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觀察著那個男妓。

　　出于已知的或未知的原因——人生性傾向感覺而非理性，所以，我的關注一定還有著我不了解的元素。毫無疑問，在這間酒館，他特異的身份引人注意，我的視線混入偷窺遠觀，并不會彰顯獨特，對他而言也不應具有別樣的刺激性。

　　男妓，眾人的目光雖追逐他，卻因“他這種人”的身份而保持距離。

　　那么，他這種人——

　　貧窮，當然，兼并貌美，除此呢？

　　他的一只腳有些跛，他的身子就壓著重心，走路稍慢；他似乎還是敏感的，雙目分析所見，不動聲色。

　　也許是自制力讓他內(nèi)斂而安靜。

　　但其實，事實表明，他就是被打碎了某種傲骨，常甘愿受辱，于精神與赤體上作取悅的事的，這樣的人。

　　但是，怎有誰生來愿意這樣活著?

　　犧牲。

　　這樣說也許有些歪曲了。

　　但他。

　　他雖是落于深淵。

　　卻是如此，才會落到這般境地。

　　咳，說實在的。

　　要冰冷嚴肅地看待他，我實在是做不到。

　　這原于切實存在的事——

　　原因不言。

　　他為了向我借錢站在我面前。

　　大概是羞于看見曾借過了錢而未來及還的那些舊客吧，我猜想著。

　　他順從而疲憊地低頭。

　　我于是換了個動作，觀察他，眼神在他身上逡巡，比仔細更仔細。

　　我突然開口，向他索要更多。

　　他就露出來那幅習慣性的表情——

　　是羞愧嗎，還是懊惱呢？或者是為了祈求寬恕?真使人難言。他幾乎要跪下來了，膝彎的青紫，臉上的薄紅，他的唇，那被吻過不知多少次而顯出的色澤被他的上齒刮過。黑發(fā)已經(jīng)是亂糟糟的了，眼圈是紅的，脖頸露出掐痕，晦紫微睨的瞳尤帶水光——他當然還未整理。

　　他使我食髓知味。

　　在迷亂時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顏色，玫瑰般輕笑，這笑泛著蠱惑的光彩。這般處境，這樣的人，我不禁為他而嘆息了。

　　到最后分不清是誰在抗拒。

　　又在抗拒什么。

　　我相信自己是對他有著微妙好感的，只是縹緲難言，重不及落羽。

　　再者，就這么多也好。

　　我想，他是不愿的，就這樣吧。

　　他仿佛瞥了一眼。

　　是自混沌中清醒了一瞬。

　　但很快，便又被這現(xiàn)世裹挾著墜落，他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掙扎的氣音。

　　咕嚕。

　　是他餓了。

　　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命。

　　食物和水，適當?shù)年柟猓摺?br>
　　他便為這懇求著。

　　他似是根據(jù)等價交換的原則而借錢，他的確是借！但他又確實做著原始隱秘的交易，這心思在我腦海一閃而過。

　　他走了，他得到了想得到的，而我愿意給他。別人，也是這樣的。

　　我突然生出一種恨。

　　誰為嘲笑他，甚至踐踏了他而沾沾自喜?他當然是有尊嚴的，作為人類，柔軟而易傷，誰能對他好，即使只略好一些，他就甘愿受罪，付出自己本身，換取生存的給養(yǎng)，做一個自甘下賤的人。

　　他好像不很在意自己。

　　但也不算太過頹廢，他好像會為自己從世間找樂子，這一點是很微妙的。

　　他這樣活了多久……

　　我對他實在是不夠了解，也不去想他該怎樣在世間活著之類。單從表面來看，他的生活輾轉在首都的各個場所，結交了不少人，他本身并不會高談闊論，但他并不遠離這些。他究竟在乎著什么，眉目穿著都修飾干凈，保持某種一眼可見的體面，再多的，他也不去費心了。

　　許多事，仿佛是他有意識的選擇。

　　他在抽煙。

　　是他先拿出一根，有人遞火，他就接了。

　　他瞇起雙眼，黑色煙紙緩慢地燃燒著，在指間蒸騰的香霧遮住臉，這煙模糊了他，也仿佛就是他，琢磨不定的，易散的……他就是這種人。

　　我的指夾著煙桿，低聲嘆息。

　　有些表演者會用力過分而令人不適，仿如琴弦的微妙不足。我不會在他身上發(fā)覺這種事——他的不完美好像是一種完美，他的某一部分，或許吧，畢竟，我不能聽，也不能看——有一部分是焦苦的，被地獄的硫磺火湖焚燒過。

　　但心靈卻進行著某種無實質的修行。

　　或許他在輕聲吟唱著，靜默沉思著，只是無實質地隱藏，像深處的種子。某日——我能見到這個“某日”嗎？——芽漲破了皮，就從里面出來，在地上生長，成為人以為好像是突然發(fā)生的事。

　　我想，總有一天，他會做出驚世之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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