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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無痕
皇甫端華不太清楚自己現(xiàn)在身在何方。
視線所及之處,層層堆疊的紅綃帳把昏黃的燭火揉碎,投下一片片曖昧的光影。四周很靜,悶熱的潮氣混著濃烈的蘇合香撲進端華的口鼻。他煩躁地大聲呼喊有沒有人在這兒,回應(yīng)他的卻只有空曠的回聲而已!皨尩模∵@是什么鬼地方?”他懊喪地咒罵起來,毫無頭緒地到處亂轉(zhuǎn),卻始終找不到出口。賭氣間一腳踹開擋在眼前的牡丹隔屏,眼前出現(xiàn)的景象卻讓端華覺得喉嚨發(fā)緊。
女人?
即使看不清面孔,那軟紅訶子下透出的身段也實在太過撩人。輕薄的春羅短襦、搖搖欲墮的烏云發(fā)髻,串著名貴貓眼和瑟瑟的絞金鐲子……皆是當(dāng)下平康坊最流行的樣式,工藝卻精致奢華得多,倒更像皇家御制的派頭。
“這位小娘子……”
剛想開口詢問,那女子卻將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端華愣愣地盯著纖長白皙的指,嫣紅的唇在明滅的燭影中輕輕啟合。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端華努力辨認(rèn)著女子的唇語,當(dāng)他終于壓抑住蓬勃的心跳,讀出她反復(fù)默念的正是他的名字——“端華”——“皇甫端華”,最后一點理智、戒心與顧慮都轟然倒塌。
他急不可耐地上前將女子摟入懷中,懷中的人既不逢迎也不抗拒,任由他的手撫過絲綢般光滑而微涼的肌膚,扯松了系帶,又弄散了本就梳得松垮的發(fā)髻。青絲瀉下一道瀑,撩過端華的手,叫囂的欲望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你是誰?”他呢喃著吻上她的唇,并不期許回答。柔軟潮濕的觸感讓他流連,毫不費力地深入,在聽到細(xì)碎的喘息之后愈加放肆地糾纏挑逗;秀遍g他看到女子半瞌的眼,纖麗的睫毛染上了霧氣,微微顫動,左眼角一顆淚痣盈盈欲滴。他陡然一驚,某種預(yù)感突然占滿了心頭。
“不對,你是……你是……”
借著室內(nèi)晦暗的光線,他終于看清那張臉。平日里明艷囂張的絕美面孔因為脂粉的裝扮嫵媚得不真實,帶著情欲被點燃后的茫然,致命的誘惑。端華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一切絕對不正常,那人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想抽身逃離,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渴望和占有欲,一時間端華像被下了定格的咒,唯有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那人的名字:
八重雪……八重雪……
八重……雪……
“端華?端華你還好吧?”
眼前的場景突然灰飛煙滅。是誰在叫自己的名字?熟悉的語氣,帶小心翼翼的關(guān)心。
皇甫端華費力地睜開眼,就看到李瑯琊略帶焦慮將手敷在他的額頭上,“你做噩夢了?怎么不停地喊……”
“我喊什么了?!”
他驟然緊張地坐了起來,弓著背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獸。李瑯琊被他的激烈反應(yīng)嚇了一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剛才都喊了些什么?!”
“誒?嘟嘟囔囔地我也沒聽清礙…端華,你做噩夢了?
端華如釋重負(fù)地舒了一口氣,然后含含糊糊地附和過去。唉,噩夢么,從某種程度上也算呢,雖然……他有些懊喪地看了瑯琊一眼,如果沒有被推醒的話,接下來恐怕就該春宵一刻了……誒?!呸呸呸,誰稀罕八重雪那種嘴巴毒性格差還記仇得要死的晚娘臉啊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才會夢到這種妖蛾子的混蛋!
