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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時代
“最近過得怎么樣啊?山里住得會不會覺得不習(xí)慣?”
“沒有啦,挺舒服的。”我回答。
她夾著根煙,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起來。”
“隱居?什么時代了……”她嘟囔著,終是沒說什么。
我們自高中相識,一起逃過課,一起念過檢討,作為學(xué)生而言這就是過硬的交情。她是大我一屆的學(xué)姐,常常照應(yīng)著我點,按她的話說,“老大顧著小弟一點是應(yīng)該的。”
最后大學(xué)也進了同一所。英文系的她,畢業(yè)后去做了商務(wù)翻譯。而我,帶著沒有用的中文系,遲一年躲進了山里。
“有時間給我拍點照片哦!現(xiàn)在工作忙死了,都沒空出去玩,只能看照片解解饞。”
“好。”匆匆道別,我掛上電話。生活的道路就此岔開,好似從未相交。
山里沒信號,要打電話只能下到鎮(zhèn)子里去。她因此聯(lián)系不上我,只能每次譴責(zé),為什么不早點聯(lián)系她。
凌晨下過雨,水汽還未散。這種氫原子和氧原子的常見化合物自有一股特別的味道,說不清,描繪不出,卻真真切切的叫人明白,這就是水的味道,水聞起來就是這樣子的。水份帶走了熱量,山路涼颼颼的,潤濕糜爛的腐葉被踩在腳底,哧哧作響。眼眶硬是叫露水浸濕了,一片郁郁,看不見其他!耙钱嫵僧,那可真是不錯!被秀绷艘幌拢畔肫瓞F(xiàn)在她聽不到。
七年的習(xí)慣,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我愛好繪畫,勤練而不得。她興致缺缺,揮筆即驚人。曾常笑她,“畫那么好,為什么當(dāng)年不報美院?那樣子豈不是不需要現(xiàn)在這么累也能達到這個收入?”她鼻子哼哼,嗤笑,“因為我不喜歡,老娘就是討厭畫畫。”我一直有所懷疑,因為看起來她在畫畫的時候也頗為享受。是因為我當(dāng)時隨口一提以后要報聯(lián)大嗎?這么久遠的事情,證據(jù)早就和廊檐下的灰塵一起消散了。
再一次下山,是三天后了。
“收到了嗎?我可是送了你一份大禮哦,還不好好感謝我?”
“什么嘛。收到啥?咋咋;5陌l(fā)生什么了?”
她愣了幾秒,我都可以想象出宅女白皙的臉上因?qū)擂味W過的紅暈!鞍∵@……其實也沒什么。”這時候是在歪頭看左下角吧,肩膀縮一縮就有那味兒了,“就是,新聞里說,下周一你們那一帶有流星雨。我有工作要做,走不開,這邊大城市也看不到,就想拜托你發(fā)揮一下中文系優(yōu)等生的才能,給我語言轉(zhuǎn)播一下。”
“所以你給我寄了個衛(wèi)星電話?”
“嗯!”此時一定是在如小雞啄米般點頭。七年的時間,足以讓每一個習(xí)慣動作深刻在彼此腦海,每一條信息都像是語音,每一段話語也仿佛視頻。“你放心好了,電話費是我付。有衛(wèi)星電話了也方便,我就可以經(jīng)常聯(lián)系到你了。千萬別被雨水泡了啊!
“你以為我是你嗎?”我一臉黑線,“還被雨水泡?我的屋子雖然算不上精致,只是農(nóng)戶遺留下的一間破舊木屋,但怎么著也算是花光了我這些年來的積蓄好好修葺了一番,漏水是不會發(fā)生的啦!
衛(wèi)星電話兩天后寄到了。我打了一次說明情況后就一直放在一旁沒有動過——她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衛(wèi)星電話對于日常通訊來說終是太貴。
傳說中的下周一終于到了。提前兩三天,她就不斷念叨著,“要記得!是九點半開始,要早點找個好地方。 迸d奮得像個孩子。城里人對這種自然景觀最是難得,一點點描述都能激起無邊的幸福感,雖說,我也不過才來到鄉(xiāng)下幾個星期罷了。
我抵不過她嘮叨,提前半個小時便到了地方——場地我前幾天就考查好了,山間湖畔的空地,空蕩無遮蔽,最適合觀星。她來回反復(fù)猜測流星的樣子,我隨意應(yīng)和著——我也沒見過,沒法回答。沒有意義的話語透露出她的緊張,那種面對一生難見的奇跡才會有的恭敬,一點點滲透出來。
9點15分,下雨了。不大,但是烏云遮布。
“真遺憾呢,看不到了。”她很失落,話也少了下來!安贿^也先別掛吧,也是想好好和你說說話了!焙芄陋毎,這種失落渴望著有一個人能分擔(dān)一下。
“行!庇晗碌貌淮蟛恍。也]有帶傘。正巧旁邊有一塊凹進去的淺淺石穴,我便倚在彼處,和她閑嘮。
“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不是幾天前才問過嗎?”我失笑,“一周打兩次電話,怎么每次都問這句。俊
“啊這……”
“總之,我過得挺好的,不需要擔(dān)心我。反倒是你自己,每次聊天都在問我,怎么也不見你說說自己的生活?說吧,最近過得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呢?也就和之前都一個樣,工作多,累,沒空玩。不過想一想之后能賺到的小錢錢,好像還行!
