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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淺水鎮(zhèn)的北面,有一個供著整個鎮(zhèn)子吃食的大市集,賣果蔬鮮貨,還連著開著檔口。鎮(zhèn)上的人要是吃膩了自家的口味,就聚在這處換換口。說起來淺水鎮(zhèn)本來是個世代打魚的地方,然而年輕人都跑去了大城市,剩下些老的,要么力氣不夠了,要么不愿意出船打魚了。反正這年頭養(yǎng)殖弄的那么好,打上來的魚市場小,根本也賺不上幾個錢。故而在這個臨水鎮(zhèn)上,真要想吃野魚了,就連家里困了幾條船的人家也寧愿花些錢去賣。大家都說現(xiàn)在的魚精了,有時還打不到,出一趟船的費用往往比魚還貴。
淺水鎮(zhèn)的人都愿意到宋記魚檔去買魚,有時是特意趕著早來買,有時路過看到了,就要帶上一條。一個是因為宋記的魚是整個淺水鎮(zhèn)最鮮的,有時運氣好,還能買到剛打上來的鮭魚。二個就是打幾年前宋征明就把魚檔交給小女兒來管了。
宋二姑娘是芳名在外的,從小就是美人胚子,大了更好看了,去了外面回來的小伙子們都說,宋水水比那些個什么明星也不輸。錢總歸要花出去,花在美人身上總歸是更得意。
宋征明和大兒子在市集口盤了一個檔口做食店,主要還是做魚的生意,他們賣烤魚,方法是宋征明早去的老婆留下的,好吃的叫人吞掉舌頭。也賣燒烤,菜啊肉啊,什么都能烤。宋征明看中了鎮(zhèn)上沒有這塊市場,他特意跑去學(xué)了半年,雖然后來鎮(zhèn)上開的燒烤店多了,他們家還是最火的。
還沒下黑,店里人不多,宋征明叼著煙坐在塑料矮凳上,沒一會兒對著廚房喊,“宋一魚,去你妹妹那兒搭把手!
一個年輕的高個子男人掀了簾子走出來,很憨的應(yīng)了一聲,擦了把手就往外走。一路上打招呼的人不斷,宋一魚走了幾步就到了妹妹的魚檔,他到的時候宋水水已經(jīng)在收拾了,他們兄妹兩從小就在魚檔邊長大的,做起事來爽利極了,兩個人一會兒就收好了。
“今天的魚還剩幾條,我裝在袋子里了。哥你給爸帶去吧。”
“你咧?今天不來?”
“來。我回去洗洗就來!
宋水水到的時候店里已經(jīng)裝滿了客人了,她四下掃了一眼,要找的人不在,便心無旁騖的忙了起來。宋征明的老婆是個頂漂亮的,生的兩個孩子都像她,日頭鉚著勁兒也曬不黑的白皮,淺水河一樣的漂亮眼睛,兩個人出出入入的忙著,景兒一樣。來吃飯的一個叔叔大聲說,“宋征明,你兒子可要娶人了吧?”
話是宋一魚自己答的,“還早咧,先賺錢先賺錢。”
那叔叔帶來的婆娘也笑,“男娃娃莫急,女娃娃才要快些相看咧!
在淺水鎮(zhèn),一個女子到了二十五歲還不嫁,是要遭人閑話的,連帶著家里人都要被瞧不起。宋水水今年二十七歲,人能干,長的又標致,要娶她的人多的很,媒人隔一段時間就上門,偏就傳不出婚訊。舌頭長的女人們私下都說,“誰知道了。哪個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嫁不出去可不就是有病么。”
她們一邊說著人家的惡話,一邊還要起大早上她的魚檔給自家貪嘴的爺們兒買魚,還為了便宜些陪笑著夸些有的沒的。
宋水水都知道。但她早都不在乎了。人的心不大,裝了一件頂重要的事兒就裝不下其他了。
女人拿了兩條花鰱,有些滿意的走了,宋水水盯著她牽著孩子背影,愣了一會兒,回過神就看見了他。
男人穿著下水的膠衣,踩一雙魚靴,肩上扛著一個白色大魚筐,一只手上還提著一個不時動來動去的編織袋。這個市集的人都跟他熟,他好像根本不把百來斤的重量放在眼里,跟這個笑笑,跟那個說幾句。然后走到了她面前,開始像個死人一樣沉默。
宋水水讓出地方給他卸魚,放魚筐的時候他手滑了一下,宋水水沒有像以前一樣趕上前去扶,她就冷冰冰的看著,她就像海妖一樣,白的生艷的臉,海藻一樣的發(fā)攏在身后,這會兒散了幾縷在風(fēng)里。確實是個好看的女人,很多半大的男娃還會特地繞到魚鋪來看她。
可男人眼里只有魚。
“陳爾覓,我要嫁人了!
男人抓黑魚的手還是很穩(wěn)。
“陳叔叔,我要嫁人了”
有一條魚砸進了水里。
宋水水說完這句話,再沒有看他一眼,就像不曾把這個人藏進每一個晚上一樣。宋家的口碑是不需要宋二姑娘叫賣的,可她好像興致很好一樣,開口招呼了起來,聲音又脆又甜。
陳爾覓回了車上還能聽到。他覺得這不是一個27歲女人的聲音,這么甜,分明還和她17歲時一樣。陳爾覓找出抽屜里的毛巾擦了擦手,又掏出根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叼在嘴里半天也沒有點上,過了會兒,他發(fā)動了車子,頓了下,卻突然探身過去劃開副駕的酒箱,咬開瓶蓋猛灌了一口。
陳爾覓生在下潭村長在下潭村,年輕的時候他也去過外面,時髦的北上廣他都闖過,散漫慣了的性格沒有讓大城市容下他,加上陳老爹時不時地給他吹風(fēng),擔(dān)心自己死了家里這幾條船就荒了,陳爾覓跟著他后面出了幾個月船,再后來就留在了船上。他覺得打魚挺有意思的,他們家有三條船,他給最喜歡的那條還裝了船屋刷了漆,真正的開始做了一個打魚的。
他從陳老爹那里學(xué)到一些,自己又琢磨出一些,有時同村幾個人一起出船,他往往比別人打上來的魚多許多,得了趣,他覺得打一輩子魚也沒什么,因為這個,陳老爹死時也算沒留遺憾。
他打的魚多,村里又都是些會打魚的,他的魚一般都要銷到鎮(zhèn)上,最開始是遇到誰買就賣給誰,后來他在牌屋里輸大了,還不上錢就說用魚抵,一屋子的男人都笑了,為首的人指了指角落里穿花襯衣的男人,“你問他要不要,他要是要了,我就認了!
