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沈耀，是在父皇為太子哥哥大辦的生辰宴上，那晚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舞劍，
　　聽說是太子哥哥喝大了的一時興起。他隨手拽起了身旁沉默寡言的男子，兩人一個紅衣似火，一個金裝華貴，
　　我忽的想起滿臉胡須的夫子曾說過一句詞，
　　“須知少年擎云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隨著太子哥哥竹蕭聲漸漸隱去，大殿中央揮劍之人也停了下來，他將刀劍收回鞘中，隨手別進(jìn)了腰間后開口，
　　“微臣沈耀，拜見陛下�！�
　　不經(jīng)意間，他好似向坐在父皇身旁的我瞟了一眼，我不動聲色的收回了直勾勾盯著他的目光，
　　原來，他叫沈耀啊。
　　那日后，我拿著私藏的整整五壇好酒才從太子哥哥的口中撬出了沈耀的消息，
　　“沈家世代都是都是武官，沈耀也不例外，鎮(zhèn)遠(yuǎn)侯沈祿常年駐守在北境，侯府中除了些女眷和下人，就只有沈耀這一個人在守著，沈耀的母親也就是鎮(zhèn)遠(yuǎn)侯的大娘子在五年前走了，長安城中這偌大的侯府其實就是沈耀一個人在撐著�！�
　　我還打聽到，他是太子哥哥的伴讀，于是我又忍痛賠了五壇好酒，換來了陪著太子哥哥念書的機(jī)會。
　　那日我穿著朱砂一般鮮紅的襦裙來到學(xué)堂，我這十壇仙人醉果然沒白費，在太子哥哥一次又一次的眼神警告下，
　　沈耀身旁的位子空空如也，我心滿意足的在他身旁就座。
　　那日等我再醒來學(xué)堂里早已空無一人，唯有太子哥哥在一旁拿著折扇的聲聲嘆息。
　　“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太子哥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我恨恨的回道，“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啊！我那整整十壇仙人醉啊！”
　　一鼓作氣，為了美好的未來，也為了那十壇喂了狗的仙人醉，我硬生生撐著聽了整整三年的課，
　　不過沈耀他可真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人啊，
　　我對他耍流氓他比我還流氓，
　　我偷溜出宮帶他上街犯渾他比我還渾，
　　可是為什么我就是愿意跟他待在一起呢？
　　或許是因為他替我教訓(xùn)了偷我錢的叫花子，
　　或許是他陪我捉弄了白日里趾高氣昂的貴妃，
　　亦或是我生辰那晚他偷溜進(jìn)宮在寢殿一角發(fā)現(xiàn)了蜷縮成一團(tuán)的我……
　　這宮中有個禁忌誰都不準(zhǔn)提，我和太子哥哥的生母前皇后娘娘，其余的我不知，我只明白母后是在生我那日病逝的，所以我不能過生辰，全天下的人都能過的日子，唯獨我不能。
　　那晚沈耀帶我爬上宮中最高的觀星樓，我瞧見了，整整十壇仙人醉。沈耀一雙丹鳳眼微微彎起，隨手提起一壇仙人醉向我走來，
　　“以后想見我直接同我說，別白白浪費了好酒�！�
　　第四壇仙人醉下肚，沈耀趴在我耳邊輕輕說起，
　　“小川，以后每年的生辰我都來陪你，可好？”
　　“好�！�
　　第二日太子哥哥一盆涼水潑醒了在觀星樓睡了一夜的我們倆，二話不說太子哥哥拉上我離開了。
　　那日后太子哥哥不讓我再與沈耀見面，無論我拿多少仙人醉他都不肯允我，太子哥哥整日那著大太監(jiān)用來打狗的棍子守在我的門口，整整一個月，我和沈耀已經(jīng)整整一個月未見。
　　終于在月末的那個晚上，我的房門被沈耀打開了，二話不說，沈耀擁我入了懷抱，我著急的拍打著他就快要喘不過來氣。
　　“小川，你皇兄答應(yīng)我了，小川，我們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
　　漸漸的，我明白了其中緣由，皇兄這幾日的異常究竟從何而來，
　　我想起小時候的某一天，太子哥哥喝多了，我扶著他回宮，那晚他望著璀璨奪目的星空對我說，
　　“小川，我的小川配得上全世界最好的男人，阿兄，阿兄一定不會苦了小川，阿兄要讓小川，做這世上最幸福的姑娘.......”
