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的太傅無所不能。
　　百姓都是這么傳的，就連太子自己也這樣認為。
　　畢竟太傅連中三元，未及冠便通過了殿試，成為了陛下欽點的當朝以來最年輕的太子太傅。太傅不僅年紀小，長的也好看。
　　回回太子習書的時候，他那好些個妹妹們便成群結隊的過來問候他。
　　美曰其名：兄友“妹”恭。

　　太子撇撇嘴，瞄了一眼身邊的人，贊嘆一聲到：“確實好看。”

　　2.
　　太子的太傅總是不茍言笑，不授課的時候捧著書可以讀上小半天。

　　太子總是擔心太傅他老人家會讀傻了。

　　但是太傅出身于姑蘇的書香門第，據(jù)說，蘇家的藏書比皇室還要多，也不知是真是假。

　　“太傅，稚水她們又來了�！碧幼е档男渥�，遠處傳來女兒家嘰嘰喳喳的嬉笑聲，他有點私心，不想讓妹妹們看見太傅。

　　畢竟，太傅是他一個人的太傅。

　　“殿下，不可直呼公主名諱�！碧党抢锿艘谎�，默不作聲地收回被扯在手里的衣袖，清聲說，“今日就到這里吧�！�

　　3.

　　太子的太傅字寫得也很好看，集各家之所長。

　　“下筆用力，入木三分，”太傅端坐在太子的身邊，手把手地教他寫字，一邊寫一邊數(shù)落他，“陛下之字有逸少之風，殿下怎的半點也學不到。”
　　“因為以前教我習字的不是太傅。”太子沒有半分猶豫，脫口而出。

　　太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油嘴滑舌。”

　　“今日便罰殿下寫一百遍自己的名字�！�

　　“�。俊�

　　4.

　　太子的太傅時常會被皇帝傳召，詢問太子的課業(yè)。

　　太子恭恭敬敬地捧著一沓紙，一臉痛心疾首地走向書房，在門口看見了王公公。他不由得喜上眉梢，一激動就把手里的紙全都扔了出去。

　　王公公根本來不及抓，那些上好的宣紙紛紛揚揚，又被風刮到了庭院各處。

　　他連忙叫上侍從同他一起把紙撿了回來，可惜天公不作美，薄薄的宣紙像是幾尾魚，輕巧地從手邊游過。

　　于是等到皇帝出門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樣雞飛狗跳的樣子。

　　太傅跟在身后，見狀不由地臉黑了幾分。

　　“燕望舒！”皇帝怒吼一聲，向后退了半寸，太子立馬挺直腰板朝他父皇行禮，“原先蘇卿還同朕說你天資聰穎，可朕看你難當大用，頑劣至此！”

　　“來人，太子御前失德，禁足半個月，給朕好好地思過。”

　　皇帝走遠了，太子還跪在原地，他抬起頭愣愣地看著站在原地的太傅。

　　太傅的神情是他從未見到過的，他向前一步，走到太子面前，正好一張宣紙落到了他的腳邊。太傅彎腰撿起這張紙，太子騰地感覺從來沒有過的窘迫。

　　“殿下字寫得的不錯，”太傅挑眉，一句話讓太子的眼睛里有了光亮，“今日便罰太子抄十遍《禮記》吧�！�

　　太子：......

　　5.

　　太子的太傅......

　　沒人性！喪盡天良�。�！

　　太子咬著筆頭，憤憤不平地罵著太傅，本來被父皇禁足宮中夠慘了，十遍《禮記》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抄完。

　　還等他抄完兩頁，那王公公便來說太子的禁足已經(jīng)解了。

　　似乎是太傅在御前求情換來的。

　　沒想到王公公去而又返，回來告訴他，那罰抄也不用了。

　　說太傅大人不過是想給他個記性。

　　太子美滋滋地躺在琉璃榻上，給自己剝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紫葡萄，心想：“那本宮就勉為其難地原諒太傅吧�！�

　　可惜他一天都沒有見過太傅，聽說是告了假，拜訪一位知己去了。

　　6.