穿花襯衣的宋征明剛經(jīng)歷男人三大喜事之一的“死老婆”,他倒是不打牌,但家里呆不住,也不知哪里是他能待的,整日躲在表哥的牌屋里混日子。宋征明點了點頭,要了他的魚。
陳爾覓跟著他把魚送到檔口,檔口里就兩個小孩,大一點的男孩兒熟門熟路的殺魚,小一點的女孩兒有模有樣的賣魚。陳爾覓東西耳朵的湊全了宋征明家的事,他還沒善到誰家里出事兒都去心疼一下,但看到這個場面,他悶不做聲,又添了幾只鱉進去。
后來他就固定送他們家的魚,有了多的才勻到別人家。他來的早,從下潭村過來開車也就二十分鐘,有時他魚卸完宋家姐弟還在,他就帶他們一起去吃個早飯,再順便一起送到學(xué)校里去。
來來去去的一年多,才熟起來。剛沒了媽媽,大的那個還好,小的這個除了必要,根本都不開口,可能娘在的時候是拿來當公主養(yǎng)的,盡穿小裙子,可不知道犯了什么邪,跑去把頭發(fā)剃光了,每天像穿錯衣服的小和尚一樣。除了魚檔就是牌屋,宋征明才不管家里的事兒。后來是陳爾覓去給她買了幾件趁頭型的男孩兒裝。陳爾覓是獨子,自己還又沒有孩子,哪里知道這個年紀的娃娃穿什么尺碼,衣服買來大的大小的小。
大約也知道沒辦法,宋水水不和買魚以外的人說話,衣服卻都穿了。
大約無論什么年紀的女人心思都難猜。陳爾覓以為她就要頂著一頭光這樣了,可一段時間沒見人,她又要留長發(fā)了。
有一天陳爾覓接到宋征明電話,叫他明天之后就不要來送魚了。陳爾覓第二天送魚去,就見小姑娘一個人守著攤子,氧氣管子噗噗發(fā)著泡泡,她就蹲在魚池邊戳那些個泡泡,頭發(fā)已經(jīng)是過耳長了。
宋征明生了個要開刀的小病,偏生自己沒有預(yù)料,前不久才把兒子送到了部隊上。他本意是攤子先不要管了,宋水水偏不,她說媽媽從不關(guān)攤子,自己折騰著,竟真的沒有叫攤子停業(yè)。好在剩下的魚本也不多,她起早賣一會兒魚,上課了就讓旁邊的人看著,下了學(xué)再來收起來。然后做了飯送去醫(yī)院,晚上人就在醫(yī)院陪著宋征明。
陳爾覓知道了就跑去跟宋征明說,“哥 ,你先養(yǎng)病,你要是信得過,跟水水說攤子我先看幾天!
就這樣,陳爾覓給看了半個月。他每天晚上都去醫(yī)院給宋征明送錢,一開始宋征明說不要,兩人就拉扯著,最后是宋水水一把把錢奪下來,她跑到醫(yī)院外面買了一大堆的吃食拎回來,后來每天理好賬,陳爾覓都直接給宋水水,她拿去買來吃食,三個人就在醫(yī)院搭個小桌子過晚。
宋水水的頭發(fā)長的慢,等到她的頭發(fā)長到肩膀的時候,陳爾覓已經(jīng)跟宋家成了一家人一樣。陳爾覓常來她家里吃飯,有一天他喝了幾瓶酒,喜滋滋地對宋征明說,“哥,你介紹的那女人真不差,條子好性子乖,嬌起來能要人命。”
宋征明也開心,“兄弟,你快定下來吧,哥像你這么大,水水都識字了!
陳爾覓邊答應(yīng)邊看著宋水水樂,宋水水招來大狗,把手上沒吃完的雞腿一扔,站起來回屋了。
陳爾覓根本想不到會有女人知情曉愛那么早,他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沒有離宋家的小女兒遠一點。
陳爾覓和那個女人沒成,女人歡喜他,女人跟他說,為了我們以后的娃兒好,你要找一份正經(jīng)的事做,你搬到鎮(zhèn)上來,你這么聰明做什么都能成,你別打魚了,我們正經(jīng)過日子吧。
陳爾覓得意這個女人,抱起來能軟到他心里去。但陳爾覓不明白打魚怎么就不是正經(jīng)日子了,下潭村的男人都打魚,哪一個又沒過好日子呢。
女人年紀也不小了,上了年紀的女人,就不能只為著那么點情情愛愛活著了。她沒有等太久,最后跟了另一個男人,搬去了市里。
宋征明又給他張羅了幾次,但不是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和。陳爾覓倒是先厭了,說,不找了,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她呢,老子一個人的日子照樣風(fēng)生水起。
旁邊默默坐著的宋水水這時忽然站起來,說見酒箱空了,出去買酒,她再回來時還帶了一只燒雞。
陳爾覓就真的沒有再找,他還開玩笑,要是以后老了沒有依靠,他拿水水當女兒養(yǎng),病了不要她管,給他置辦喪事就行。
宋征明說,“喪氣話,你要是愿意,就讓水水認你一個干爹!
宋征明話還沒完,就被宋水水一口拒絕了。宋水水說,“做我爹,他怕是沒這個福氣了。”
宋家是個兩層的獨棟,有個種花植草的院子,夏天里飯桌就支在院子里,廊下的燈壞了一盞,明明滅滅的光照在她臉上,她多情的眉眼那時還未長開,但也頂頂好看了,低頭又送了一筷子肉進嘴,陳爾覓側(cè)頭去打量這個認定的閨女,興許自己醉了,見她好似還笑了一下。
從那以后宋水水見到陳爾覓連叔叔也不叫了,就連名帶姓的喊他,“陳爾覓。”
人真要是想通了,日子就是可以自己過,可有些需求,總不能老一個人來。陳爾覓換了幾波人,在鎮(zhèn)上有了一個固定的相好。宋征明在家里說,“是個標致女人,就是過不了日子!
