳樹下。
他約莫二十五六。
“柳樹有靈!彼f。
這時他的臉轉(zhuǎn)過來,我才看清,居然是他。算起來,我們有年頭沒見。
“趙嶼!蔽艺f,“好久不見!
“是啊,”他身邊柳條幾乎要垂到地上,他拱下腰使勁撕下一枝,“你想我了嗎?”
“有一點(diǎn)。你想我了嗎?”我突然想知道他的答案。
“我很想你。”他沒看我,那根柳條在他手里左右翻轉(zhuǎn),最后變成了一個圓環(huán)。他把它戴在頭上,他的碎發(fā)被壓下來,幾乎遮住兩只眼睛。
“你要跟我回家嗎?”他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他的手,被他拉起來,他找了一輛自行車,讓我從后面抱住他的腰。那時我很想問他為什么要穿紅色來別人的葬禮,可是后來就有很多涼涼的東西打在我的臉上。
“下雨了。”他說。
其實(shí)我并不確定是不是雨,可他說是就一定是吧。
他騎得很快,不出十分鐘就到了家。他領(lǐng)著我走進(jìn)去,我看見他家門前有棵海棠樹,花已經(jīng)落完了,剩下滿樹蒼綠的葉子。趙嶼開了門,鞋墊上并排擺著兩雙差不多大的拖鞋,他踏上其中一雙,我穿著另一雙和他往里走。
他家什么東西都是兩份,灶上還有剛燉好的湯。
他已經(jīng)有妻子了嗎?
我沒問他,只是覺得有些可惜。
“宋濰!壁w嶼突然叫我,“你以后想來就隨時找我,我沒換電話號!
我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些細(xì)小的紅色斑點(diǎn),我總是容易過敏。
“那邊有湯,你去嘗嘗。”
我笑了:“你這是要和我過一輩子?”
“你要是愿意我就娶你!
我在他家借住一晚,他的妻子沒出現(xiàn),床也是單人的。兩個大男人擠在那一張小床上,讓我們幾乎在呼吸同一處的空氣。
“宋濰,你還記不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出聲時嘴巴居然沒動。
“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蔽一卮。
“這輩子是不能和你過了,下輩子我們一直在一起!
“你在說什么呢?”我覺得他有點(diǎn)煽情,這讓我很尷尬。
“宋濰。”“我不相信警察,我不信你是自殺的!
“什么?”
“我一定會知道真相!
“你在說什么?”
“你安心,我會照看宋澤。”
“趙嶼??”
“我一定不會讓你枉死的!
“趙嶼! ! !”
“我會一直記得你!
他聲音大得幾乎要把我的一只耳朵震碎,可他的嘴依舊沒動,他的雙目緊閉著,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
是他的心在喊叫。
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個很有趣的秘密,我的左耳能聽見人們身體里不為人知的聲音。那夜我?guī)缀鯖]睡,因?yàn)樗睦锏穆曇繇懥艘灰,有時是平穩(wěn)的、敘述性的,有時他在承諾。還有好幾次那聲音弱下去,就快要消失不見,可一下子又大起來,把我給嚇了好幾跳。
第二天我頂著黑眼圈聽到他問我睡得好不好。
“挺好的。”我說。
“嗯,”趙嶼沒看我,他的瞳孔向下垂著,“我?guī)闳タ春0!?br>
說實(shí)話我有點(diǎn)激動,我是在山里長大的,南方的山。我們那邊的樹林隔開了外面的南方,冬天夏天都是一樣的清涼。可他說海不一樣,夏秋交際的時候沙灘上很曬人,可扎進(jìn)海水里就不一樣,好像用風(fēng)涼油洗了個澡。
我不喜歡風(fēng)涼油的味道。
他沒有收拾什么,穿著和我一樣的白色T恤,拉起我的手就出了門。他帶我走了一段還沒有騎車或是打車,我才發(fā)覺他是要步行,抬頭一看,大海就在他家屋后,難怪我昨天晚上聽見海鳥聲。
但他說這時沒有海鳥。
大海變成在我們眼前,他拉著我的手努力踩上一塊塊礁石,告訴我踩他踩過的地方。這里只有亂石灘,沒有他說過的沙灘。
最后我們一起來到水邊,他還是拉著我的手,我們的指縫和手掌已經(jīng)粘膩不堪,滑滑的,又濕又熱,可我們都不想放開。
他脫掉上衣跳進(jìn)水里,潛下去幾次后用力抹了幾把臉。