　　我記得，那日是阿兄從小到大喜歡的洛家大姑娘出嫁的日子，只因為父皇的一句高攀不上，
　　皇兄的脊梁骨好像在父皇為洛姑娘指腹為婚的那天被生生打斷了。
　　日子一天天平淡的過去，
　　景洪十六年，
　　皇兄與沈耀皆已到了及冠之年，太子哥哥的及冠禮上，一向不爭不搶的他，破天荒的向父皇求了個恩準(zhǔn)，
　　他要父皇派沈耀去前線，同鎮(zhèn)遠(yuǎn)侯一起守關(guān)，
　　這么多年我漸漸長大，這其中緣由其實我懂的
　　鎮(zhèn)遠(yuǎn)侯位高權(quán)重手握重兵，這樣一個人對一個國家來說是珍寶，可對父皇來說確是懸在他脖頸上的一柄利刃，于是鎮(zhèn)遠(yuǎn)侯主動請纓去守關(guān)，就在這時，沈耀出世了，在這樣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的到來是一場及時雨，
　　這也注定了他一生只能籍籍無名，做一個長安城中最游手好閑之人。
　　父皇最終還是心軟了，他對著皇兄深深嘆了口氣，準(zhǔn)了他的請求。
　　父皇又以磨煉為由，派遣太子哥哥去雍城，那日大殿之上的人都知曉，我皇兄的太子之位已然是走到了盡頭，今日給他一塊封底，明日便能夠削去他的儲君之位。
　　我征在原地。
　　最終，皇兄和沈耀離宮的日子定在了同一天，
　　離宮前夜，沈耀又帶我去了一次觀星樓，一樣的星空，不多不少的仙人醉，唯獨多的，皇兄筆直的站在護(hù)欄旁，背對著我們仰望無邊星空，
　　他緩緩開口，“小川，今夜的星空是否和她出嫁那日一樣呢？”
　　她是誰皇兄沒有說，他也不必說。
　　那晚我為他們踐行，皇兄拉著沈耀喝了一整晚
　　最后皇兄又拉著沈耀為我舞劍，仍是他吹簫，沈耀舞劍，唯獨不同的，今夜，他們只為我一人而舞，卻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有幸得見。
　　因為喝的太多，我沉沉睡去，只隱隱約約聽見沈耀的聲音，我好像栽在一人懷里，
　　“還請?zhí)拥钕路判��！?br>　　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三日午后了，我錯過了他們二人出城的時間，我猜想必定時沈耀的主意，他就喜歡捉弄我，都怪他，害得我們沒能再見最后一面。想著想著，我的視線逐漸模糊，被淚水充滿。
　　景洪十八年，
　　一樁太子貪污鹽案名動長安。
　　不久后，皇兄一封書信長安主動請去太子一職，自罰在雍城永不回京，父皇索性將雍城劃給皇兄，封他做個閑散王爺，
　　封號為——雍
　　三月后，三弟六皇子入住東宮，成為大夏新的儲君，一切發(fā)生的那樣快，皇兄從人人敬畏的太子到遭人唾棄的貪官只用了半年不到，
　　我懶得去追究其中緣由，只是次次去雍城，皇兄都不肯見我。
　　所幸，沈耀并沒有讓皇兄失望，在北境他大大小小拿了很多軍功，一路高升，已經(jīng)到了可以號令千軍之位。
　　景洪十九年，
　　河?xùn)|顧家犯了錯，男丁被流放到南邊，女眷全部充妓。我依稀記得，當(dāng)年讓皇兄念念不忘的洛姑娘，就是被下嫁到顧家的。
　　洛姑娘的死訊被傳到雍城，只用了一天，父皇當(dāng)真是一點活路都不肯留給皇兄。
　　景洪十九年九月，
　　皇兄于雍城暴斃而亡，享年二十有三。
　　我親自去雍城接的皇兄，回長安后，父皇不許我大辦喪禮，只因那幾日碰巧是我三弟太子殿下的生辰禮。
　　皇兄死了，父皇似乎更加肆無忌憚，他甚至不愿來皇陵看皇兄一眼，我自請離宮獨自守皇陵，
　　在皇陵的第五天，我終于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第一眼我看見了倒在床邊的沈耀，一瞬間，滿心滿眼的委屈不滿涌了出來，