看著端華不斷變換的表情,李瑯琊越發(fā)確信這個夢一定很可怖。唉,也難怪,發(fā)生了那種事情,換了誰都不可能泰然處之的吧……
三個多月前,位于長樂坊的興唐觀接連出了幾樁命案。死者皆是京中文武要員的女眷,大唐冊封的外命婦,本是前往興唐觀祈福,卻莫名其妙在回程的馬車中昏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說是命案,剛開始并未引起重視,隨從人員還以為主母是突發(fā)疾病,只是各家舉哀,李唐皇室督造的興唐觀每日照樣香火不斷。待人們意識到事情有蹊蹺,“京中命婦凡往興唐觀者必遭死劫”的讖言迅速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傳開。金吾衛(wèi)查了半個多月,將興唐觀的道士們來來回回審了數(shù)次,又安插了大量人手明察暗訪,卻始終一無所獲。一時間興唐觀猶如一個詛咒,各家顯貴避之唯恐不及。無人敢問津,倒也再沒有人莫名死去,興唐觀的道士們雖戰(zhàn)戰(zhàn)兢兢,終是活得好好的。只是原本備受推崇的福地,現(xiàn)在成了一個巨大的墳?zāi)梗淅淝迩濉?br> 若只是個普通的道觀,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最多化身為怪談在坊間流傳,被母親拿去嚇唬不聽話的孩子罷了。然而死者皆是位尊女眷,無論是人是鬼,高官們必是催逼著要捉拿兇犯。更何況興唐觀本就有“符命歸唐”的寓意,地理上又緊鄰大明宮和十六王宅,此番事件一出,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事情很快傳到金殿之上,帝國的主人大為震怒,命令司天監(jiān)介入徹查此事。司天監(jiān)的師夜光回復(fù)得輕描淡寫,拙劣的咒術(shù)而已,不足為懼。只是那犯人做的極其隱蔽,事情又過去許久,死者皆已下葬,要追查出咒術(shù)的源頭卻不容易。一字未提金吾衛(wèi),卻是句句暗示若金吾衛(wèi)若能一早向司天監(jiān)求助,也不至于縱容了兇手。傳聞自此之后,那金吾衛(wèi)的八重將軍脾氣是越發(fā)暴躁,對手下諸人也愈發(fā)苛刻。這其中又?jǐn)?shù)端華是散漫慣了的,平日素與八重雪針鋒相對,自然是首當(dāng)其沖,用他自己的話說,“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被整了個徹底”。
偏偏萬安公主,當(dāng)今天子最寵愛的女兒之一,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出要去興唐觀拜會觀主李真人。此言一出,舉朝嘩然。誰都知道公主作為食邑千戶的一品命婦,意欲前去興唐觀拜會是假,展現(xiàn)皇家威儀和氣度是真。若此次拜會一路平安,流言則不攻自破;若犯人果真再次出手,自有司天監(jiān)的師大人將其一并收拾,結(jié)了懸案。乍一聽確是個萬全之策,只是在真相尚不分明之前,此舉無疑大膽到了極點、也冒險到了極點。宣政殿內(nèi)第一個提出反對的,就是金吾衛(wèi)的首領(lǐng)八重雪。傳聞李隆基當(dāng)時盯著八重雪看了許久,然后一聲冷笑徑自退朝,竟是嘲諷八重雪畏首畏尾之意。這還罷了,第二天,萬安公主又親下懿旨,指明此次出行的護衛(wèi)工作不必勞煩上將軍,交由皇甫端華負(fù)責(zé),跳過左右金吾衛(wèi)的兩位將軍直接啟用一個從四品的中郎將,分明就是讓八重雪下不來臺。
李瑯琊看得分明,自從接到懿旨之后,端華明顯陷入了煩躁和苦悶的惡性循環(huán)。八重雪有沒有給端華穿小鞋他不便猜測,但他很清楚,要在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給皇室成員護駕,端華該承受多大的壓力。何況師夜光他是領(lǐng)教過的,冷面冷心,更視人命如草芥,恐怕打心底里就沒把公主的安危放在眼里。他也嘗試勸過皇姐,即使不便取消興唐觀之行,至少也該把護衛(wèi)的重任交給八重上將軍。美麗高傲的公主卻滿不在乎,“瑯琊你就是想得太多。皇甫端華給太后護過駕,如今給我護駕有什么不妥?”
“公主這話說的沒錯嘛!瑯琊,我到底哪里讓你不放心了?!”
端華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硬氣些,結(jié)果越發(fā)顯得虛張聲勢底氣不足。他干咳了一聲,訕訕地調(diào)笑道,總之這燙手山芋算是扔不掉了,實在不放心不如找個武將扮成公主算了,等那兇犯意圖不軌就一刀劈了他云云。
“喂喂……”李瑯琊覺得自己的頭沒來由地痛了起來,“你以為他能走眼到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來嗎?要么八重將軍那樣長相的另當(dāng)別論……唉,跟你說正經(jīng)的,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盡想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的?!”