宋水水在草稿紙上畫了很多圈,把最底下那個名字遮住。手下的力道都劃破了紙,面上還輕飄飄的,“你管他,遇到什么人還不都是命么。”
鎮(zhèn)上的公學(xué)就一個,家家的孩子都在這里。宋水水頭發(fā)越發(fā)長,人也越發(fā)的俏,陳爾覓每回來送魚,都帶一條最好的黑魚來,說汆了魚片湯給水水喝,對皮膚好。他一個人過,花銷小的很,經(jīng)常來串門帶著一大堆的東西,他有個兄弟在南邊扎下了根,有一回他還托了人家?guī)Я艘粋一個鍵的新手機拿來給宋水水當了生辰禮。宋征明推脫,陳爾覓還笑,“我巴望著水水養(yǎng)我老呢,這么個小玩意兒算什么!
有一回班上有一個男生非要送宋水水回家,他家里開著鎮(zhèn)上最大的超市,騎一輛不便宜的山地車,非要宋水水坐,宋水水眉眼都不分他,少年也不氣,還笑嘻嘻的用腳慢慢劃著跟在她后面走,快到她家了,陳爾覓正好來蹭飯,正出來買酒,老遠看到了宋水水就招手,又見后面跟了一個半大小伙子,他把煙在小超市門口的門框上捻滅,擠眉弄眼的打趣,“水兒,談了?”
超市家的男孩以為他是宋水水的爸爸,趕緊下了車對著他就是一頓保證,發(fā)誓一定會好好照顧宋水水,半點兒委屈都不叫她受。他又叫了幾聲“叔兒”,陳爾覓坦然的受著,展眼疏眉的鋪一臉笑,說不出的舒坦。宋水水低著頭,臉上一分比一分寒。
到了宋水水讀大學(xué)的時候,宋征明手里已經(jīng)攢下不少錢了。宋一魚在部隊上沒什么花費,宋征明就想著先把房子買了,錢在手里就是個死東西,花出去才能咂摸出點意思。他開著車送宋水水去市里上學(xué),跑了幾天又叫來陳爾覓,兩人一人拿了一套房,就挨著對門。
宋征明的房子買來留給宋一魚結(jié)婚的,壓了貸款要留些錢做生意,不打算往外租。陳爾覓爹娘都走了,自己也是個不婚的主兒,買房子實在是個意義不大的行為,但既然買了,想著閑著也是閑著,他也貸了筆款,投了一部分到宋征明的生意里,剩下的自己又泡在市里大幾個月,把房子給裝了,打算租出去賺幾個錢,可裝完自己實在是滿意,到中介掛牌的時候?qū)嵲谏岵坏,到底打算閑養(yǎng)在手里好了。臨走又開車跑去了宋水水的學(xué)校,把鑰匙給了“小女兒”,告訴她累了就過去歇歇。
后來有一回他跑了一趟隔壁市的私廚生意,時候不早了,再回鎮(zhèn)上是嫌累又嫌遠,晚上就打算歇在市里,可他進了家門才知道,宋水水干脆就搬進了這里。
陳爾覓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他房子買的小,就放了一張床,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哪怕是從小帶著長大的,心里還是別扭。他和衣睡在客廳里,夜里宋水水起來上廁所,明明什么動靜都沒聽到,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張老臉羞的發(fā)紅,等宋水水關(guān)了門進去,陳爾覓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巴掌。
從市里回鎮(zhèn)上要換三趟車,兩個小時。宋水水不是個嬌弱的,但宋征明這幾年就是要把她當寶貝待,每次都要去車接她回來。
陳爾覓自從打上了魚,就養(yǎng)成了個習(xí)慣,他生日那天一定要出船,在船上過。前一天宋征明和另外幾個兄弟陪他吃了個飯,喝了不少酒了他也堅持要回下潭村,宋征明知道他那怪習(xí)慣,連夜把他送回家里安置好就回去了。
陳爾覓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船上的東西都是完備的,他換了件衣服就上了船。他這船燒油,開了閥一下子沖到了淺水河的中央才停。
淺水河里多的是魚蝦,算是個富裕的河,這里的人世世代代的捕撈,也沒有毀了他根基,很多人都不打魚了,更多人下了河也打不到魚,陳爾覓這么多年來倒是一直順風(fēng)順水,他覺得這河待他好,給他口飯吃。他生在五月底,河水還泛著涼,他沒管,脫了個精光就往河里扎,游出了一里遠又扎了個猛子在水里潛了一會兒,才暢意的往回游。就當他游到船邊的時候,陽光反著船上的一點,亮的直晃他的眼,陳爾覓抬起手遮了一下,再放下才發(fā)現(xiàn)是根鏈子,陳爾覓順在那根銀鏈子往上看,就發(fā)現(xiàn)了一雙看了好多年還是覺得實在漂亮的眼睛,干干凈凈的,清清冷冷的,像淺水河一樣的眼睛。
陳爾覓浮在水上,巴著船邊,失了智一樣的看著那雙眼睛。他想不到為什么“小女兒”這會兒會在自己的船上。
先受不了的人是宋水水,她撥開藏了自己一夜的漁網(wǎng),幾十斤的漁網(wǎng)從她身上摘干凈,她才站了起來,她昨天特意換了一身白裙子,好和漁網(wǎng)分不清,頭發(fā)也團成了一個小團,這會兒已經(jīng)全都亂了,她索性伸手撥了幾下,那綢緞一樣的長發(fā)一下子全都繞開散在風(fēng)里,又被風(fēng)打回裹在了她身上。
宋水水走到船邊伸手,“陳爾覓,涼,上來吧!
陳爾覓看著她白嫩的掌心,理不清頭緒,半天也說不出話,他就想再回水里。
宋水水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樣,“你還要游?那我也下水吧!
陳爾覓這次倒是馬上搖了頭,宋水水的裙擺上就多了幾朵水花。
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剃板寸,這會兒沾了水,只是讓那張臉看起來更有些劈立千仞的感覺。
他就要上船來,然而想到自己沒有穿衣服,探上來的半個身子又縮回了水下。他涼的一個激靈,就聽到細甜的聲音說,“上來吧,都看過了!
陳爾覓穿衣服的時候,宋水水還站在那處,不避不讓的看著,陳爾覓也算是風(fēng)月里滾過的人,這會兒卻伸了幾次手都找不對袖口,一句“你轉(zhuǎn)過去!本拖窈诹撕韲道镆粯,近乎羞澀的穿完了衣服。他隆起手點燃了煙,連著抽了兩根才找到聲音,可怎么就變成了這樣,頭緒還是不知道在哪里。
“水水,你怎么在這里,你爸爸知道么?”
