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層夢魘

　　他在自己經常去的那棵樹下做了一個夢。

　　少年在夢里微笑，手邊的書頁嘩啦啦翻開，淺褐發(fā)絲隨著微風輕輕淺淺地蕩。

　　──────空白鍵──────

　　“人魚是及其討厭人類的。因為想要人魚的肉而大肆捕捉，現存數量非常稀少�！�

　　窸窸窣窣。一團圓滾滾的花白色用它短小的腿快速移動著，為的是跟上少年考慮到它而有意放慢并不算快的均勻步調。

　　“哈……”

　　已經入秋，氣溫也漸漸轉涼，夜晚的時候哈氣可以隱約看到一團團的白霧。伸手調整了一下暖暖圍繞在肩頭的米色圍巾，少年看向身旁一邊有些困難地努力加快腳步跟上自己一邊還不忘履行名義上的“老師”義務而滔滔不絕地敘述著的那團花白，又進一步不動聲色地放慢腳步，應道。

　　“真夠可惜的，夏目�！�

　　……什麼？想著自己這在人類看來已經極其緩慢的步調對於一只（由於不注意克制食欲而）體重絕對嚴重超標的肥貓來講是否還是太快了一些，沒有聽清所表述的意思而微微怔了下，被喚作夏目的少年動了動唇想要問什麼，卻在話出口之前聰明地保持了沈默。啊反正以老師那羅哩羅嗦的性格就算自己不問也是會說出來的吧。

　　“……這可是吃掉人魚長生不老的好機會呀！”

　　腳步聲明顯地頓了一下。

　　“如果真這樣的話，老師，你一輩子都得不到友人帳了哦�！陛p笑，句尾的音色帶有輕緩的上揚。

　　──死肥貓都已經重成這樣了還想著吃！真懷疑在被人類封印之前你是怎麼保持住那（就整體來看還算）苗條的身形的呀老師�。�！

　　絲毫沒注意到某人在內心進行著的強烈吐槽，招財貓略顯滑稽的粗線條眼睛輕微一挑，黑色瞳孔瞇起，左上20度，看向一旁說出玩笑一樣話語的人。

　　“……哼�！�

　　嘴巴都懶得動，用鼻子發(fā)出慣例般的不屑，便不再言語。正好有電車進了站，沈悶的轟響聲使得兩人同一時間轉移了注意力。於是他們誰都沒注意到，在那之後對方表情中那一絲不易覺察的細微變化。

　　──如果。

　　如果真能長生不老，

　　是不是就可以，

　　遺忘光陰的流逝，

　　像現在這樣子，

　　一起。

　　一直。

　　永遠。

　　目送著自己深愛的人們一個個離去，自己卻永遠地活著。

　　『對每個人都動真情的話，會受不了的。』

　　這是每一個活過歲月的妖怪都明白的道理。所以，漸漸變得疏離，害怕那將會產生的未知情感和羈絆，害怕那注定的離別和悲傷；漸漸變得冷漠，任性地自己切斷所謂關系及其產生的細微可能；漸漸變得學會偽裝，為的是保有那在孤獨中生活下去的勇氣。漸漸變得，不屑，厭惡，和痛恨。

　　為何人類的壽命如此的短暫，只一瞬，便煙消云散。曾經的一幕幕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最終也不過是過眼的云煙，消逝在時間的長河里再找不回。

　　一個一個地離開，自己卻活著。忽略時間空間，永遠地，繼續(xù)下去。

　　可是斑并不後悔自己遇到了那個少年，從來不會。

　　目送著自己深愛的人們一個個離去，自己卻永遠地活著。

　　老師……斑他，經歷了很多吧，一直。

　　比如，自己的祖母玲子，然後，終有一天……

　　終有一天，自己也將會，離開。這是注定的事實，命運會沿著它原本應有的軌道進行下去，不會為誰而停留，亦不會為誰而改變。

　　清晨七八點鍾的陽光，微微地刺眼卻不失溫柔的熱度。少年以一個隨意的姿勢坐在窗邊，單手托著下巴眺望著窗外明媚的光怔了神。

　　“──試試，去抓人魚吧……”

　　仿佛睡夢中的囈語，不經意間就說了出來。說出口後自己不禁被自己的發(fā)言嚇了一跳，表情卻平靜如初沒有任何的變化。長時間的不理解和疏離使得夏目早已學會了很好地隱匿起自己的感情，他只是輕微地動了動，換了個較為舒適的姿勢繼續(xù)這個話題。

　　“切~總而言之，我才不會幫忙呢�！狈逝值呢堃詰T常的姿勢團成一個球，恣意地打了個滾又蹭了蹭，膩在柔軟的墊子上不肯起來。

　　“……回來的時候，買七屋的饅頭給你吃。”依舊保持著右手托下巴的姿勢回過頭來，沖著那團膩來膩去的肉球笑，然後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團球以一個極其詭異的速度爬起來飛奔到自己面前。