她哼起來,學(xué)生時期的古怪小調(diào),那是她自己寫的。我當(dāng)初還為這曲寫了詞——不過是些“賺錢使我愉悅”之類的調(diào)侃語句,她也很滿意,一直唱到現(xiàn)在!斑@是某中文系男子為我寫的!彼f,是這樣子向他人宣稱的。
我想起來,并不很久以前,她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們的一段對話。
“最近感覺怎樣?大城市里住得習(xí)不習(xí)慣。俊
“沒事,挺好的。很多新奇的東西。”透過電話,她的聲音失真,有些雜音,像砂紙磨損。
“工作呢?他們有沒有笑你是土老帽?”我調(diào)笑。
“剛到的時候確實鬧過幾個笑話,不過之后就好了。前輩們?nèi)硕己芎茫苷疹櫸。”她突然正色起來,腔調(diào)里染上幾分喟嘆,“真是太大了,這座城。每到畢業(yè)季,幾十萬大學(xué)生一下子涌入這里,尋找就業(yè)機會。但她不知不覺就把一切都吞下了,不泛一絲水花!
“太大了,一進來,真就是銷聲匿跡!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一種隱居哈。大隱隱于市!
我猜她也剛好想起這事——我們的默契還是很足的!艾F(xiàn)在你還覺得這是在隱居嗎?”我問。
“嗯!彼欢ㄕ壬珘阂值奶炜,兩眼無神放空吧?“你呢?既然說是隱居,和我們這種隱居又有什么不一樣?”
“那可不一樣多了。首先我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然后我也不用趕地鐵人擠人……”我按照她從前的描述,一點一點數(shù)出不同!拔疫^得還是很舒服很滋潤的,除了要擔(dān)心一下萬一以后賺不到稿費會不會斷糧以外沒什么憂愁!
“但是,這確實都是隱居呢。盡管是如此的不同……”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不再說話。隔著電話,我聽見她一呼一吸,平靜舒緩。
9點35分!坝晖A,我要往回走了!蔽逸p道。
“哦!彼欧磻(yīng)過來?磥硭伎贾械臅r間對她也不過彈指。
但是我沒走,我停在了這里。
雨確實停了,留下了一地的雨水,和星光。
那幅畫面,我實在不知應(yīng)當(dāng)如何描繪,仿佛四年中文系讀下來全做了白用功,怎樣都無法恰當(dāng)?shù)乇硎觥,摼G,幽藍,亮紫,星點迷綴。這星云是立體的,在四面八方,直把我包圍起來,困卷起來。雨打碎的星光墜進湖里,搖曳漣漪。不時有余雨落下,”嗒!”一聲震得人下意識一抖擻,再回味那清亮多變的音色。
蟲開始鳴了。窸窸窣窣,交雜在一起,分不清晰。我妒忌他們,能常?吹竭@樣的美景,并自己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他們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知道我在看他們嗎?我想是不知道的,但無知著編織美好,反而更令人心醉,神往。
一粒星墜下,落在我腳邊。幽幽的,藍藍的,看起來軟乎乎,繼續(xù)散發(fā)著柔和光芒。當(dāng)?shù)厝撕臀姨崞疬^這種菌菇,樹上和地上都有生長,一下雨就會發(fā)光,不過幾小時便會衰退消亡。但我沒有想到,真正見到這種場景時,能如此震撼。
眼淚不自覺流下來,我猜,又或許是雨水恰好滴上也未必。為這一瞬燦爛而哭是很有詩意的事情,即使并不悲傷,為這氣氛也應(yīng)當(dāng)哭才對。無聲無息,慢慢盈滿眼眶,順著臉頰滑下,劃出婉曲線條,最終在下頷骨凝聚成滴,跌落在地。這是最美的哭法,我能對著震撼場景作出的唯一致敬。
我孤立于阿耳忒彌斯修飾的彌諾陶洛斯之殿,遺失了方向和行走欲望。
直到衛(wèi)星電話里傳來劣質(zhì)的音效,“喂?喂?”
我舉起電話支到頰側(cè),“……”用力長了張嘴卻無法發(fā)出聲音——極度的美麗使我的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為之震動,聲帶已經(jīng)被鎖住無法發(fā)聲。
“喂?喂!你怎么不說話。俊
我終于緩過勁來!氨!
“你剛剛在干什么啊,為什么一直不說話,害得我擔(dān)心死了!
“我……”眼前星光依然燦爛,璀璨迷人眼。中文系不曾學(xué)到什么具體有用的技能,但此時那四年所受的各種文學(xué)熏陶都開始浮現(xiàn)出來了。模仿著歌詠吟誦的腔調(diào),我舒眉,輕笑。
“我在山河湖泊間拾荒,撿散落的星辰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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