“他會知道的!
“水水,你這樣是要做什么?是要叔叔給你買什么么?”
“陳爾覓,別繞了!
陳爾覓不是傻子,他隱約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她能想,他不能。陳爾覓不再看他,他轉(zhuǎn)過身,覺得這個生日沒法過了。他要去把船開回去。
“陳爾覓,我知道你知道。我就是那個意思。”
陳爾覓沒有應(yīng)聲,也沒有回頭。他操過方向盤,猛的把船打彎開回去了。
有風(fēng)吹過來,宋水水的長發(fā)和裙擺一起打著旋兒,她看著那個處處都透著不自在的背影,很愉悅的笑了。
“陳爾覓,你可以躲?赡愣悴坏舻摹!
陳爾覓守著船頭,一根接一根的抽煙,陽光越來越大,卻都照不進他蹙起的眉間。風(fēng)里夾雜著云煙濃烈的味道,宋水水深深吸了一口,用手撥弄被劃開的河水。
眼里是一種細碎的光。好像有什么事情豁然開朗一樣的開心的光。
陳爾覓把船靠了岸,徑直跳下去從水里淌了回去,至于宋水水是怎么走的,他一點也不想管。
管事就是找事。
陳爾覓在家歇了一個星期,還是理不清“小女兒”來這一遭是什么個意思。是來真的,還是嚇嚇他。不過他拿定主意,哪怕是真的,他也就當是假的。
陳爾覓收了個徒弟,又在淺水河旁邊搞起了養(yǎng)殖,一般也不往鎮(zhèn)子上去,他避著她,宋水水也不為難他。她到底是在學(xué)校里的日子久,就是回來了,也就像那一回沒上過他的船一樣,從不往他這里跑。
她倒是來過一次,還是宋征明帶著過來的,說是看看小爸的資產(chǎn),好將來心里有著數(shù)。
陳爾覓在院子里支了一個烤架,把煨好的肉放上去烤,宋征明坐在客廳里看球,催命一樣的喊他進去看,后來是宋水水出來換了他,她穿了一條齊膝的花裙子,分花拂柳的走過來跟他說,“陳爾覓,我來!
給她遞燒烤刷的時候不小心碰了她的手,陳爾覓如臨大敵一樣莫名緊張了起來,可抬頭看她,她神色又如常,陳爾覓又放下了心,想著小孩子家家的,果然就是玩玩?伤挤潘傻淖叩介T口了,她又嚇他,“陳爾覓,”她晃了晃手上的肉串,“你看我會的不少,娶了我吧!
“我比你那些相好都好!保悹栆捴辛诵耙粯拥南胫@句話。確實是好,模樣好,身段也好,二十出頭的年紀,就是頂丑的女孩兒也是值著價的,何況宋水水能迷住半個鎮(zhèn)。不“生病”的時候,怎么看都好,陳爾覓以前都想,他這個小女兒以后一定要一個頂頂好的男人來配。
陳爾覓覺得小女兒對自己這樣,就像得了頭昏病一樣。得了這種病,可真是要命。
太要命了。
可她又像是開玩笑一樣,嘴里說著那些瘋話,日子里卻不做什么出格的事,聽說她在市里的一個單位實習(xí),忙的家也不怎么回,等閑回來了,也不會來他這里染病。
陳爾覓放下了心,心想保不齊她就是在鬧著玩的了,過年的時候也舒心的去他家團年。宋一魚轉(zhuǎn)業(yè)回了地方,就在市里的一個單位,宋征明為了兒女行方便,年前把房子裝了出來,散了幾個月的味道,打算在新家過個年,暖暖房。
四個人的年夜飯都出自宋水水之手,宋征明說,“她媽媽去世時水水還小,也沒個人教,也不知道怎么了做的飯照飯店都不差!
宋一魚開玩笑,“興許是為了要做給哪個男人吃,下了心琢磨的呢!
陳爾覓帶來的是找人買的高粱酒,后勁很大,這時候微醺的湊嘴,“二十好幾,也該談了!
宋征明也點頭,表示不要什么車啊房啊,只要是個能心疼人的就能嫁
宋水水晚上泡了海蜇做了一道涼菜,切碎的海蜇咬在嘴里的聲音聽起來就跟什么東西輕悄悄的裂開一樣,她也沾了一點酒,白凈的臉上泛著紅,看起來真的像懷著簡單心事的少女,她彎了彎唇,像是終于決定了什么一樣,開口說,“爸,我心里有人了。合適了就帶他回家!
一間屋子住不下,晚上陳爾覓回了對門自己家。
大老爺們兒一個人看什么春晚回放,他開著電視找了球賽看,手上回著各路發(fā)來的賀年信息。他剛掛了一個電話,沒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以為又是哪個老板,陳爾覓張嘴就油腔滑調(diào)的說了一通,那邊半天沒有聲音,他這才移開手機看了一眼,電話是宋水水打來的,陳爾覓不知道要跟她說什么,兩邊都只剩呼吸聲。她不說話,陳爾覓不知道是什么事兒,也不敢掛,就這樣,開著電話彼此沉默著,像較什么勁一樣,陳爾覓半斤酒都讓她給耗清醒了,天快亮了,才聽她說,“陳爾覓,新年好!比缓蟆靶∨畠骸本蛼炝穗娫。
陳爾覓不知道宋水水做了怎樣的決定。他就是覺得自己上了年紀,熬一次夜就算去了半條命。太累。扒光了自己就窩床上睡了。
宋水水二十三歲這年,放棄了全系畢業(yè)生都羨慕的單位,回鎮(zhèn)上接手了魚檔。她跟宋征明說,市里做的不開心,想回家。宋征明本來只想要她閑在家里,談?wù)剳賽廴缓蠹蕹鋈,魚檔也不想要她做,怕累到她?伤嗡畧猿郑握髅饔纸o她請了個人,也隨她去了。
宋征明第一家店是開在市里的,他也忙的很,宋水水說要賣最好的魚,他笑了說那你可得去找你小爸。于是她就天天的往下潭村跑,卻不都是為了魚去,大部分是為了那里的人。
她也不問他缺不缺,時常帶些小吃送過去,還自己研究了很多下飯下酒的小菜,用一個一個保鮮盒裝滿了冰箱。陳爾覓以為是徒弟媳婦兒孝敬的,吃光了去找人家要,才知道是搞錯了人。于是他把家里門鎖起來,不讓她進去。宋水水也不跟他鬧這個。他生意鋪的大了,魚偶爾才打打,宋水水每天都給他打電話,倒是不聊些旁的,就是每天都找他要魚,陳爾覓沒有法子,她不明說那些話,他一個比人家大了一旬多的老男人怎么好意思提。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配。
只好隔幾天出一趟船,打夠她幾天賣的,就收船。陳爾覓不喜歡電網(wǎng),可他每次張網(wǎng)的時候,又總能想到那一次她從網(wǎng)下面像戲法變的一樣出現(xiàn)的樣子。
陳爾覓沒能正經(jīng)愛過什么人,到了他這個年紀,一米八的男人把情啊愛啊當作大事,是沒出息的。女人他倒是有不少,可都是我給你些錢,你還我些爽利的關(guān)系。連要和人家過日子的念頭都沒起過。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一個老男人總是想到一個年輕姑娘,礙著那么多的考慮,固然是不敢去想要和她過日子,可歸根結(jié)底,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問題,一個男人老是想到一個女人,要么是恨她,要么,就是愛她。
陳爾覓不這么想,或者他不想這么想。他給自己的結(jié)論,是擔(dān)心“小女兒”走了岔路。
他還拿出了對策,他四處打聽了好些有為的小年輕,通通轉(zhuǎn)運到宋征明的耳朵里,宋征明覺得不錯,甭管最后能不能成,手里有貨可以選,總歸是件好事。宋征明將看中的人約到店里來吃飯,又把女兒也叫過來,怕女兒不好意思,還找了很多人來打掩護。
可宋水水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吃了飯,留在了市里,第二天她跟宋征明說,“你不要再給我找了爸爸。我心里有人!