八重雪……么?
那人女子裝扮的魅惑身影突然又清晰起來,瞬間填滿了端華的腦海,帶著口脂香的吻和略帶期許的呻吟,糾纏在紅綃帳的夢境里蔓延開來,鋪天蓋地,無處可逃。
“端華?你的臉色不太好啊,要不要我讓小鴛去做碗銀耳蓮子羹……”
“不、不用了!我要去換班了先走一步!”胡亂找了一個借口,他唯恐被瑯琊看出破綻,逃也似的離開了薛王府。
貪戀美色也好,沉溺欲望也罷,端華悲哀的發(fā)現(xiàn),自從做了那個怪夢之后,自己再也沒法將八重雪那張絕美的面孔趕出自己的精神回路。或許,根本就是從三年前弄巧成拙的初次見面開始,“八重雪”這個名字已經(jīng)深深刻在皇甫端華的心底無法抹去,即使那人從來是一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對他動不動就劈頭蓋臉一陣?yán)涑盁嶂S。端華忍不住在心底思量,若他能變得如平康坊的小娘子一般善解人意,該是怎樣一副風(fēng)情萬種的光景,接著立刻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太甚。以至于如今面對八重雪的發(fā)難,他也平白無故地心虛起來,總是心不在焉地頂了兩句之后,就陷入無休止的沉默。
他的反常當(dāng)然引起了同僚們的注意,幸而大家總以為他是因為公主的旨意而惶惶不安,端華也就正好順?biāo)浦廴绱顺姓J(rèn)。直到那天橘找到他,臉上難得凝重,他說端華,頭目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他的心口竟是一陣狂跳。
他當(dāng)然不認(rèn)為八重雪會心思縝密到看穿自己不能見人的念想,但同樣不認(rèn)為以他們現(xiàn)在的惡劣關(guān)系能夠心平氣和地分享機要事務(wù)。對眼前的狀況感到無比迷茫,端華意識到自己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的頂頭上司,盡管他一直以為早就看透了那個囂張的自戀狂。所以,當(dāng)紅衣將軍噙著上好的香茗,不動聲色地告訴他興唐觀之行的真正意圖時,他的反應(yīng)只能用失態(tài)來形容。
“你你你你該不會也睡糊涂了吧?!”
“皇甫中郎將!你是聽不懂人話嗎?”八重雪嫌惡地瞪了他一眼,只差沒把手頭一杯滾茶直接砸到他腦袋上,“我再說一遍,你的護衛(wèi)只需做給外人看,那天我會代替公主擺駕興唐觀,一并把事情了結(jié)掉。你!給我收起那副垂頭喪氣的死樣子!不嫌丟人么金吾衛(wèi)怎么出了你這種廢物……”
端華仍是一副渾噩的表情,八重雪剛才的話讓他覺得腦中一團漿糊。且不說朝堂上的不快和那道讓八重雪下不來臺的懿旨全是做戲,而陛下和公主全都在配合,關(guān)鍵在于八重雪要代替萬安,“這種事情……怎么代替?”
“……”
看到八重雪欲言又止,蹙著眉撇過頭去,端華猛然意識到自己那個荒誕的夢和隨口說出的冷笑話居然成了現(xiàn)實,他結(jié)結(jié)巴巴想向當(dāng)事人確認(rèn),還未問出口就被粗暴的打斷。
“明白就行了!我警告你,提前告訴給你是不想整天看到你那副衰樣,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趕快讓家里準(zhǔn)備后事吧!”
他再遲鈍也聽出八重雪是下逐客令了。雖然心中的訝異與困惑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端華還是知趣的退了出來,沒走兩步就看到橘靠在墻邊,顯然是等了自己許久。他急切地上前想問問他事情的詳情,橘卻只是搖頭,讓他不要想太多,只管聽八重雪的就好。 “雖說陛下和公主只是做戲給外人看,但懿旨無戲言,這次的事情表面上已經(jīng)和頭兒撇清了關(guān)系,我更是不便插手!蓖nD了一下,他拍了拍端華的肩,“護衛(wèi)工作全交給你了,萬事小心!”