“要下來嗎?”他問。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向我伸出手,我握住,被他拉進(jìn)水里。
海水冰冷,我打了個哆嗦。
我們一起蹲下,將整個身子浸泡在水里。我半瞇著眼睛看他。他的眼睛緊閉著,一只手捏住鼻子。海水很咸,我眼睛發(fā)疼。直到我們都要窒息,才從水里出來。
我的額發(fā)粘在腦門上,襯衫皺成虎皮狀,黏在胸膛和后背,海風(fēng)吹過,比之前更冷。
于是他抱緊我。
他的頭貼著我的頭,他像是在念叨什么,可這次我沒聽清。
我們上了岸,這時第一次背對大海,才看見不久前我們背后被拋棄的城市的天。脫離了海水的掩護(hù),我們只敢讓接觸限于手掌。
趙嶼從兜里摸出一包香辣魚豆腐,魚豆腐因?yàn)樗芰习b沒有被浸濕。他撕開包裝放在他身邊的地上。
“這是你最愛吃的!彼f。
我對他的行為感到有些奇怪,但沒有提出來:“你還記得?”
他沒回答我,松開了我的手,頭彎下去埋在膝蓋之間:“小時候那個班長結(jié)婚了!
“嗯,”這時我想問他:“那你呢,你結(jié)婚了嗎?”
“他和他的妻子在重慶,現(xiàn)在很幸福!
“你要說什么?”
“我想如果你還在的話,我們也會很幸福!
“我不就在你身邊嗎?”我仰頭枕在石頭上,看沒有一片云的天。
“宋濰!蔽衣犚娝诮形。
我應(yīng)他一聲。
“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我覺得他的話越來越奇怪,我坐起來看著他,他的瞳孔聚焦在大海。
“萬一你沒死呢?”
“什,什么?”我沒反應(yīng)過來,條件反射地低頭看著我的肢體。我驅(qū)動手指,關(guān)節(jié)有點(diǎn)遲鈍。皮膚凹陷下去,慢慢地彈回來。
我的手背上長出更多紅紫色的斑點(diǎn),最近過敏這么嚴(yán)重嗎?
我的頭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我驚呼一聲,雙手抱住,耳邊還是不斷響起趙嶼的聲音。
“宋濰,宋濰!
他叫我。
那些凌亂的字句已經(jīng)分辨不清,我四肢僵硬,從頭上滑下來。
這時海灘卻霎時寂靜無比,我甚至能感覺到海浪吞沒我的腳趾!拔乙嬖V你一件事情!壁w嶼說。
“我看見過殺人!
那時一五年。
我在一中讀書,關(guān)于那所學(xué)校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我只記得校服是白襯衫,很好看。
我的家在一個深深的巷子里,但并不窮,雙層的居民樓,整潔而干凈。我們家沒有車,我一個人薅著書包肩帶走回家。
我的養(yǎng)母正在客廳直播,桌子上擺滿了各種雜七雜八牌子的美妝用品。我的養(yǎng)父為我準(zhǔn)備晚餐。我看了一眼土豆絲剛切好,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我打開卷邊的日記本:
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天氣陰
我快要高考了,上個月班里來了一個轉(zhuǎn)校生,這個節(jié)骨眼還轉(zhuǎn)學(xué)的真是少見。
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四日,天氣陰
我讓同桌幫忙打聽了他的名字,叫做趙嶼。趙嶼,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像我前桌寫的小說里面的男主角。
二零一五年五月三十日,天氣晴
我第一次和他說話。
老師問我的問題我沒答上來,而他的回答很完美。我跑到走廊里,外面蟬鳴一聲一聲。樹變成一小片綠色的影子。他追了上來,遞給我紙巾,問我沒事吧。我說他太耀眼,蓋住了我們所有人。他沒反駁,沉默了很久,到最后上課鈴響了,走廊空無一人,他轉(zhuǎn)過身慢慢說:“其實(shí)我的光芒沒有蓋過任何一個人,宋濰,你也在發(fā)光。”
我打開臺燈,寫下今天的文字。
二零一五年六月一日,天氣雨
我好像有點(diǎn)喜歡他。
外面養(yǎng)父在叫我,我把本子塞進(jìn)抽屜,出去找他。
“怎么了?”我問。
“小濰,陪爸爸去見個朋友,你去啦我好有理由,說兩句客套話就能走啦!