她畢竟年紀小,宋征明也不急,就是不嫁了,養(yǎng)一個女兒的錢宋家還是有的。宋征明遞給女兒一杯養(yǎng)生茶,逗她,“什么樣的人?”
“頂好的人!
宋征明來勁了,“比你爸爸和你陳叔叔怎么樣?”在宋征明心里他和他兄弟就是好男人。
宋水水喝了茶,“比爸爸還好!
宋征明看著女兒認真的臉,覺得真的女大不中留了,老婆走了之后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小女兒,男娃可以散著養(yǎng),女娃他一個男人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應(yīng)付這個細分兒的小人兒?墒菦]想到他家里水水不僅一點不讓他操心,還幫襯了他許多。宋征明沒有注意到她話里略掉的陳爾覓。他的笑透出了老態(tài),“好好好,你挑一個你喜歡的就好!
宋水水一頓飯的功夫就摸出了底,她從市里直接回了下潭村,陳爾覓就在承包的魚潭邊觀察魚苗,宋水水遠遠看著他穿著一身膠衣的樣子,除了頭發(fā)雜著點白,簡直就跟十三歲那個早上一樣。
她媽媽走了,人人都來跟她說要堅強,可沒有人真的愿意到她心里來幫她一下。爸爸像失了一部分一樣渾渾噩噩的,哥哥懂事的帶她去出攤,有一次殺魚,還被魚鰭劃傷了手,宋水水看見宋一魚偷偷哭了,眼淚把案板上的血都化開了,可轉(zhuǎn)過頭,他遞魚給客人又是笑模樣。
只有陳爾覓,他把四只鱉放到筐里,取出其中一只裝進網(wǎng)兜里,就掛在她旁邊,教她如何逗這個畜生玩,這個小畜生她養(yǎng)了半年多最后放生了。她頭發(fā)長又密,自己洗不干凈,剃了光頭被他笑了好幾天,過后有一天晚上他特意跑來,給她送了幾件哥哥都能穿的衣裳。
有一回在學(xué)校里拿了個不及格,往常媽媽在的時候都是給她做一頓好的補充士氣,可媽媽不在了,她老大不爽的就要哭,那天宋征明忙,讓陳爾覓去接她,陳爾覓見她苦著臉也不問原因,直接把她帶回了下潭村,帶她上了他的船屋里,入了秋的晚上,他一個猛子扎下去給她撈了一條大魚上來,陳爾覓不是個會做飯的人,把魚收拾收拾就丟進鍋里燉了一鍋湯兩個人分了。后來無論是烤是煮還是炸,只要是淺水河的魚,宋水水總覺得帶著甜味兒。
難道她就不知道要找個能一起變老的愛人么。宋水水知道?伤嗡仓雷约旱男模脊置,宋水水無知無覺的把陳爾覓放進了心里,也試過要換個旁人,可把陳爾覓拿出來的過程疼的就像要死了一樣。
她知道陳爾覓什么意思。她無所謂,耗么,總歸是她年輕,她不怕。
到了宋水水二十五歲的時候,陳爾覓得了炎癥需要住到醫(yī)院里去,宋水水天天跑去伺候,陳爾覓的病友們大部分都買過宋家的魚,看著這個漂亮女娃娃忙前忙后的,都感嘆兩家關(guān)系是真好。陳爾覓不想要她這樣,花錢請了護工,可她還是來,如果他不和她說話,她就一個人翻帶來的書,如果他跟她說了話,她吃了晚飯都不舍得走。
宋征明等了幾年都沒等到她往家?guī)耍劭粗昙o大了,著了魔一樣的見天兒給她安排相親。
宋水水收了魚檔回家,洗了澡出來接到宋征明的電話,他說讓她包一個車來市里,這次這個小伙子真的是不能錯過。
宋水水邊擦頭發(fā)邊開了免提,她一口回絕了,“不去,我等一下要去看陳爾覓!
宋征明急了,“你陳叔那小病重要還是你的終身大事重要!
宋水水想終于到了這個時候了,她擦頭發(fā)的手重了很多,“都重要。所以我要去看陳爾覓!
宋征明哪里懂她這個機鋒,“我給你陳叔叔安排個人送飯,你快來。”
宋水水卻是等了一會兒才回話,“爸爸,陳爾覓就是我的終身大事!
宋征明半天才回過神來,他驚得像個點著的炮仗,“宋水水!你是不要我活了么?!你在說什么瘋話!”