萬事小心。
端華陡然意識到,那個看似全然不顧別人死活的囂張上司,在逼迫得其他人不堪重負(fù)之前,早已攬了太多太多。
“皇甫端華,為我護駕就這么讓你提不起精神嗎?”
“……?。
看到萬安公主領(lǐng)著兩個侍女站在廊下,倨傲地盯著自己,端華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待命的時候走神了。他有些窘迫地請公主恕罪,萬安卻擺了擺扇子,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今日么,要恕罪也由不得我……你都知道了吧?”
“是……”
“聽小九說,你跟樂籍的那些個歌姬舞姬都熟絡(luò)得很?”她頓了一頓,看到端華頗為緊張的反應(yīng)后勾起唇角,“事實上呢,‘萬安公主’現(xiàn)在遇到了一點麻煩,我想還是你出面比較合適。永新、念奴,你們給中郎將帶路吧!绷胬男母故膛畱(yīng)了一聲,便一言不發(fā)地帶著端華從一條僻靜的回廊拐向偏閣,待走到門口,兩人才恭順地對端華行禮:“中郎將請進去吧,婢子就在門外伺候!倍巳A想問,迎上兩人諱莫如深的淺笑又被堪堪堵了回來。他料想所謂的麻煩也不可能是什么嚴(yán)重的大事,心跳卻無法平復(fù),想到后面還有兩個小侍女盯著,也不好過多遲疑,終于還是一腳踏了進去。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蘇合香,端華記得瑯琊曾對他提過,這是萬安最喜歡的味道之一。正對閣門,大朵大朵用名貴石材鑲成的嬌艷牡丹盛放在云母隔屏上,在晨曦中溫潤通透,映出偏閣內(nèi)綽綽剪影。他開口,卻不知道今日到底應(yīng)該叫他“頭目”還是“殿下”,索性直接走了進去,故意把腳步放重算是打了招呼。
“我不是說了我自己會穿,不用麻煩你們嗎?”語氣還算克制,但明顯已經(jīng)帶了脾氣。待看清來人是皇甫端華,八重雪瞬間變了臉色。
“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端華卻釘在原地,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他施了粉黛,卻不是坊間流行的那種厚厚的白妝,當(dāng)然更沒有像真正的女人那樣去眉開額,只是將本就細(xì)挑的眉畫得愈發(fā)嫵媚纖麗,眉心一朵蹙金花鈿薄如蟬翼,滿頭青絲也梳成了豐盈優(yōu)雅的發(fā)髻。明明是一臉怒意,偏偏嘴角邊朱紅笑魘盈盈欲滴,映著兩頰胭脂斜紅,在端華看來竟如含嗔帶笑一般,饒他自詡是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也不禁紅透了臉。
“你到底想看到什么時候?”八重雪比他更不自在,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實在沒什么說服力,他懊喪地轉(zhuǎn)過身去想避開那太過直白的目光,不料卻一腳踩在堆疊的裙擺上。錦襪和羅裙都是極柔軟順滑之物,八重雪又是穿不慣的,頓時失了重心。端華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扶了個正著,怎料對方卻不領(lǐng)情,反手便要掙開。推搡間兩人都跌坐在地上,八重雪只覺得胸口一涼,接著發(fā)現(xiàn)羅裙的結(jié)帶全都散開了,訶子也被扯下大半,一陣血氣上涌,他拽過身旁的端華就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他一拳。
端華哀叫一聲,捂著臉也吼了起來:“八重雪!我好心好意扶你你發(fā)個什么……瘋……”
他抬頭便看到眼前的人衣衫不整,訶子和羅裙全都松垮地搭在腰上,素絹短襦下露出一截瓷白的肌膚,透過輕薄的衣料,胸口的薄紅若隱若現(xiàn)。鼻腔一陣粘膩,接著他看到八重雪挑起了眉,不耐煩地翻出一方帕子扔給他。
“死紅毛,你不是這么不禁打吧?!這些衣服都是御賜的,敢搞臟就砍了你!”
