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蔣捷霜天曉角

　　半夢半醒之間，楊逍伸開手臂，卻摸了個空。

　　窗上微微透出的青白曦光，尚不足以照亮整個房間。薄薄的晨風(fēng)里，香衾暖帳，錦簾半挑，她留下的氣息，氤氳著昨夜的余溫。

　　此時放輕的腳步聲碎碎地在樓梯上響起，帶著隱秘的歡喜。每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了心臟跳起的瞬間。隨后房門輕輕一聲響，雀躍偏又刻意閃躲的呼吸縈在身畔。

　　他頓時放松下來，沉浸在來人帶回的清晨氣息中，不愿睜開雙眼。

　　耳邊傳來輕聲嘻笑，一雙冰涼的小手鉆進(jìn)被子，貼上了他的頸。

　　他不得不握住那雙還沾著露氣的手，低聲問：“去哪兒了？”

　　只聽黑暗中女子聲音含笑答道：“后山�！�

　　楊逍懶懶地哈欠一聲，手上一用力，她便倒在他身邊。

　　這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天色已半明，小樓中的光線仍是安安靜靜地模糊著，面對著面，只看到她目光閃閃地糾纏著他的視線，他不覺笑了。

　　眨了幾次眼，他才看清她嘴邊深深的笑靨，離得那么近，她的呼吸就像是春風(fēng)，一陣陣地，撲在面上。

　　“下雪了……”她輕輕地說。

　　楊逍定定地看著她，卻不說話，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笑著推推他：“怎么？”

　　他目光一閃，像是才回過神來，伸手幫她理順鬢邊亂發(fā)。過了半響，忽然似笑非笑地說一句：“曉芙，我想起剛認(rèn)得你的那天——那時候，你還那么小，又那么天真——那天天氣可真好，可當(dāng)時我是干什么去的？你又是為什么而去的呢？”

　　曉芙心中一跳，想了好一會才答道：“是呢，師父差我下山辦事，不想?yún)s給你纏住了……究竟是辦的什么事呢？這么些年過去，我還有點兒真想不起來……”

　　然而思緒還是像逆流的河水一般，緩緩回到了十年前的仲春時節(jié)。

　　那青羅裙帶展開了陌上花，春陰柳絮偏隨馬，那夭夭白衣勝雪如云，年少眉目艷星月……一時間都來到了眼前。

　　“下山前師父就交代我，閑人莫理，閑事莫管，我卻偏偏惹上了你。”她轉(zhuǎn)眸對他一笑，“我都不知道為什么就跟著你走�？晌遥腋緛聿患跋�。”

　　楊逍沉默了片刻，凝視著她的眼睛，那雙明亮漆黑的眼睛還像十年前一樣，彷佛匯集了一整個世界的明快、溫柔、純真�！皶攒剑嬖V我，你后悔過嗎？”

　　她微笑著，攏了攏掉到額前的一縷頭發(fā)：“楊逍�！彼杏X到她在黑暗中伸手捧住他的下巴，“看著我，”她的眼睛跟他的對視：“我——”她咬了咬下唇，飛快地說：“我愛你�！�

　　她的眼睛如泉水般明凈，楊逍愣愣看著，眼淚不知不覺地溢出來。

　　曉芙一怔：“你……”

　　“我害怕。”他捉住她的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曉芙，我好害怕，你不是我這個世界中人，你……”

　　她的眼睛濕潤了：“傻瓜！”她輕輕幫他擦眼淚。他卻緊緊抱住她：“我有時候想想，真恨不得自己是你，哪怕是哆哆嗦嗦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頂多，頂多我……我也不愿就這么傻站著傻看著——不知道你……”他嘴唇哆嗦了半響，還是不敢問出那句話——你，你會不會走開？會不會回去？你在這里，是不是我十年前就開始做的一場幻夢。

　　夢，會不會醒？

　　她的眼淚流下來，嘴上卻微笑著：“我覺得你才是一個想得太多的傻瓜！”

　　她輕輕地吻上他。

　　陽光撲進(jìn)房間的時候，曉芙被院里大人小孩的笑鬧聲吵醒了。

　　她披衣站在窗前，昨夜一場好雪，遠(yuǎn)山千樹梨花，蔚如云霞。

　　不悔正坐在她父親肩頭，高興地哈哈大笑，一眼瞥見了母親，忙叫道：“媽，媽，快起來，下雪了，下雪了�！�

　　曉芙問：“你們玩什么，那么開心？”

　　不悔得意道：“我?guī)偷鶔哐！?br>
　　曉芙不禁失笑：“你這就算幫忙��？那里怎么還留著一大片不掃干凈了？”

　　“那當(dāng)然了�！辈换谂呐乃念^：“爹說，只要我在這里，他做什么都很開心�！�

　　楊逍抬頭笑道：“那是特意給不悔留下的，我小時候啊，就最喜歡玩雪了�！�

　　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她低下頭微微笑，書案上新供了幾枝臘梅，泠泠的香。旁邊那一幅畫，正是睡前畫的工筆梅花，月影枝斜，亭亭素艷，仍是寂寥。便信筆涂了他的側(cè)影入畫，自覺得意，就擱在了案頭。

　　一翻卻覺不對，細(xì)看才知是畫中多了東西。男子的對面，是她裊娜的身影，微微仰著頭。而他正拈了花，要與她插在鬢邊。寥寥地幾筆，卻極是傳神。

　　她摩挲著畫卷，嘴角綻出個靜靜的笑來。

　　唐人有則筆記小說，是說一女子，為了一生摯愛，竟拋了身軀，靈魂出殼，追隨而去。問其為何亡命來奔，女子答：“知君情深不易。”

　　乃是因為，知君情深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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