宋水水卻沒有再聽他講話,她摁了關(guān)機鍵,挑了一條長裙子,又裝好灶上的湯,去了醫(yī)院。
宋征明回來的很快,他把宋一魚也帶回來了,他們堵在病房門口,其他兩個病友今天出院了,陳爾覓過幾天也可以出院。
宋征明透過病房的玻璃窗子看著兩個人如常的相處模式,心里知道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水水說的大約是真的。
宋一魚沒有這么好的耐性,他推開門進去,坐在床邊的宋水水看到他們很平靜,反倒是病床上掛著鹽水的陳爾覓慌了。宋一魚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把妹妹扯了出去。
宋一魚一直把宋水水拖到了已經(jīng)停止供水的水房里,才要問她,他想兇,可是多年在外,他和妹妹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么近了,最后只好恨鐵不成鋼的開口,“水水,你跟哥哥說,是不是那個老不修的坑害你?”
宋水水看著她幾乎要哭出來的哥哥,不忍心的上前一步抱住他,“不是的,哥哥,陳爾覓根本就不要我。是我歡喜他!
“從什么時候?”
“很小的時候,非要算,十年都有了!
宋一魚算了下時間,懊悔的說不出話,舌頭都咬出血了。
宋征明也懊悔,真要算,說陳爾覓對他們家有恩都不為過,可這個恩情不能用水水來還。陳爾覓看著坐在隔壁病床的宋征明,他們本來就都不年輕了,可宋征明坐在那里,看著比病中的自己狀態(tài)還差。
“哥,你放心,我不能耽誤水水!
宋征明沒有說話。
“哥,我就是死也不會耽誤水水的!
宋征明抬手捂住了眼睛,不一會兒指縫里開始溢水。
陳爾覓也不好過,他起身的猛了,跑了針,這會兒回流的血把吊針管都裝滿了。他干脆拔了針。想了想又說,“哥,你以后就當沒認識我好了!
宋征明猛的一抬頭,一個中年男人一瞬蒼老的臉照進陳爾覓眼里,陳爾覓聽見他說,“兄弟,哥哥對不住你。哥哥有愧。但這事兒跟水水不能有關(guān)系。”
他們把宋水水帶回了家里,宋征明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宋一魚什么也說不出,宋水水卻是最自然的,她回了房間洗了洗就睡了。
第二天他們沒有走,宋水水就留在了家里。
第三天他們還是沒有走,宋水水就給魚檔去了電話,讓宋征明請來幫襯的那個人自己先看幾天。
到了第五天,宋水水坐不住了,她想去醫(yī)院,今天陳爾覓要出院。
她走到門口,宋征明攔下了她。
“水水,聽爸爸的,不要見了!
“……”
“水水,他是你陳叔叔!”
“……”
“你知道他今年多大了么?!他比你爸爸只小七歲!”
“我知道。爸爸。我都知道?晌乙矝]有辦法!
“什么叫沒有辦法!有辦法!你們見都不要再見就是辦法!”
“爸爸,沒有用的。太晚了。不見他他還是在我心里啊。”
“陳爾覓不會答應(yīng)你的!”
“無所謂。你們所有人都不答應(yīng)也無所謂。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
“爸爸,你說陳爾覓有什么不好么。我覺得他什么都很好的啊!
“好個屁!他比你大十七歲!”
“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死在我后面最好,他死在了我前面,我替他活就好了!
宋征明驚得說不出話,他劇烈的喘著氣,好像要把余生能呼吸到的氧在這幾分鐘里都吸盡。最后他叫來宋一魚,把宋水水鎖在了家里。
宋水水是直接從二樓跳下來跑出去的,夜里黑,她卸了玻璃,身子輕的像浮萍一樣,攀著衣服繩蕩了下來,她只是想看看陳爾覓還好不好,會在天亮之前回來。
可她趕了過去,一路的心慌都像預(yù)兆一樣。河邊的船不見了。屋還是那個屋,門虛掩著,就像在等她來一樣,可她來了,卻看到一場空。
宋水水摸了摸皮沙發(fā)上經(jīng)年累月的那處凹陷,一點灰都沒有,想來是才走不久。她抬手抹了一把臉。再出門,竟然下雨了。
她愣了會兒神,才記起來又到五月了。
宋水水回了家,再也不提要嫁給一個老男人的話,早起做魚粥時還會按著宋征明父子的喜好,吃了飯她就出魚檔,還自己聯(lián)系了另一個供魚的。她再也沒有去過下潭村。宋一魚銷了假回去上班,宋征明把生意緩了緩,陪了她一個月,也覺得畢竟是個大人了,什么對自己好總是能想清的。見她沒什么怪處,又開始了市里鎮(zhèn)上兩頭跑。
出事的時候是八月底了。幫忙的人忽然給宋征明打電話,一開口就是“快回來吧,水水不行啦!”
宋征明把一桌子關(guān)系戶晾在那里,車開的像漂移一樣往回趕。
是車禍。
等到了醫(yī)院,宋水水身上插滿了管子在病床上躺著,內(nèi)臟功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損傷,大手術(shù)會診后做了八個小時,手術(shù)很成功,可推下來昏迷29個小時了還不醒,醫(yī)生問了宋征明家里有沒有什么病史,宋征明的健康檔案這家醫(yī)院就有,他們?nèi)叶际墙】档陌。醫(yī)生想了想說,病人的生存意志不強,是不是遇過什么事兒。她這個樣子很像是主觀意識里不愿意醒。
宋一魚是凌晨趕回來的,他不信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就無緣無故的醒不來。什么狗屁郁極傷了底子,他覺得就是這家醫(yī)院不行,醫(yī)生胡說八道。連夜就要把妹妹往市里轉(zhuǎn)。宋征明失了魂一樣,兒子說什么是什么,兩個人包了醫(yī)院的車,又四處托人打了很多個電話要到了市院的床位,連夜把宋水水轉(zhuǎn)到了市里。
醫(yī)生查過鎮(zhèn)上的病例本認為可信,可在宋征明的懇求下只好重新做了一遍檢查,跟家屬說還需要觀察。第二天人還是沒有醒。宋家請了一個護工,兩個人輪流著換班守著人,可到了第七天了,人還沒有醒,東西都吃不了,只有打些維持生命體征的營養(yǎng)液,宋水水就在宋征明和宋一魚的眼皮子底下清瘦下來。
到了第九天,宋一魚快瘋了,他接受了醫(yī)生的話?伤幻靼,父親和他都還在,這些都不夠她想活么。那個陳爾覓怎么就夠了生生死死的分量?