是你下手太狠才對吧?!端華一邊撿起帕子捂著鼻,一邊大聲反駁,與其說是講給八重雪聽,還不如說是試圖說服自己。大約是動靜鬧得太大,永興和念奴頗不放心地要進屋探看,兩人倒是難得默契,異口同聲地?fù)趿嘶厝ァJ覂?nèi)狼狽的樣子被這幫女人看見……開什么玩笑?八重雪陰沉著一張臉,重新對付起那些繁復(fù)的裙裾,系帶繩結(jié)糾纏在一起,越是煩躁就越是亂作一團。看著他難得笨拙的樣子,端華算是明白了萬安公主說的“麻煩”是什么——這個脾氣甚為別扭的上司顯然是堅持不肯讓侍女們服侍更衣,也不想想自己怎么可能會穿女人的衣服。
“喂,還是我來吧。像你這樣根本就是把布往身上纏……”
他小聲嘟囔著就沒了下半句,八重雪果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終究沒有反駁。他當(dāng)然猜到了端華的出現(xiàn)是萬安公主的授意,而自己也確實需要別人的幫忙。于是他提著裙擺站了起來,然后冷著一張臉在端華面前站定,悶悶地開口,你已經(jīng)浪費太多時間了,給我動作快點。
莊生曉夢迷蝴蝶。
端華莫名想到瑯琊津津樂道的那個故事,究竟是現(xiàn)實綺麗得太過虛幻,還是幻象炫目得逼近真實?比如眼前盛裝而立的美人,要如何才能與“金吾衛(wèi)上將軍”這樣威武的名頭聯(lián)系在一起?追歡逐笑如皇甫端華,亦失了直視那張過于明艷妖嬈的面孔的勇氣,只是一味低下腰,強迫自己停止不切實際的念想。為裙腰打結(jié)的手指上已經(jīng)麻木,目光飄忽游離,掃過御賜的禮衣,從錦繡之鄉(xiāng)進貢給朝廷的上好織物薄如蟬翼,層層交疊的衣袖下,一截手臂仍隱約可見。那些關(guān)于的觸感記憶突然鮮活起來,羅綢滑潤順服,縐絹柔軟妥貼,還有仿佛浸在晨霧中的玉一般的肌膚,帶著微涼的體溫,比蘇合香的辛氣更讓人眩目,由不得人想見它染上情色,泛起殷紅,艷若桃花,噬魂銷骨……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犯了無法挽回的錯誤,抬首便對上八重雪攝人心魄的眼,似是將他那點難以啟齒的心思全都看破一般。心底最灰暗的情緒開了籠,躁動著發(fā)出刺耳的嘲笑,這樣一來,八重雪一定徹底厭惡他了呢……不對,三年前不就已經(jīng)被那人厭棄了嗎?初次見面時那些莽撞而輕佻的舉動,會被人討厭也是活該吧?可他那時是真的……不,他一直都是真心的不是么?只是不想承認(rèn)自己因一張側(cè)臉就動了情,不敢面對單相思的事實,又不愿就此死心罷了。所以才死皮賴臉佯裝若無其事,沒事找事地跟他頂嘴斗氣,不過是想被他關(guān)注,在他心里占一個位置,而已。
……不過,如今這樣也不行了吧……
他就這樣愣愣地杵在原地,甚至不曾意識到自己的手還停在八重雪的腰間。叫了數(shù)聲不見反應(yīng),八重雪豎著眉幾乎就要劈掌下去,卻在見到端華失魂落魄的表情時心頭一驚,愣了半天,終是放緩了語調(diào),推了推他的肩頭:“中郎將,若做不慣,就叫侍女們進來伺候吧!