　　我的父親，生我養(yǎng)我的人，我和皇兄此生唯一的依靠，
　　此時此刻我只有恨，我怨他，我靠在沈耀懷中抽泣，
　　沈耀只是輕撫著我的背，沉默著一言不發(fā)，
　　用安靜來代替陪伴。
　　哭著哭著我累了，就這樣在沈耀的懷中睡著了。
　　沈耀給我講了個故事，關(guān)于皇兄的。
　　我母后在父皇他還是皇子時就已經(jīng)嫁給他了，兩人相濡以沫從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走來，我皇兄是父皇的第一個孩子，他曾許諾母后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這一切都在父皇登基后改變了，后宮的女人逐漸多了起來，父皇來皇后宮里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母后看向他的眼神也逐漸從愛慕變?yōu)榱藚拹�，她徹底看清了這個男人，看清了他自私薄情，冷酷虛偽，最終，我的母后在生下我后含恨自盡，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刻，她只覺得解脫，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對著眼前身著明黃龍袍的人說的，
　　“像你這樣虛偽的人，活該一輩子都得不到愛�！�
　　這個女人死前絕望冷靜的眼神深深刻在了皇帝心里，他開始害怕，甚至開始懼怕她的孩子，看著我皇兄一天天長大，那張臉也繼承了我母后的樣貌，他開始麻痹自己，一邊厭惡她，一遍偽裝成懷念她，使自己變成了一個虛偽的好人，他不敢剝?nèi)セ市值奶又�，及冠禮那天，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一切，他將對母后的恨意不多不少的傾注在皇兄身上。
　　原來如此啊，原來，他這么痛恨我們。
　　沈耀這一趟回來停留不了太久，我看見一封又一封自北境而來的戰(zhàn)報，都在催促著他回去。
　　我在侯府中住了一個月，那天沈耀帶著我去了一趟皇陵，從前我們?nèi)酥谢市质亲铘[騰的那個，此時此刻皇陵中只有我們?nèi)耍瑓s寂靜無聲。
　　我倆跪在皇兄的墓前，十指緊扣，沈耀看向我的目光溫暖而堅定。轉(zhuǎn)而又看向皇兄的墓碑,
　　“凌兄你放心，我斷不會讓小川受半分委屈�！�
　　他對著我皇兄磕了三個響頭，我拉著他站起來，
　　“阿耀，”將刻刀遞在他的手中，“為我皇兄刻個字吧，隨便什么都行�！�
　　皇兄的碑是我親自刻上去的，我只刻下常凌之墓四字，那是我皇兄的小字，稱謂我沒加，也不準(zhǔn)宮人們碰，他們都不配，
　　沈耀拿起刻刀，為他寫下“摯友”二字，在這世上唯有他配為我阿兄刻字。
　　沈耀在皇陵中告訴我，等北境之事了了，他便回來娶我，我笑著告訴他，
　　“想得美，本公主可不是誰都能娶走的，黃口小兒莫張狂。”
　　“哦？那小生如何能娶得？”沈耀搭腔陪我。
　　我笑著跑遠(yuǎn)，“沈耀你笨死了！”
　　沈耀也笑著在后面追我，我們在林間穿梭著，
　　“沈耀，本公主的聘禮別人給不起，我要鎮(zhèn)遠(yuǎn)侯府小侯爺親手釀的仙人醉！”
　　我好言相勸讓沈耀回了北境，他本意是想讓我留在侯府的，那樣他才肯放心,我知道朝堂中人定會拿此大做文章，仍然獨自一人住在皇陵中。
　　沈耀得空便會寫信給我，說的都是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大事也說不得，我知道，第一眼看信之人不是我，是大殿中的那個人。
　　景洪二十三年，