我披上外套,瞥了一眼廚房里邊,土豆絲焦胡地粘在鍋底。養(yǎng)父拎著一袋餃子,推開了門。
他騎著自行車,自行車的發(fā)條吱呀呀地響,他把餃子掛在車把上,叫我抱緊他的腰。
自行車七拐八拐到了個大工廠,最前邊兒是辦公區(qū)。工廠安著電子密碼門,養(yǎng)父騰出一只手敲敲,鐵條和他的指骨碰撞發(fā)出聲響。
對面的玻璃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趿著拖鞋的男人小跑過來,摁了幾下,門開了,我的父親笑著:“張哥,最近挺好?”
張哥也笑了:“好著!
他們在及腰高的茶幾上談話,酒開了一瓶又一瓶,瓶蓋蹦得到處都是。我坐在轉(zhuǎn)椅上,電腦屏幕擋住養(yǎng)父,我看不見他的臉,只有越來越高的聲音一句一句地說著貨款和擔(dān)保。
不一會我聽見他指著我說:“我們家小濰高三了,成績可好啦……”
那天結(jié)束后已經(jīng)接近午夜,父親坐在自行車前座上,把音響的音量開到最大,他的臉很紅,看來是喝多了。兩邊僅剩的路人都朝我們這邊看過來,我把頭埋在他彎曲的背里。
他把車鎖住,沒拉我,我跟在他后邊一步一步上樓梯。
“爸!蔽彝蝗唤兴,嘴比腦子快。
他停住了,沒回頭,肩膀有些顫抖,他好像變得很老很老:“小濰,你好好讀書,爸等著你!
這時離高考還有五天,我來不及想其他的事情幾乎天天躺在書堆里睡。
到了只剩兩天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別再學(xué)了,放松放松。于是那是我在高三的下學(xué)期第一次抬頭看見教學(xué)樓外熱黃油一樣的夕陽。
我一低眸,看見趙嶼,他的座位在窗邊。
他也在看我。
我趕緊回過頭,紅到了耳朵根。
而那時我?guī)缀蹩梢源_定一件事——我喜歡上他了。
十八歲的愛和未來太縹緲,我一個也不理解,況且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個男孩。我不明白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奇怪的事情。
在高考的前一天,這里下雨了,雨涼涼的,打在我臉上、胳膊上。
我縮回傘里。
那天我們班沒有布置作業(yè),我坐在門口,看雨一波一波落下來,遇到排水溝不通的地方,匯成了一小片海。
雨幕深處一個單薄的身影獨(dú)自小跑過來,近了一看,我才發(fā)現(xiàn)是趙嶼。我連忙站起來給他打傘。
“你怎么了?”我問他,給他擰了擰衣角的水,他穿著校服,前胸的布料黏在胸膛上,隱隱暴露出肌膚!拔,我看見……”
“你看見什么?”
他的身體晃了晃,最后張開嘴巴說:“我方便在你家留宿一晚嗎?”看見我有些恍神,他又說:“我……我可以睡沙發(fā)!