待一切妥當(dāng),已是晌午時分。永新、念奴將八重雪請出偏閣時,端華想強裝無事,卻不自覺紅了臉,只好扭過頭去避過八重雪的目光。永新和念奴見狀,只道這位小將軍是心實面薄,禁不住就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
萬安看出八重雪甚是不悅,礙著她的面又不好發(fā)作,便閑閑地開口,囑咐兩位婢子一路上機警行事;又笑盈盈地勸上將軍忍耐半日,為了瞞天過海,少不得要端足宮人命婦的架子。待四人叩答謝恩,便借口今晨起得太早,又操心了半晌,要留在這偏閣清凈地補個回籠覺。永新、念奴默契地領(lǐng)著八重雪和端華告退,轉(zhuǎn)過一道回廊,便向八重雪畢恭畢敬地行大禮,儀仗早已在外聽候,請公主起駕興唐觀。
端華的神經(jīng)霎時緊繃起來,下意識就去看八重雪的表情,卻見八重雪諱莫如深地盯著自己。自偏閣尷尬之后,兩人的目光第一次交匯,端華幾欲逃開,卻終究動彈不得。兩人就這樣對峙一般,陷入似乎漫無止境的沉默,良久,八重雪突然挑起一個桀驁的笑容,轉(zhuǎn)身徑直向前庭走去,唐衣金織銀繡的廣袖和下擺隨著動作,甩出一道絢爛的云霞。
回廊的盡頭是儀門,再往外,便有不計其數(shù)地宮女、宦官和侍衛(wèi)在屏息等候。端華知道那里面有不少金吾衛(wèi)的人,韋七就隨著鑾駕,國平和赫連燕燕則跟著師夜光的馬車……對了,還有師夜光以及司天監(jiān)的相關(guān)官員……他的血液倏然開始奔騰,如臨大敵,那人裙裾下露出的一雙金薄重臺履竟是步步驚心,一下下踩在他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儀門近在眼前,即使低著頭,宮人們秋香并著羅蘭兩色的間條裙已然鋪天蓋地地映入眼簾。他想強迫自己鎮(zhèn)定,卻未注意腳下的臺階變換,被狠狠地絆了一個踉蹌。身后的永新、念奴措不及防,免不了一番慌亂。端華強裝無事地沖兩人笑得勉強,兩人亦用僵直的笑容回應(yīng),不安的氣氛立刻傳染開來,三人交換了眼神,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八重雪。
八重雪正冷臉看著誠惶誠恐的小婢和中郎將,下意識地挑起了眉毛。端華一瞬間以為他會厲聲呵斥他們的莽撞,或是冷冷地吐出不屑的嘲諷,不想他卻只是睨著眼閑閑地嘆了口氣,不過是隨駕出行罷了,本宮真不明白你們在怕什么?
那聲音畢竟與所謂的伊人佳麗相差太遠,兩位侍女頓時笑作一團,繼而立刻回過神來,口誦著“謹(jǐn)遵公主教誨”,恢復(fù)了乖巧與精明。端華卻在那強烈的反差中更不知如何自處,竟是一番夢游般的表情。八重雪終于失了耐心,三兩步上前,抬手便捏著他的下巴挑起頹喪的面孔。一串串耀目的鑲寶鐲、金臂釧晃得端華一陣眩暈,過低的體溫讓他心頭一凜。
“死紅毛,會向陛下保薦你就已是考慮周全,你該干嘛干嘛少給老子瞎操心!”
壓低的聲線,帶著微妙的顫,那人放開手的一刻,端華一時不能確定他臉上夕霧一般的紅是因為胭脂還是緊張。不,一定是因為緊張,端華突然就肯定了起來,甚至突兀地想問八重雪你在緊張什么呢只是擔(dān)心被看出破綻無法收場還是像我憂心你會面對無盡的難堪那樣……不放心我?下一瞬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他隱約覺得看似無堅不摧的八重雪其實才是最心實面薄的那個,而他不想讓他難堪,從來都不想。
“公主殿下,屬下定不負(fù)所托!彼K于可以坦然地這樣稱呼他,沒有身份錯亂的困惑,更沒有因色輕人的調(diào)笑——那是八重雪,是上將軍或是“公主”,是鎧甲披身還是紅妝艷抹,都不會改變他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一定會堅定地站在他身邊,正如初會時他對他的承諾,即使那只是輕狂少年一個自以為是的誤會,他也一定會做到——這樣想著,他往側(cè)退了一步,帶著溫柔而近乎虔誠地神色,向他伸出手……
儀仗的隊伍一早就在萬安觀里外待命,黑壓壓得占了小半個平康坊,卻規(guī)矩地聽不到半點喧嘩。韋七當(dāng)然不敢破格造次,暗地里卻是打了好幾個哈欠,在心底抱怨著這些皇家的貴婦小姐真是夠磨蹭,何苦要出這樣的頭,連累金吾衛(wèi)都跟著不得安生,唉……
正想著,內(nèi)侍官一聲接著一聲扯著嗓子的通傳此起彼伏向外遞送,眼角的余光已能瞥到皇甫端華扎眼的紅發(fā)。至于他攙著的那位錦繡堂皇的玉人,只遠遠一眼便可以確信,唯有金枝玉葉才會有那樣風(fēng)姿和氣度。韋七一邊回想著他人對萬安的種種評價,一邊緊隨著宮人們行叩拜大禮。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的喊聲響徹云霄,一排排儀仗緊隨著鳳駕跟上,韋七覺得自己被這樣的威儀震撼了,幾乎忘了先前與國平和燕燕說過的話——要好好看看這位圣上的寵兒、橘苦苦暗戀的萬安公主到底是何等國色天香——他根本沒法說服自己做出直視公主玉顏這樣的大不敬舉動,唯有頷著首,目送著長長的批帛和裙擺消失在鳳攆內(nèi),才懷著對皇家的敬畏之心,跟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fā)興唐觀。
望著隊伍最前方跨著玉驄馬的皇甫端華,他忍不住感嘆了一句,都說紅毛小子這次衰得夠嗆,我怎么總覺著分明是因禍得福呢?