宋征明是一大早趕到陳爾覓家的。他和陳爾覓沒有斷過聯(lián)系,只是不再走宋水水這邊過。宋征明真的覺得女兒是暫時昏了頭的。不是說陳爾覓不值當,只是平心而論,他覺得不傻的女孩都該選個相當條件的男人,陳爾覓再大個幾歲,生養(yǎng)一個宋水水都是輕松的。再者,他覺得女兒不是那種渾人,他和陳爾覓的關(guān)系在這里,他們?nèi)f一成了,他和陳爾覓要怎么處呢。這些都還好,可是連他現(xiàn)在也常想,要是有一天他去了,一雙兒女怎么辦。自然是希望找一個能周全人的托付了好?蛇@個陳爾覓,說句不好聽的,又能比他晚死幾年呢。到了那個時候,女兒怎么辦。
陳爾覓出了院就搬到了隔壁市,生意都交給了徒弟,船也放到別處藏起來了。他現(xiàn)在每天就是下樓吹吹風(fēng),跑跑步,閑下來就出去做做推拿。找女人的事都淡了,一上了女人的床,中了毒一樣就想到那丫頭說的話,“我比你那些相好都好”。什么性致都沒了。
連光是想到宋水水都不對,可有時候又犯了癔癥一樣,一晃神,人就出現(xiàn)了。十幾歲的,二十幾歲的,連很多年前剃著光頭的樣子好像都帶著好看。醒了神又懊悔,陳爾覓摸了摸自己已經(jīng)有些松的皮膚,嗤笑自己,你敢毀了她試試。
宋征明來的時候家里沒人,他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陳爾覓才一身汗的從樓梯上來,他穿了一身黑的運動裝,頭發(fā)濕漉漉的,好像染了發(fā),那點白也不見了。拋開別的不說,四十幾歲的人里面他就算不賴的了。
陳爾覓開了門讓他進去,宋征明也不推脫,他這幾天都在院里,形容憔悴的明顯,陳爾覓有些尷尬的開口,“哥,生意出事了?”
宋征明把他遞過來的豆?jié){放在桌子上,“生意挺好的,是水水,水水活不住了。”
陳爾覓一身汗也不管了,就穿著那身速干衣,跟著宋征明開回了醫(yī)院。
沒什么奇跡,陳爾覓在醫(yī)院里守了幾天,人也沒醒,醫(yī)生過來說,要么轉(zhuǎn)進加護病房吧,要么就放棄算了。
鎮(zhèn)上有一段時間流行減肥,很多小姑娘都不吃不喝的鬧著要瘦,宋水水卻不管,她照常吃,而且一貫還不少吃,她向來就不是瘦的見骨的女孩兒,可這會兒看起來好像比風(fēng)還輕了。
陳爾覓看著她,她卻一動不動和死了一樣。陳爾覓想,她要是真的死了,他怎么辦。
最后還是轉(zhuǎn)進了加護。誰舍得讓宋水水死呢。
陳爾覓又搬回了下潭村,他把船從朋友那里遷回來,起一大早去打魚,然后去她的魚檔賣掉,再回自己的家把燉了一上午的魚湯裝好,送去醫(yī)院。宋水水當然吃不了,陳爾覓自己吃,他站在病房外看看她,然后下到醫(yī)院食堂里自己吃光。
宋一魚還是厭惡他,但他也厭惡自己。他每天下了黑都來看一眼妹妹,一開始去一次哭一次,到了現(xiàn)在他看過了就走。
宋征明開始培養(yǎng)副手了,他要回家了,市里的兩個店,宋一魚不想管,他要讓別人來看著。
入了冬,醫(yī)生把他們叫來,說最新的檢測結(jié)果表明宋水水的身體機能穩(wěn)住了,可什么時候醒,能不能醒,就要看天了。
陳爾覓沒有立場跟過去,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想抽煙,也想喝酒,可又覺得煙酒都不夠。最后他上了船屋,在宋水水喜歡坐的地方坐了一夜。
年是三個男人死沉沉的一起過的。
宋水水醒來的時候,槐花已經(jīng)開了。
陳爾覓和宋征明一起去接她,她卻就像不認識他一樣,眉眼冷冷的,她太瘦了,瘦的好像一陣風(fēng)吹來,人就要不見一樣。尖的扎手的下頜,襯的那雙眼睛越發(fā)大了,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和叫他陳爾覓時不一樣,和上他的船時不一樣,就連和小時候也不一樣。陳爾覓一雙要扶她的手,就在那種道不清的眼神里,收了回來。
陳爾覓慌。沒來由的心慌。他打了半生魚從沒出過岔子,可第二天他出船,連那張大網(wǎng)沉了水底都沒發(fā)現(xiàn)。弄丟了網(wǎng),他又急了,催命一樣的往水里潛,沾了水的網(wǎng)不好收,最后他像是瘋了一樣,發(fā)了狠從泥沙里把網(wǎng)奪了回來,再回了船上,身上到處都豁開了血口子。
宋水水很快又恢復(fù)的從前一樣,半個多月后,陳爾覓去送魚,就見她守在攤子前和人說話。
“怎么這許久沒見你?”
“病了。才好!
“誒喲,遭閑的霉氣。可都好全了吧?”
“嗯。都好全了!
是她先看到陳爾覓的,她沖幫手的人招呼,去幫幫人家。
陳爾覓卸好魚,想和她說些什么,可她一直忙來忙去,他就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他把單獨理出來的一條黑魚扯了一個筐子養(yǎng)到了一邊,可等他在市集上轉(zhuǎn)了一圈回來,那魚已經(jīng)賣掉了。
陳爾覓不知道怎么辦。他就像貝殼一樣,被人扎了一下,馬上關(guān)緊了殼。
宋征明回到鎮(zhèn)子上的檔口,不當老板了,自己和帶回來的一個廚師一起忙。宋水水收了魚檔就去幫他。
宋征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知道怎么和這個女兒相處,她既不像自己,也不像老婆。她要是不愿意,誰也別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宋征明思來想去,干脆就隨她去了,有了前一遭,他現(xiàn)在覺得人在就行。
陳爾覓有時會來店里吃飯,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招數(shù)了。可他來了,她也就拿他當個普通客人!俺允裁。”“稍等!痹贌o其他的了。
陳爾覓躺在床上就想,到底是這個宋水水好呢,還是那個總要嚇嚇他的宋水水好呢。
陳爾覓拿不定主意。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打打魚,送送魚。不,比十幾年前還差,除了一個宋水水,他現(xiàn)在閑下來竟然想不出旁的事了。
宋征明私下找過陳爾覓,探他的口風(fēng),陳爾覓支支吾吾的說完,宋征明沒有忍住臉上的笑,陳爾覓就知道了,他哥還是不愿意。
誰愿意如花的女兒嫁給一個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人呢。
陳爾覓也覺得自己最近迷了神,他歇了幾天,又和以前一樣了。和以前一樣默默的,權(quán)當什么都不知情一樣,權(quán)當自己就沒有過異動一樣。
他一個星期只跑一趟鎮(zhèn)上,去了吃過飯,就往回趕。他在院子里搭了一個涼亭,回了家就窩在搖椅里。陳爾覓的徒弟去給他送魚,聊家常一樣對宋水水說,“奇了怪了,我覺得師傅一下子老了!
