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見他了，夢里他正沖著我燦爛地笑。

　　“我會帶你去草原，在那里，沒人可以再找到我們…\"

　　他信誓旦旦。

　　我哭笑不得，草原離這里可實在是太遠(yuǎn)了。

　　他腦門兒上都是汗，得意洋洋吐著舌頭，脖子上的玉佛貼著胸膛泛著水光，

　　那是我給他刻的。

　　忽然聽見有喧嘩聲，我揚頭，便看見遠(yuǎn)處有群人影模模糊糊走過來…

　　......

　　我和他幼年相識，但他大我兩歲
　　那年，

　　他才十九。

　　杯子突然摔在地上，我從夢中驚醒，就看見它呆呆地站在藤椅旁邊，右手提著茶壺，左手空空，腳邊是我的土陶杯。

　　杯里的水濺在它的腳上，洇蕰到木頭里，像是笨拙地穿了一雙小鞋。

　　他就這么站在我旁邊，有些手足無措的味道，我還沒緩過勁兒來，茫然地盯著他被我刻的“放飛自我”的臉。

　　這時候，忙著做飯的阿秀聽見聲音，她從屋外走進(jìn)來，

　　“哎呦喂，這木偶怎么又自己動了！趕回那天給他卸了吧，真是的，老笨手笨腳的，都多少年了不中用了，燒火得了…\"

　　她長得壯實，模樣也憨厚，嘀咕著一把就把木偶給拎到墻角去了。

　　木偶對著墻角“面壁思過”，像是畏懼阿秀，可憐兮兮的，不再動了。

　　我笑笑，把自己挪到輪椅上。

　　阿秀看著我，“要出去了？今天換藥沒？”
　　“換啦，早不流膿了，我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就回來昂�！�

　　阿秀著急看著飯鍋，也懶得再跟我分說。我偷偷向墻角招了招手，木偶心領(lǐng)神會，笨拙的跟上我，我們兩個一溜煙兒的跑了出去。

　　晚間山色，夕陽欲落，林木蒼茫。

　　山風(fēng)吹起我的亂發(fā)，遠(yuǎn)處林海染著余暉，潮起潮落。我可以透過狹窄的山谷看見山下一塊塊的麥田。

　　新芽初生，人們一瓢又一瓢潑著水，婦女們帶著孩子，挎著食盒，嘰嘰喳喳的圍著不知道哪家新娶的媳婦打趣兒，一群漢子們扛著家伙模模糊糊地走過來。

　　這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

　　\"跑啊！……小宇…快跑�。�！\"

　　我失神的把輪椅往前挪了挪，前面是蔥蘢的柏樹，樹林下是掩映著的幽深的山谷…

　　在我身后的木偶忙把住了輪椅，似乎有些慌張。

　　他用他那模糊不清臉上的小眼睛空洞的瞪著我，仿佛在責(zé)怪我大意得差點丟了性命。

　　我看著他的木頭腦袋，就算再怎么故意弄的一塌糊涂，還是能從這刀銼刻痕中看到那張臉。

　　他的胸前有一個凹槽，我知道，那里裝著一塊玉佛，溫潤順滑，憨態(tài)可掬。

　　\"沖我來啊！你們要干什么沖我來��！“

　　“小宇，你走�。∧愕故强熳甙。。。�！”

　　我望著木偶滿是縱橫交錯的臉，他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嘎吱的聲音，

　　......

　　山中起了大霧。

　　霧靄漸沉，裊裊從林葉間彌漫出來。山下正是柳絮紛飛的時候，在夜幕的籠罩下，像一群群瘋狂的夜蛾。

　　“你知道嗎，我要成親了...\"我對他輕聲說，

　　\"妖怪！他們兩個全中了邪！...\"

　　一些恐怖的嘶吼在我腦中不停回旋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折磨著我。

　　\"阿爹把阿秀買上山來，就是為了跟我成親，因為我是家里唯一的兒子...\"

　　“我要把什么都忘了，和阿秀成親。他們說這樣妖怪才肯放過我，他們也才肯放過我...\"

　　“小宇，我?guī)阕�，我們�(nèi)ゲ菰�。\"

　　一個熟悉的聲音始終溫柔地呼喚我，

　　\"十五年了，我沒有去過草原，我不能再放開膽子地跑了，我也早就不是那個小宇了�！�

　　“小宇，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要堅強(qiáng)。”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每天都在崩潰，想你，再崩潰，再想你......”

　　“我們再也不分開。\"

　　“但我始終，慢你一步�！�

　　......

　　我的額頭頂著木偶的額頭。

　　“十五年了，我很想他，每天每天都在想他...\"

　　\"他當(dāng)時從懸崖上跌下去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是不是就像鳥兒一樣...展開翅膀快要飛起來了呢...”

　　沒預(yù)兆的，

　　身子向前挪，輪椅不堪重負(fù)得傾斜，他瞬間從懸崖上墜了出去。

　　木偶著急地想拉住他，卻只聽得“嘎嘣！”一聲，右臂斷裂，木頭手還抓著他的衣角，就一起摔落山谷。

　　他沒吭一聲，只聽見柏樹被重重的撞了幾下，鳥兒撲棱棱向天上飛去，片刻之后就再也沒了聲音。

　　大霧愈發(fā)濃郁，天上沒有月亮。

　　山谷回歸靜謐。布谷在一聲聲地叫。山下的柳絮飛了上來，像是下起了大雪。

　　阿秀找了過來，看到木偶沒了一只胳膊杵在山谷邊上，心里涼了半截，哆嗦著嘴唇徒勞的問，

　　“人呢？宋宇人呢？！上哪去了？\"

　　木偶抬起左胳膊，粗糙的手里握著一個小東西，那是稀里糊涂從他身上拽下來的。

　　是一個玉佛，通體清透，卻滿是裂痕。

　　阿秀著眼瞧過去，只見兩個小字兒，很是陌生，

　　顧揚。

　　......

　　但，小宇去哪了?

　　木偶仍是呆呆的，缺了個胳膊，被阿爹狠狠地?zé)?..

　　小宇當(dāng)然去了草原。

　　在那里，有綴滿繁星的蒼穹，有連綿不絕的雪山，有鋪天蓋地的野花，還有，十九歲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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