第二天,整個長安城都在傳誦昨日公主出行的盛況,以及兇手伏法的消息。之前被坊間傳得玄之又玄的“妖魅”,其實不過是當(dāng)年靠出賣同黨得以茍活、躲在興唐觀以道士身份逃避追捕的韋氏余孽。本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偷生度日,卻因近來身體每況愈下,眼見得已是丹藥無醫(yī)治。想到自己本也算名門之后,卻抑郁終生,恐怕死后還要面對昔日同黨的追索,竟是發(fā)了狠心要“罪魁禍?zhǔn)住辈坏脤幦。這些年他頗學(xué)了一些煉丹畫符的本事,只需稍加籌劃,利用符咒殺幾個女人不是什么難事兒;他又極熟悉權(quán)親貴戚之家的作風(fēng)和心態(tài),好面子怕惹閑話,待事情捅了簍子,剩下的只有無休無止的謠言,那些線索早就灰飛煙滅了。只要他不再犯,任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總以為沒有命婦會為了捉拿兇犯冒風(fēng)險,萬萬沒有料到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居然出了頭,生生把他逼到一個死局。眼見得前面的努力都要打了水漂,他也豁出去了,寧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千刀萬剮,也要拉大唐的公主陪葬。
真真叫不自量力。
“他也不想想那萬安公主是誰?要說皇帝陛下是天子,那公主不也是天仙下凡?再說了,這不是連太歲都驚動了!就憑他一凡夫俗子還想翻了天不成?!”
聽高力士學(xué)著茶樓酒肆中小市民的八卦,李隆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萬安在一旁佯裝嗔怪,高將軍怎好把這些歪話也傳進皇宮內(nèi)苑的,臉上卻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這出戲本來就是各取所需:皇家挽回聲譽,死者家眷得到交代,司天監(jiān)不負(fù)皇命,金吾衛(wèi)護駕有功,之前的種種齷齪隨著犯人的繩之以法一筆勾銷。今日早朝時李隆基論功行賞,八重雪領(lǐng)導(dǎo)下屬有方也在封賞之列,下邊的人立刻就明白了,紅人依舊是紅人。以退為進,險中求勝,那位苗裔的將軍真是了不的!既然八重雪有這等魄力,她萬安自然能心安理得地出這個風(fēng)頭。再說,還有意外收獲不是嗎?永新、念奴那兩個小丫頭果然夠機靈……說起來下次還要好好敲敲自己那個書呆子堂弟的木魚,紅毛小子只是看著窩囊背地里說不定連大明宮之花都攀上手了哪用你在一旁爛好人瞎操心……
她突然聽到父皇在一旁自言自語般地笑道,朕還真想看看,大明宮之花比之朕后宮佳麗如何,心中陡然一凜,接著趕緊調(diào)笑到,您可別后悔,我來這兒的路上正好遇著師夜光大人,您猜他怎么說?
“怎么?”