　　太子長得很快，一眨眼間已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人了。

　　太傅還是那個太傅，太傅還是那年初見時的樣子。

　　又是一個春日，荼蘼花事了。

　　太子正襟危坐在書桌旁，打著瞌睡。

　　旁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被驚醒抬頭，但見太傅懷里抱著書朝這邊走過來。

　　太子把嘴一撇，悶悶不樂地說：“明朗，你來的真晚。”

　　太傅把書鐺的一下堆在書桌上，受驚似的跪下來道：“殿下，君臣有別，以后還是莫要在這樣喚下官了�！�

　　原本過了午時太傅就該離開了，但是今天他卻又留了一小會。

　　“殿下，今日便是下官在東宮當差的最后一天了，”蘇明朗艱難地吞咽口水，一片寂靜，他不敢抬頭去看太子的臉色，“明日便會有新的太傅前來接替�！�

　　出人意料的，太子只是呆呆地看著他，澀聲問：“為什么？”

　　蘇明朗溫聲說：“臣自認無能，在東宮任太傅的五年里，沒有教會太子半點東西。臣問心有愧，特向陛下請辭。”

　　一如當年，名滿京城的才子坐在荼蘼花架下朝他瞥來一眼，朝他行禮，道：“參見太子殿下，下官蘇昭便是殿下以后的先生了�！�

　　不是的，不是你無能。

　　是我，是我太頑劣了。

　　你教我習字看書，吟詩作賦；教我制衡之術，權宜世家，我都記得。

　　7.

　　太子的新太傅是個白胡子老頭，據(jù)說學識淵博，這些年走遍了大江南北，是他皇爺爺?shù)呐f識。

　　太子不喜歡他。

　　他沒有蘇昭長得好看，寫字也沒有蘇昭好看。

　　而且自從蘇昭走了，他那些個妹妹都不來看他了。他連稚水的面都見不上。

　　太子是在一個月之后才又重新打聽到蘇昭的消息的。

　　也不能算是打聽，畢竟人盡皆知。

　　燕朝唯一一個連中三元者，當朝太子的舊太傅素衣白裳，到大理寺喊冤。

　　他要查的是當年舉世震驚的先右丞相貪污案。

　　十五年前，江夏水災，朝廷撥款賑災，被貪官挪用，餓殍遍地，陛下下旨徹查，卻未曾想線索直指當朝右丞相。證據(jù)一件件一樁樁，右丞相百口莫辯，滿門抄斬。

　　蘇昭堅持此案有疑，要求重審此案。

　　身份特殊，大理寺卿不敢懈怠，立馬上奏。

　　當日，蘇昭被急詔入宮，與皇帝晝夜長談。

　　陛下只給了他半個月的時間。

　　隔著長長的玉階，太子提燈又一次見到了蘇昭，相顧無言，終是擦肩而過。

　　8.

　　自皇宮一別，太子再也沒有見過蘇昭。

　　他們說，蘇昭只用了七天的時間就把幕后主使抓了出來。

　　他們說，原來蘇昭不是姑蘇蘇氏的嫡次子，而是右丞相遺孤。

　　真相大白于天下，皇帝對蘇昭有愧，賞他白銀萬兩，但是蘇昭沒有收下。

　　隴西發(fā)了蝗災，他親自護送這批白銀運往隴西，或許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是知道為什么蘇昭不收下的。

　　因為以前他也曾問過蘇昭關于右丞相的為人事跡，他直覺右丞相不是那樣貪贓枉法的人，他問：“若是被冤枉的呢？”

　　蘇昭是怎樣答得呢？

　　那時的太傅神色淡漠，儼然是在說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垂眸道：“人死不可復生，都是命中注定�！�

　　他也想做一個像太傅那樣的人，為人正直。

　　9.