　　北邊外邦人來勢洶洶，沈耀越來越忙。
　　那年我二十五歲。
　　朝內(nèi)外不少人張羅著我的婚事，接連被我婉拒，理由都是一個，我為皇兄披麻戴孝。
　　可是人總該長大的，我早該明白，過去有皇兄和沈耀護(hù)著我的年歲早就過去了，
　　那日父皇召我進(jìn)京，
　　可笑吧，我為皇兄在皇陵披麻戴孝四年無人問津，如今久別重逢，竟是為了讓我去關(guān)外和親。
　　蘇勒部的使者將婚書遞在父皇手中，我借口頭痛離開了大殿。
　　漸行漸遠(yuǎn)，我只覺得腳步虛浮，最終我倒在了漫天大雪中。
　　視線模糊前，我看著漫天大雪中向我奔來的那個身影，
　　一身玄衣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中。
　　父皇不允許我與沈耀相見，我知道沈耀回京了，可所有人都如同失憶一般，矢口否認(rèn)，完全抹除了沈耀在長安存在的痕跡，在我第三次將蘇勒部送來的婚書撕的粉碎隨手扔掉時，
　　噩耗傳來——鎮(zhèn)遠(yuǎn)侯死了。
　　我瘋了一般奔向大殿，顧不得漫天大雪，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里衣，我跪在大殿的正中央，
　　龍椅上的男人此刻正氣定神閑的喝著杯中茶。
　　我答應(yīng)了同蘇勒部小可汗的婚事，婚期定在了下個月。
　　回宮的路上，沈耀攔住了我，他瘦了很多，我不知道這幾日他被父皇藏在了哪里，總之不會是什么好地方。
　　沈耀解下斗篷為我披上，從始至終我都沒有看他一眼，
　　“小川，我?guī)阕吆貌缓�，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們回皇陵，或者去北邊，不行那太冷了，要不，咱們找個南邊的小鎮(zhèn)，我砍柴生火做飯，你就天天……”
　　他的話還未說完，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被我打落，我后退一步跪在雪中，膝蓋處冰涼觸感很快傳遍全身，
　　“侯爺和小侯爺是我大夏的恩人，若是沒有沈老將軍，恐怕便沒有我盛世大夏，沈老將軍的事，還請小侯爺節(jié)哀�！�
　　我偏要撕破那層窗戶紙。
　　沈耀嘴角抽了抽，隨后繼續(xù)笑著說道，
　　“小川，觀星樓東南角的瓦片下有壇仙人醉，我親手釀的，你陪我去挖出來好嗎？”
　　觀星樓我終是沒有去，其實自從皇兄與沈耀離京后，我從未去過那里，
　　父皇真是個會殺人誅心的好手，我出嫁那日，他派了沈耀來護(hù)送我，這樣也好，最起碼我可以親自確定沈耀已經(jīng)安全回了北邊。
　　我第一次來北境，原本是打算在侯府住上一天在出境的，可是侯府在大辦喪尸，我這樣一身紅火之人，到底是不該踏進(jìn)去的。
　　沈耀便陪著我在侯府外給沈老將軍敬了根香。
　　景洪二十六年，
　　是我嫁給蘇勒祁的第三年，
　　他是個好人，他知道我心里有坎，他從不讓我難堪，
　　是我不好，我忘不了沈耀。
　　景洪三十年，
　　蘇勒祁為我?guī)Щ亓艘环庑�，他說大夏的沈?qū)④娝懒�，臨死前托付他給我?guī)Х庑�。蘇勒祁問我，為什么大夏的每個將軍都死的莫名其妙。
　　草原上又下了大雪，我換上那年出嫁時的衣裳，獨自一人漫步在大雪中，冰涼的雪地中，我的神智漸漸模糊起來，
　　我仿佛又看見了當(dāng)年大雪紛飛時奔向我的玄衣少年，不自覺的揚起嘴角，
　　阿兄，沈耀，我來找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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