“司天監(jiān)只說了一句:古人有‘榻上胭脂虎’之言,今見將軍紅妝,始信。”
還沒說完,萬安自己就先撐不住笑了;高力士和著幾個心腹近侍亦是強撐著才沒有失了上下規(guī)矩;李隆基不禁撫掌大嘆,師愛卿這張嘴,真要刻薄起來連八重雪都要遜三分,明日定要好好問問他,八重這次又是怎么個火爆法……又悻悻然地調(diào)侃道,罷了罷了,八重雪還是當(dāng)他的上將軍好,若真是個女娘行,怕是長安的好兒郎們都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地來回折騰!
皇甫端華當(dāng)然沒有機會聽到這大明宮中的閑話,卻是充分體會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心情。他確信八重雪再遲鈍也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甚至在那日之后,拾回了一點那人也對自己有意的希望。只是以八重雪的性子,即使真的有意,也絕不會主動承認(rèn),怕還是要自己挑明了才好吧。然而這口實在是難開!
他幾乎要痛恨起自己的軟弱來,為何不能像那時一樣想什么說什么呢?不過,若不是自己剛?cè)腙牭臅r候以貌取人地把獨自在庭院發(fā)呆的八重雪當(dāng)成身單力薄的新人,還說出諸如“要是有人欺負(fù)你只管跟我說兄弟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之類欠抽的蠢話,往后八重雪也不至于見到他就沒好臉色,樼鸪Uf他是聲色犬馬的浪蕩子,或許吧,因色生情真的是那么不堪啟齒的事情嗎?可他就是心動了,然后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一步步越陷越深。向來在女人堆里如魚得水的自己居然為了一個男人不能自已,真是報應(yīng)!
“皇甫端華你又在值夜的時候喝酒!”
他抬眼便看到日思夜想的那個人蹙著眉,一副恨不得把他整個腦袋塞進墻里的表情,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反應(yīng)讓八重雪感到深深的無力。愛慕和彷徨太過明顯,讓那個習(xí)慣了掩藏自己情緒的人不知如何回應(yīng)。盡管八重雪習(xí)慣了從各方面打擊那人的自尊心,卻不喜歡看到端華垮下來的表情。輕狂不識愁滋味的貴族子弟,明明是他最看不起的類型,而皇甫端華的實力也確實夠嗆;可是,每當(dāng)自己想給他判下百無一用的定論是,卻總又會想起那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情,以及沒心沒肺卻無比真誠的笑容。
竟是連自己都無法說清的迷茫。
“那個,頭兒……不,八重雪,我問你一句話好么,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回答……”或許是他反常的沉默讓端華再也熬不下去了,又或許是酒精的作用,那人如豁出去一般自顧自得絮絮叨叨起來,“如果我說我喜歡你……當(dāng)然我絕對沒有把你當(dāng)女人的意思!雖然那時候我……啊呀你知道的反正我就是,那啥,你知道的,總是就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雖然我也知道喜歡一個男人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但是我就是沒辦法不想你的事情,你會不會覺得我有毛病?你放心你要是說討厭我的話我絕對不會再糾纏你的我保證……”
“不知道!
“誒?”
“我說,我不知道!
那回答太過出乎意料,端華本已做好了抱得美人歸或者明天就請求調(diào)離金吾衛(wèi)的心理準(zhǔn)備,這下卻徹底張著嘴愣在當(dāng)場。
八重雪發(fā)出一聲不置可否的輕笑,在端華聽來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你以為我是你?滿腦子就這有這些糟心事兒,不是喜歡就是討厭該你還真是有毛箔…?!”
他萬沒有料到皇甫端華會得寸進尺起來,一時噎在當(dāng)場。對方卻趁機將他抱得更緊,呼吸壓迫著他的耳膜,竟是帶著雀躍的戰(zhàn)栗,“太好了……你不知道沒關(guān)系我什么都知道……”
“死紅毛你耍什么酒瘋?!”
八重雪惱羞成怒地掙脫出來,惡狠狠地盯著端華,那人卻還不知死活地笑得欠打,“小雪……我都說了這種話了你還不拿刀追著我滿街跑那就是喜歡!”
“想要我拿刀追著你滿街跑是吧?”八重雪的最后一點忍耐終于在夜風(fēng)中消失殆盡,楓橋夜泊映出森森寒光,“行啊,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老子今天好人做到底直接為你送終!”
坊間盛傳,金吾衛(wèi)八重上將軍與皇甫中郎將積怨已久,近日終于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
萬安公主對此只是以扇掩面,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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