我讓他先去沖澡,把我的白T恤疊好放在浴室外面借給他穿。
我握住鉛筆,在筆桿上扣出一個個細(xì)長的小坑。聽著從他浴室傳來聽著從他浴室傳來的流水聲,蓋過了外面的雨。
外面一聲雷炸開,我打了個激靈,低頭看真題。字母和符號一個也看不進(jìn)去,扭動著鉆進(jìn)我心里癢癢的。
我聽見滑動門的聲音——趙嶼出來了。他把門扒開一條小縫,低下頭瞅見了白T恤,怔愣了一下拿起來,又把門拉上了。
我松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養(yǎng)父母沒回家,真是巧。我和趙嶼擠在我的單人床上,背對著彼此。
他離我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每呼吸一次,脊骨最突出的地方就在我的背上刮一下,酥酥癢癢。我被刮得實(shí)在睡不著,一下子轉(zhuǎn)過身去,卻發(fā)現(xiàn)趙嶼也正在回頭看我。
他眼睛睜大,轉(zhuǎn)過頭去。只是脊背沒有再碰到我。
他身上有股幽幽的海棠香,那晚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為他煎了黃油面包,吃完后我們一起去考場。他看了看我家的自行車,指著說:“我們可以騎這個嗎?”
我不會騎,問他:“你會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跨坐上去,讓我扶住車前座。
座椅下面的邊緣卷過去,窄窄的很硌手。車子突然停下,我毫無防備,撞在他背上。
他立刻挺直了腰,干咳兩聲:“那個,前面是紅燈。”
“沒……沒關(guān)系。”我回答,想要縮回手。
他的手突然蓋上來,掌心溫暖,出了點(diǎn)汗!澳惚е!彼f。
進(jìn)考場前,養(yǎng)母算準(zhǔn)了時間,給我播一通電話:“小濰啊,你好好考,媽媽等789好消息!”她的背景音很亂,我聽不太清。8
我回頭望了望趙嶼,他轉(zhuǎn)頭看旁邊的大楊樹,沒有人給他打電話。
我正要抬腳進(jìn)去,他把我叫住:“宋濰!”
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高考順利!
“你也是。”我說。
高考之后的五年,我沒有見過他。大學(xué)時我選擇學(xué)醫(yī),養(yǎng)父母身體都不太好,常年吃著保健品,還老是被人騙。
聽人說他考得不錯,去了北方念大學(xué)。畢業(yè)后再也不用回那個被群山環(huán)繞的小城市。
我聽后笑了笑,知道我和他的青春被永遠(yuǎn)被圍進(jìn)山里了。
我的家鄉(xiāng),包括那所一中,醫(yī)療資源匱乏,沒有先進(jìn)的設(shè)備。我去那里開了家小診所,只有我一個醫(yī)生。那里依舊沒有先進(jìn)的設(shè)備,只是多了一個能治病的人。
而我就是在這時遇見宋澤的。
她不是我親妹妹。那天是另一個黃昏,沒有熱黃油一樣的夕陽,陰云籠在群山上,我不得不打開額外的燈。她是一中的學(xué)生,父母嫌她是個女娃娃,不讓她上學(xué),她苦苦哀求讀到了初三?忌显谀抢镞不錯的一中,父母說什么也不讓她再念了。于是她要離開家,要與他們決裂。
“你走了就別再回來了!
她真的沒再回去,在外邊走了幾天,沒吃東西,病了一場,倒在我診所外面。
我給她幾口水一個漢堡包,給她吃藥治了病,她就跪下來,要認(rèn)我做爹。
我笑了。
“叫哥就行了,咱倆連十歲還沒差到呢!
“哥!彼形摇
我答應(yīng)一聲,問她:“你有名字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有,叫招娣!
“姓呢?”
“就叫招娣。”
我問他愿不愿意和我用一樣的姓,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
“哥哥姓宋!蔽艺f。
“那我以后就姓宋。”她四處看了看診所,盯住我墻上掛的“施仁布澤”四個字,想了想說:“我就叫宋澤!
“好,小澤!
在二十四歲那年,我又一次見到趙嶼。
他回來了。
皮夾克在他身上擋住山風(fēng),他的睫毛好像又長了一點(diǎn),我揉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
“宋濰,”他說,“我回來了。”
“好久不見!蔽野咽峙e在半空,不自然地擺了擺。
“好久不見!
“你想我了嗎?”
“我很想你!彼f:“那你呢?”
“我也有一點(diǎn)!
