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

　　金闕銀鑾并紫府，琪花瑤草暨瓊葩。朝王玉兔壇邊過，參圣金烏著底飛。
　　這便是凌霄寶殿，即便我在這兒住了一年，如此輝煌如此奢華，依舊是不習(xí)慣。

　　我是一個年輕的小神，一年前來到這里，哦，不，按照人間的算法是三百六十五年前。成為神仙該感謝已經(jīng)壓在五行山下三百六十五年的孫大圣吧。我本是大唐邊境的一名務(wù)農(nóng)，生活也算自己自足，本以為就這樣過一輩子的，誰知有一天，山石從天而降，然后一片黑暗。還沒有明白什么事的時候，我已來到了凌霄寶殿。

　　沒有誰問過我意愿，他們只說佛祖慈悲。否則像我這樣的蟻民，怎可能成為凌霄寶殿的座上客？于是我便成為了五行山的山神，負(fù)責(zé)看管孫大圣，饑時給他鐵丸，渴時給他銅汁。我很早就已經(jīng)放棄跟那些所謂神仙溝通了，神仙與凡人有什么不同？一樣的媚上欺下、一樣的恃強凌弱、一樣的食古不化。

　　只有孫大圣是不同的，我看著他三百六十五年了，看著薛蘿爬進(jìn)他的雙耳，看著苔蘚堆上他的頭，看著塵土覆上他的面容，看著他的毛發(fā)一絲絲脫落，他的眼神依然有神，他依然轉(zhuǎn)動著脖子，或仰望天空或眺望遠(yuǎn)方，他從來沒有把頭垂下。我很好奇，他在看什么呢？

　　零星的聽著孫大圣大鬧天宮的豐功偉績。知道他如何耍賴的摸去龍王的定海神針；知道他如何膽大包天的擾亂地府，勾去生死簿；知道他如何不安于弼馬溫的職位；知道他擅闖蟠桃盛會，竊丹偷酒；知道他無法無天的直闖凌霄寶殿，十萬天兵天將困他不得。種種罪行被同僚們咬牙切齒的數(shù)落著，語中卻帶著敬畏，他們依然稱他孫大圣。

　　我羨慕著他的直率。龍王憑什么擁有那么多珍寶？閻王憑什么決定六界生死？孫大圣如此本事憑什么只能幫玉帝放馬？玉帝老兒又憑什么霸著這天宮寶座？六界生靈依然過著自己的生活，凌霄寶殿換人坐堂也沒什么分別，不是說萬事皆有輪回么？那么有沒有玉帝又有什么分別呢？

　　看著孫大圣一口吞下諦聽喂的鐵丸，我突發(fā)奇想的也學(xué)著他，一口飲下手邊的銅汁。頓時嘴中一片苦澀，銅汁順著嗓子流下，經(jīng)過的地方如火燒一般，疼痛難耐。礙于面子，我不敢叫出聲來，冷汗一滴一滴的從額上滾下。這種東西能吃嗎？他怎么能吃得那么鎮(zhèn)定？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整整陪伴他一年零四個月。
　　等待太長，人生苦短，看過了滄海變成桑田好幾遍。

　　菩薩去了大唐，去尋找取經(jīng)人。據(jù)說那位大唐高僧是佛祖座下弟子金蟾子轉(zhuǎn)世，不知何故被貶下凡。大概佛祖的氣消了，覺得他的磨難也夠了，就想招他回來吧。

　　那一天，我看到了唐僧，只見他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輝光艷艷滿乾坤，結(jié)彩紛紛凝宇宙；真如金身羅漢般仙妙不凡。他即便是站在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身旁也毫不遜色。那一天，我真的很高興，孫大圣終于可以自由了。

　　唐僧爬上山頂去揭佛祖所貼的六字真言時真讓我捏了一把冷汗，好在他有驚無險的爬上去了。待到唐僧揭下佛謁，孫大圣讓他站遠(yuǎn)些。我饒有興趣的看著孫大圣，想知道他要如何從山下出來。