他不知道宋水水和陳爾覓之間的實情,只當是師傅的干女兒,“水水,你說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要他去檢查他又不聽。你面子大,你去勸勸吧!
他走了,宋水水就叫工人自己看著魚檔,也走了。她回家沖掉了一身的腥味,細細上了妝又翻出了不常穿的漂亮衣裳,打了一輛車去了下潭村,她沿著很久沒有來過的路往坡上走,到了盡頭,有一幢小院子立在那里。院子外圍了一圈的花草,那是她有一年心血來潮跑來撒下的種子,竟然從第二年一直開到了今天,風(fēng)吹花搖,好像一直在等人來一樣。
宋水水走近了,看到睡在搖椅上的陳爾覓,一面蒲扇搭在他的肚子上。陽光不安分的要探到他眼睛上,陳爾覓在夢里難受的瞇了瞇眼睛,宋水水就走過去替他擋上。一直到太陽落山了,他才醒來。
看到眼前的人,以為是夢,伸手出去想要碰一下,想到什么又縮了回來,宋水水卻不容許他這樣,握住了他滯在空中的手,這觸感過于溫?zé),陳爾覓才真的醒來? “你…,你來做什么。”
宋水水不接這句話,她說,“你真的老了。”
聽了她這樣說,陳爾覓像不好意思一樣,伸手捂住了耳邊斑駁的白,最近人疺的很,頭發(fā)也沒有去補色。
宋水水看著他的動作,覺得很好笑,因為他的老是包裹了全身的一股氣,遮一把頭發(fā)有什么用。何況,本來就是該老的人,遮掩什么呢。
宋水水把包放下,進了他的屋子,應(yīng)該是徒弟來置辦過,他家里吃食倒多的很。宋水水也不管跟在她后面欲言又止的男人,進進出出的忙了一會兒,做了兩個菜一個湯。
吃過飯,宋水水切了點水果拿到?jīng)鐾だ,她坐在他的搖椅上,陳爾覓坐在石凳上,他低著頭,偏偏看到了她裙擺下探出的一截白皙小腿,陳爾覓忍不住滑著目光跟到了她晃來晃去的腳背處愣神。
“陳爾覓,你受不了,是么!彼蝗婚_口,用了肯定句。
陳爾覓驚了一下,又無話可說。她竟然都知道。
“那么我呢。這么多年了,我呢!
陳爾覓在那一瞬間所有的聰明都殺回來了。他忽然就清楚了她這樣的冷淡無非就是要他的償還。
太狠了。
陳爾覓很不高興,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在她的自得里走到院子旁邊的花架子中,在月光下,在背后女人的目光里,沖了個涼。
那天晚上宋水水留在了陳家。
那之后兩個人好像又陷入了某種游戲里。像貓和老鼠一樣,一個意圖誘敵深入,一個強忍自投羅網(wǎng)。
可她說要結(jié)婚,什么意思?
陳爾覓悄悄問了一圈,并沒聽到有人要娶宋家的女兒。陳爾覓有好幾天沒有去鎮(zhèn)上了,殷勤不是件好事,無論是多少歲的男人,都不想自己在女人身上顯得太掉價。
陳爾覓有些按捺不住,他跑到了店里,點了一條兩斤的烤魚,要了最辣的味道,宋水水給他寫單子時還笑了他,陳爾覓覺得她真是小,還是不懂男人激不得。不是周末,宋一魚回了市里,宋水水一個人在各個桌子前忙來忙去,陳爾覓的眼睛一直跟著她,就著她下飯一樣,把一條魚全都吃光了。
陳爾覓吃完擦了擦嘴,在店后面堵住她,她手上還捧著幾條煨好要拿到前面去烤的魚,陳爾覓把那些死物都給她打掉,又把門鎖上,把她和他關(guān)在這個逼仄的,充斥著水腥味兒的房間里,頭頂只有一盞微弱的燈,照在她臉上像上了層釉一樣好看。
陳爾覓上前一步逼她,“你要結(jié)婚?你他媽要跟誰結(jié)婚?!”
宋水水卻笑了,陳爾覓最煩她這樣笑,撩的心口癢酥酥的,偏偏又像隔著很遠的距離一樣得不到。他低頭卡住她的小下巴,迫使她抬頭,他看著她黑白分明里微微泛著些藍的漂亮眼睛,吼她,“小丫頭,說話!
宋水水牢牢的看著他,看著他偷偷染黑的發(fā),看著他身上歲月侵蝕的傷,看著他眼中的這個自己,好像這十幾年忽然有了意義一樣,她說,“跟你。陳爾覓,我要跟你結(jié)婚,你娶我吧!
很長的一段沉默,太長了,陳爾覓忍不住想,宋征明你怎么不來阻止老子啊,你再不來,老子就回不了頭了。
陳爾覓認命一樣箍緊了懷中的溫軟,他遮住了她的眼睛才開口。
“水水,我已經(jīng)很老了!
“總好過死了!彼嗡穆曇暨是穩(wěn)穩(wěn)的。
“水水,你是一條鮮魚,可我已是張破網(wǎng),你跟了我,只會被困死!
“陳爾覓”,她的聲音開始帶著顫,“只要魚和網(wǎng)在一起,魚死網(wǎng)破我也歡喜!
是誰的唇間帶來的濕意,又是誰眼里淌下的淚滴,是命運在哪一天開的玩笑,又行了好讓他們最終躲過了分離。
魚死在網(wǎng)上,誰又能說不算是歡喜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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