我看見他的眼睛暗下去,他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往斜后一拽,我一下子跌進(jìn)他懷里。
他的皮衣很涼,襯衫后的胸膛隱隱透著溫暖。
“只有一點(diǎn)嗎?”他低下頭,熱氣冒在我耳邊。
“有、很,很多!”
我以為他要做些什么,可是他沒有。我閉上眼睛,聽見他與勾唇同時發(fā)出的嗤聲。然后他說:“你耳朵紅了!
這下我臉也紅了。
他抱住我:“這次你不得不承認(rèn)你喜歡我了!
“是愛!蔽业念^埋在他懷里,小聲地說,可他沒聽見。
我?guī)ド降牧硪贿,遠(yuǎn)離學(xué)校的地方,只有那有一條小溪。
而溪邊有一棵柳樹,這在山上可不常見。
我為他撥開一小片草,拉著他的手坐下來。我用力扯下一段柳條擺弄著。
“宋濰!彼粗遥拔也蛔吡,就陪你在這里。”
我手上的動作停下來,轉(zhuǎn)頭看向他,不知道怎么開口。
于是他留了下來。
他幫我忙診所里的事情,可他大學(xué)的專業(yè)是航空航天。
“你不去繼續(xù)做你的飛機(jī)啦?”我把紗布卷收在藥盒里,問他。
“那本來就是為了你學(xué)的!
“嗯?”
“你上高中時喜歡航空!
是嗎?我記不太清了。
我沒回答,可我看得出來他也喜歡航空,他不應(yīng)該是一輩子在這個小山村里的人。于是那天我對他說:“趙嶼,你回去吧!
他正從兜里掏什么東西,臉上帶著竊喜,聽見我這話,愣住了,手又松開,從兜里伸出來。他看著我,最后只是說:“好!
趙嶼走了。
這次重聚只有半年光景。
我最近沒空想趙嶼的事情,因?yàn)槲业母赣H要來見我,親生父親。說實(shí)話,我從記事起就沒怎么見過他了,原由我們暫且不提。這個男人正坐在我面前,背彎下去,頭發(fā)稀疏凌亂,后頸粘上了斑駁的水泥點(diǎn)兒,一身西裝卻干干凈凈,空落落地罩在他身上,顯得有些不合身的窘迫,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見我特意借來的。
“你好!蔽蚁乳_口。
他這時稍稍抬起了頭,眼球上轉(zhuǎn)看著我。他的背還是彎的,好像有十袋看不見的水泥壓在上面。
“你好!彼纳ぷ酉裆P的鐵鋸。
我實(shí)在尷尬得沒話說,于是問:“您喝茶嗎?”
他瞪大了眼睛!安挥昧!彼f。
我對他沒什么感情,真的。我料定這次見面以失敗告終,說到:“要不我們改天再聊?”一邊站起來往外引他,他看了看我,卻坐著不動,我收了手,感到十分尷尬。于是轉(zhuǎn)過臉去掐吊蘭的葉子,臉后面火辣辣的,和見到趙嶼時的紅不一樣。
“今天天兒真好,您沒出去走走?”我為自己緩解尷尬,依然死盯著吊蘭。
那盆可憐的吊蘭,本來就沒幾個葉兒。
“呃……”我的嗓子不受控制地發(fā)出聲音,又被扼進(jìn)去。我感到后腰被狠狠踹了一腳。
酥酥麻麻的感覺遍布我的手腳,我卻感覺更興奮,奇怪他為什么踹我。我想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動不了。
我的脖子被人勒住,身體因?yàn)榫薮蟮睦ο蚝笱鋈,重重磕在地上,眼前瞬間打上了黃綠色的馬賽克。
馬賽克從中間散去,趙嶼模糊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這時我才感到氣管不正常地收緊,我雙手抓住繩子,我快要窒息。
我低下眼睛,這才看見肚子上那個東西。
是刀。
我摸了一把,血黏黏的。
我突然感到瀕死的疼痛,我?guī)缀跸肟禳c(diǎn)死掉,但身體求生的欲望又讓我奮力掙扎,四肢傳來僵硬的無力感,將我與那天的海聯(lián)系在一起。
我耳朵一陣轟鳴,我醒了,四肢的無力感褪去,我看見坐在旁邊的趙嶼。
他點(diǎn)著了一根煙。
我轉(zhuǎn)頭看后背,紫紅的斑點(diǎn)大片大片生長著,肚子上有個將我貫穿的大洞。
我死了。
我反應(yīng)過來。
趙嶼站起來,我也站起來。他說要去找我的生父,那天我見過他,他會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彼f。
我跟著他,笑了,兇手不就是他自己嗎?為何這樣。
我又想想,但如果兇手真的是趙嶼的話,就不查了。如果這樣他能繼續(xù)做個普通的人,我愿做他踩在腳下的尸骨。
我的生父看見趙嶼,很平靜,一律回答不知道。最后他說:“再給我兩天!笨粗w嶼眼睛血紅,他又補(bǔ)充道:“我不會跑的。”
兩天之后我們再見到他,他的衣服更破了,眼眶松懈下去,背更彎了。
我覺得他的眼球幾乎要從臉上掉下來。
他說:“我會去自首。”
趙嶼說:“我是要真相!