　　他卻是一抖身，山體跟著抖了抖，我的心一悸。猛然間，巨石崩塌，山崩地裂，金黃的猴子從飛散的巖石中躍出。我的心劇烈的疼痛著，仿佛也隨著山石碎成一片一片的。我遙望著孫大圣在云間翻著筋斗的身姿，恍然明白，我的存在原來只為了他。五百年前的前塵往事早已模糊不清，越來越清晰的是每日看著的孫大圣那炯炯有神的雙眼。也好，我本在五百年前就死了�，F(xiàn)在大圣自由了，我留在天宮也沒什么意思。不如歸去……可惜不能見到孫大圣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了……

　　在我以為自己要魂飛魄散的時候，一切忽然歸于平靜。我四下張望，卻看不到自己的形體，發(fā)生什么事了？漫天塵土沉淀下來，幾根白骨露了出來。那可是我的骨�。课彝�，五行山不僅僅是他的牢籠，也是我的墳?zāi)埂?br>
　　不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依附在唐僧師徒的身邊，他們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連孫大圣的火眼金睛也沒察覺�；蛟S，在這世上，我連鬼都不算吧，只剩一股執(zhí)念而已。這個發(fā)現(xiàn)卻讓我輕松起來，我不必理會天上地下的瑣事，只要看著他們，看著他們西行的點點滴滴。

　　如今齊天大圣也戴上了緊箍圈，
　　他安慰自己說這也是一種修煉。

　　原來菩薩也可以是狡詐的，騙得大圣戴上緊箍圈；原來那連只螞蟻也不敢踩死的唐僧也可以當(dāng)幫兇，念起緊箍咒亦毫不留情�？粗笫ケе^，痛得直打滾的樣子，我恨不得也幫著他舉起金箍棒�？上沂裁匆膊荒茏觥�

　　看到大圣終于屈服的跪在唐僧面前，我的淚不覺落下……那還是齊天大圣孫悟空嗎？他的傲骨呢？恍然間，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幅畫，那是張良送鞋圖。我明白了，原來他屈服在情字下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救命之恩也好，贈衣之情也罷，大圣重這個情義。

　　唐僧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圣殺死強盜保全無辜百姓及他的性命，他還怪大圣太殘忍；他肉眼凡胎幾次被白骨精蒙騙，竟將大圣逐出師門。遇險黑松林，命在旦夕，他才悔過，明白大圣的好。但是悔過又有什么用？他依賴大圣，卻不信任大圣。如果他不是那樣頑固，他聽從大圣的勸言，他怎么會回回落進(jìn)妖怪的圈套呢？說他慈悲心腸，但每每掉進(jìn)同樣的且破綻百出的圈套，那只能算作愚蠢。每次被妖怪虜了去，只會叫“悟空，悟空，快來救我�！弊约簺]能力救人，卻偏要救人，每次都讓大圣收拾爛攤子。

　　因著他，大圣受了多少苦？被金沙迷眼差點瞎了雙眼，被收進(jìn)陰陽竅差點化作膿水，被壓金鈸下再次體驗到五行山下的滋味，大圣的神通廣大總讓師徒四人化險為夷。然而唐僧埋怨最多的還是大圣。不明白他有什么不滿？若沒有大圣，他早被妖怪吃下不知多少回了。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怪罪大圣的就是唐僧！而他念緊箍咒時從未口軟過！

　　眼看著靈山越來越近，他們師徒的磨難終要到盡頭，我應(yīng)該高興才是。不知怎么，我就是高興不起來。大圣越來越圓滑了，他懂得在捉拿妖怪前先問天上的神仙，那可是誰家走失的坐騎侍從寵物？他懂得衡量下手的輕重，再不會招來師傅的不快。他懂得威逼利誘，得到自己想要的情報。他越來越像人了……我有些茫然，又有些失措。這樣的孫大圣還是孫大圣嗎？他千辛萬苦的保護(hù)唐僧西去取經(jīng)，他最后得到的將會是什么？