　　“那麼我只負責抓哦好就這麼說定了�。�！”怎麼聽都是元氣滿滿干勁十足的聲音。

　　所以說，到頭來還是只想著吃吧你這只死肥貓！��！

　　“嗯�！蔽⑿χc頭，卻沒有注意到對方眼里那抹微弱的情感。

　　──你知道永恒的生命意味著什麼嗎？夏目。

　　──────空白鍵──────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他從來不會浪費時間去計算這種在他看來無聊至極的小事。以為這種稀松平常的事情早就過眼煙云般在腦海的記憶區(qū)里消失了個徹底，卻不知自己會在這個無聊至極的午後又回想起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過往曾經。

　　大約十八九歲的少年抬起頭，有陽光透過頭頂密密麻麻的樹葉間隙傾灑在他淺褐色的發(fā)，鍍上一層溫柔的殤。

　　──吶，夏目。嚼嚼嚼……如果你死……咕�！说脑捰讶藥ぞ统伞谩瓰槲业目﹡

　　──……老師你吃完嘴里的東西再說話。

　　低下頭去禁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樣的場景實在太多太多，多到他以為自己會擁有權力可以讓它永遠重復下去，卻不知一切終將在時間齒輪的碾壓下化為細沙融進過往再找不回。

　　明明，明明只是想呆在那個少年的身邊守護他不受其他妖怪的傷害，卻一次又一次死鴨子嘴硬地說成是為了得到那本該死的友人帳──沒錯，就是那種麻煩的東西給自己帶來多不勝數的麻煩和偽情敵ABCD真路人甲乙丙丁。

　　嘖，真麻煩，像他這種高貴的妖怪，本來就最怕麻煩的了。

　　還記得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化身成夏目玲子時那孩子微微放大瞳孔露出吃驚表情的樣子，而他也只是轉轉腦袋甩出一句“這個樣子行動起來比較方便”後大大咧咧地轉移開話題。

　　其實斑也沒想刻意這麼做，我只是以這種方式來紀念一下某個人，他對自己說。

　　『對每個人都動真情的話，會受不了的�！�

　　是的，這是每一個活過歲月的妖怪都明白的道理，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之前那段日子夏目玲子在他空虛無聊的黑白生活中帶來的那抹色彩。所以，他想，他只是在選擇遺忘之前最後一次地銘記一下，而已。

　　夏目。

　　說來直到最後一刻斑也未曾喚過“貴志”這個看似生疏的名字，哪怕那個一向脾氣溫柔的少年難得地氣憤到硬是抓著他那肥胖的脖子把他提起來沖他大喊“我的名字叫貴志啊老師，所以叫我貴志”他都沒有改口過。

　　──切，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夏目你干嘛這麼生氣。

　　──為什麼你一直都不叫我的名字呢，老師。

　　他難得地閉上嘴停止了平時的無營養(yǎng)爭吵，避開少年的目光不再看他。

　　──真是搞不懂的小鬼……斑大人，您到底喜歡那個孩子什麼地方？難道是因為夏目玲子的關系嗎？

　　──切，我只是對友人帳感興趣。而且，那家夥……和玲子不一樣。

　　──那就趕快吃掉他把友人帳搶過來不就好了？

　　──……這是打發(fā)時間的好方法，人類的一生是很短暫的……短暫得尚未盡興，就結束了。

　　夏目。

　　那個時候斑也沒曾想過他會為了這個該死的姓氏把自己一輩子的感情都投入進去，卻輸到血本無歸。

　　能夠存活千年的妖怪卻對一百年不到的時間動了真情實感，這本身就是個注定會輸的賭注不是麼。

　　夏目。

　　他還記得最後的最後，少年將要離開時對他說的那句話。

　　──請叫我貴志……老師。

　　──……夏目。

　　他搖搖頭閉上眼，再睜開，然後看那生命的光芒在少年瞳孔中逐漸消失，至始至終都沒再開口說一個字。

　　你看，我說過，我說過像你這種溫柔善良過頭愛多管閑事的笨蛋最後下場就會是這個樣子你還不信。夏目。

　　那天起，斑就化身這個樣子坐在這里，喝茶，看書，發(fā)呆，偶爾翻弄身旁一直帶著的那本陳舊的硬殼綠皮本，任時間匆匆流逝在虛無任歲月拿他無可奈何。

　　──為什麼，為什麼直到了最後，你都不肯喊我的名字。

　　──因為對我而言，夏目……這就是你的名字，唯一的，名字。

　　七月正午的炙熱陽光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幾近干涸的地面，卻在這棵千年古木下映出一片少有的清涼。

　　少年安靜地靠著樹干熟睡過去，風拂過，手邊有著陳舊墨玉色封面的本子紙張嘩啦啦翻開，淺褐發(fā)線隨著微風輕輕淺淺地蕩。

　　他在自己經常去的那棵樹下做了一個夢，少年在那個夢里微笑著沈眠下去，不再醒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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