父親的衣袖斷了一截,暴露出胳膊上大大小小的針眼。注射器散亂一地。
“你吸過毒嗎?”他問趙嶼,臉上突然有了表情!案蛇^你就知道我為什么殺他。”
“十萬。 彼捌饋,他的背這時挺直了一瞬,又彎回去:“十萬塊錢買個小子的命,這買賣我感覺做得值!
我看著他的臉,知道這十萬塊錢讓他多吸了幾天。
他看著趙嶼,拍了拍他:“要我說你也別生氣,誰叫這小子倒霉撞見別人殺人……”
“你說什么?”趙嶼突然抬起頭,他額角的青筋幾乎炸裂。隨后彎下腰大聲哭起來。
“那天我把刀拔出來再從前邊兒插進(jìn)去,你說是不是這樣更像自殺,我覺得……”生父揮舞著雙臂做出捅人的動作,興奮地比劃著。
他哭得腿都軟了,癱坐在地上抱住頭。
“是我害死了他!彼f。我蹲下來,聽他的嗚咽。
過一會他站起來,沒抹眼淚,軟著腿走出這座破房子,丟給生父一句:“你去自首吧!
過幾天消息來了,我的父親楊壘,對殺人供認(rèn)不諱。
警察將案件重啟,準(zhǔn)備重新查驗(yàn)我的尸體。
我跟著兩輛警車去了那天舉行葬禮的地方,后邊有座青青的山坡。警察們徒步上去,找到我的墓碑前,我看見那兒放著一朵小小的玫瑰。
他們閉目默哀,像是在祈禱,但我聽不見任何聲音。我不會怪他們的。
他們翻開石板,挖開泥土,奮力移開棺蓋。
有人淺淺地驚呼——我低頭看去,那木棺里空空如也!
我這時感到什么東西在跳,讓我著急,恐慌。
是心嗎?
我突然想到了趙嶼。我跑回去,大腦待機(jī),我感覺很快很快就到了他的家。
家里很整潔,趙嶼卻不在。
我跑到海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個白色的影子。
趙嶼抱著我的身體,向海的中央走去。
“我”已經(jīng)有些腐爛,他好像并沒看見,輕輕把我放在一塊礁石上,讓我靠在他胸前,不倒下去。
我拼命往岸上推他,手穿過去,有什么溫?zé)岬臇|西落在我的臉上。
這次又是雨嗎?
我看著他懷里自己的臉,這感覺真是怪異。
我知道無濟(jì)于事,還是一遍遍地推著,最后推累了,癱在一邊。海水漫過了他的肚子來到胸前。
還有半小時漲潮。
我看著他笑了起來,從兜里摸出來一枚戒指,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上戴著一枚一模一樣的。
而他把那枚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海水濕滑,輕易戴了進(jìn)去。
“宋濰,我愛你!彼俏业氖。
你會愛我多久?
他像是聽到了一樣:“一輩子。”
一輩子是多久?
“我愛你多久,我的一輩子就有多久。”
我說不出來話,好像重新回到了身體里,我感到一個冰冷的懷抱圍繞著我。
他說:“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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