　　太子及冠了，整日游走于朝堂之間，皇帝已有了頹唐之態(tài)，用不了多久，他會是新的君主。

　　幾個妹妹盡數(shù)嫁人。

　　稚水還算有福氣，與京中世家聯(lián)姻，婚后生活美滿。但是秋水就沒那么好了，昔日他也經(jīng)常對這位不受寵的妹妹多加照拂，但是改不了她遠嫁匈奴的命運。

　　秋風瑟瑟，又是一年皇家圍獵。

　　如今的秋獵，也輪得到小輩們掙好彩頭了。

　　太子無意與人爭奪追著一只鹿入了山林，白羽箭一箭射穿了鹿纖細的脖頸，那只鹿倒在地上掙扎半分便沒有了聲息。

　　太子放下手里的弓箭，當他提起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進入了森林腹地，四下安靜。

　　很不對勁。

　　破空之聲傳來，太子連忙丟下死鹿，閃身滾到一旁的樹干后面。一只羽箭插在了他方才的地方，細細碎碎的聲響傳了上來，四周竟是已經(jīng)被暗衛(wèi)給包圍了。

　　一定是惠王！他按了按身旁的弓，想著自己的箭筒里還剩了多少之箭，他還有多少時間。身邊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當然會派人下來尋找，最多不過一刻鐘。

　　他只要挺住這一刻鐘。

　　暗衛(wèi)撲了上來，他的羽箭無一虛發(fā)，可這還遠遠不夠，他的弓被來人的劍砍成了兩半，只得空手接上白刃。

　　沒有注意到身后的聲響，暗衛(wèi)鉆了空子，鋒利的劍刃眼見著就要插進他的后心，卻被人半路攔了下來。

　　太子回頭，驚喜的喊他：“太傅！”他沒有改掉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

　　蘇昭也沒有糾正他，而是摩挲著劍柄道：“留神，不要分心�！卑驯成媳持牧硪话验L劍扔給了太子。

　　遠處傳來馬蹄聲，援兵到了。

　　暗衛(wèi)不再留情，刀刀致命，不過片刻，蘇昭身上的衣服盡數(shù)血染，他半跪在地上用劍撐著自己的身體，嘔出一口血。

　　負隅頑抗者，皆被斬殺。

　　蘇昭松了一口氣，太子在眾人的擁簇之下，連蘇昭的身影都看不清。

　　不知是什么東西晃到了蘇昭的眼睛，一支淬毒的箭矢對準了太子的喉嚨，這是惠王最后的一擊。

　　蘇昭拋下手中的劍，用盡平生力氣，擋在了太子的身前。

　　他突然就笑了，盡管滿臉血污，他看到了太子驚恐的樣子，他從來沒有見到太子那樣驚慌失措過，他突然間就想安撫一下這個少年。

　　于是他笑著說：“燕望舒，沒事了�！�

　　他是第一次直呼太子名諱，也是最后一次。

　　世人不知燕望舒，只認識太子。
　　蘇昭只認燕望舒。

　　10.

　　太子的太傅無所不能，太子的太傅死在了那年的秋獵。

　　惠王謀害同胞，意圖殺害儲君，被陛下秘密處死。

　　后來皇帝駕崩，太子登基，念及蘇昭的師恩與救命之恩大賞蘇氏。他想要成為一個明君，就像蘇昭期待的那樣。他派人把先右丞相一家的尸骨都收了回來為他們修筑陵墓，與蘇昭葬在了一處，他想蘇昭應該是愿意的。

　　再后來他勵精圖治，成為了人們口中的賢主，可他終身未曾立妃，把惠王的幼子視如己出。

　　又是一年荼蘼開，懵懂的小太子朝自己的太傅行禮，脆生生地喊：“太傅！”

　　燕望舒站在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殘花，他喃喃自語道

　　“——太傅，春末了�！�

　　11.

　　“我再也沒有見到像太傅那樣的人�！�

　　太子的太傅無所不能，至少太子是這樣認為的。

　　燕望舒再也沒有見過像蘇昭那樣的人，太子失去了他的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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