　　算盡九九八十一難終于到了西天，
　　歷經(jīng)萬險原來是為了仇人相見。

　　沖天百尺，聳漢凌空。低頭觀落日，引手摘飛星�；磉_(dá)窗軒吞宇宙，嵯峨棟宇接云屏。黃鶴信來秋樹老，彩鸞書到晚風(fēng)清。此乃是靈宮寶闕，琳館珠庭。真堂談道，宇宙?zhèn)鹘?jīng)�；ㄏ虼簛砻溃膳R雨過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鳳儀翔萬感靈。

　　到底是西方佛地，與他處就是不同。凌霄寶殿是奢華，這兒是雄壯華偉、佛光普照。進(jìn)入靈山我便覺得通體舒暢起來，像是……遇到了親人？但我記得我似乎不信佛，也不信神。在做官時進(jìn)言遭貶黜，在權(quán)貴橫行無處可訴時，在眼睜睜看著冤死的人而無法救助時就不信了……救苦救難不過是人們美好的憧憬，事實上仙只管仙，佛只管佛，而人……

　　“……孫悟空，汝因大鬧天宮，吾以甚深法力，壓在五行山下，幸天災(zāi)滿足，歸于釋教，且喜汝隱惡揚善，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升大職正果，汝為斗戰(zhàn)勝佛�！笨粗笫バξ墓蛳侣牱�，我的淚又一次流下了，這就是歷經(jīng)八十一難的磨練，我一直看著的敢于天地抗?fàn)幍拇笫ズ鋈豁樂�？唐僧因為前世聽禪時與佛祖有不同的意見而被貶下界，一出世就受盡磨難，八十一難后，他沒有意見了？

　　忽然眼前金光一閃，我竟又有了形體，如來佛祖對著我微笑。我疑惑不已，看到眼前攤開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嵒、吽”。原來是佛祖庇佑啊，讓我那小小的執(zhí)念如愿以償。但是我卻覺得悵然若失……這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很好啊，我究竟想看到什么？我不由得又望向大圣，只見他像什么都沒看到的樣子，獨立與人外，眼睛透過靈山，一直一直向東望著。

　　五百年后，青春不在，得到了真經(jīng)卻失去了一切。
　　江山易變，情字難改，我還是想念花果山的一簾洞天。

　　“青華帝君，真是好久不見。原來您竟悄悄下凡，還藏得那么深，讓我們一時都未認(rèn)出來。好在佛法無邊，帝君重又回到天界�！比鐏硇χ鴮ξ艺f。青華帝君？好熟的名字……腦中霎時間閃過溫玉池邊的蓮蕊九苞，九頭獅子的推車，玉明寶扇，九環(huán)錫杖……

　　是的，我是六御之一的青華帝君，是掌管萬類的太乙真人，是救苦十方的太乙救苦天尊。這么多封號，一個是三清大帝所賜，一個是玉帝所分，一個是百姓所贊，我真正的名字呢？沒有……道家言：“太一”，元祖也。養(yǎng)之不窮，用之不竭，能生萬物，乃氣之祖宗，造化之基也。五行山崩裂后我本有機會回歸自然，而又被佛法所“救”。

　　我笑。說道：“是啊……很久不見�！鳖D了頓，又望了望孫悟空，又笑。他是異類，是我掌管萬物未想到的一個異類，吸食天地精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異類。而我喜歡這變數(shù)。玉清境冷清淡薄，萬物掌握在手的感覺其實沒有一點意思，所以我喜歡化作凡人下界。每月初三、初九是我期待的日子。而在凡間待久了就會沾染上凡間的煙火，我越來越不像清心寡欲的天尊了……還盼望著歸去……

　　笑了笑，我拱手，道：“佛祖，不才想有個請求�！比鐏碚f：“帝君，何必客套，你我同為傳道之人，有事只管說。”“請佛祖讓孫悟空回花果山去吧！”剛說完這句話，孫悟空猛地轉(zhuǎn)過頭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只有這一眼呵，他還是那只傲氣的猴子。

　　瑤池美酒，瓊漿玉液，我好像回到了當(dāng)年的蟠桃宴。
　　一場浮沉，過眼云煙，原來屬于我的世界就在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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