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湖上女扮男裝的事兒可不少見。

　　傅問月，聽到他名字的人，第一反應:是個美人。

　　見到他以后，確實如此。只不過……

　　傅問月是京城最大教坊紅袖坊里的花魁，日日坐撫瑤琴，薄紗遮面，賣藝不賣身。慕名而來者踏破門檻，為紅袖坊日進斗金。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走卒販夫，無人不知傅問月的名頭——名動天下，乃無數(shù)人的夢中情人。

　　本來，這金絲雀與“江湖”這瀟灑二字沾不上邊，可真相是……

　　“小二，上菜！”

　　“來嘞，公子�！�

　　小二殷勤地招待著眼前一位公子。公子一襲白衫，綢緞的質(zhì)地華光流轉(zhuǎn)，光是一個發(fā)帶，便鑲金帶玉的，更別提那副容貌——

　　貴人，絕對的貴人。

　　公子眉宇間一派愜意，支著腮幫子，翹著二郎腿，哼著小曲兒，吊兒郎當。小二忽然覺得，這人說不定只是暴發(fā)戶。

　　待到滿桌珍饈已上齊，公子才悠悠哉哉地坐端正。雅間外刷拉冒出一票子人，滿面煞氣，沒待小二攔住，便呼啦進了雅間，小二摸不著頭腦，懵然地逃下大廳:“掌柜的……”

　　白衫公子見這么黑壓壓一群煞星，喜出望外，當即猛然起身:“孟兄！嗨呀您終于來了……”對面那滿身橫肉的漢子瞅瞅他，古怪的笑了:“鐘小弟，放心吧，你跟著我們混，保準有甜頭�！�

　　“鐘公子”大喜，忙拍著桌子招呼:“坐坐坐，孟兄，承您吉言，今后可就多照拂照拂小弟了�！蹦菨h子也不客氣，豁開腿坐下，一腳踏個凳子，一臂撐個膝，叫“鐘公子”對它愈發(fā)敬仰:不愧是白菜幫的老大，連坐姿都這樣霸氣！

　　白菜幫是獨霸京城菜市場的一大幫派，幫眾不少，老大孟梗頗有占山為王的氣勢，立了個“天下菜場，唯我獨尊”的牌匾，掛幫派領(lǐng)地頭上，叫“鐘公子”好不贊嘆，蓄謀入幫已久。

　　一日路口遇見一個賣青菜的，叫一群兇神惡煞的漢子圍住，沒成想竟然是白菜幫的人。

　　“鐘公子”大喜，趕忙湊上去掏心掏肺的發(fā)表自己對白菜幫的仰慕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如何誠心誠意想為白菜幫獻力以表自己赤誠之心云云，沒成想人不理他，去教訓那不知好歹賣青菜的了。

　　“鐘公子”可憐巴巴做了背景板。

　　磕磕碰碰找了許久門路，才聯(lián)絡上一個小弟，愿意向幫主舉薦他。如今，夙愿將成——

　　“呔，哪個不長眼的敢在老娘店里找事兒！”

　　“鐘公子”一震。

　　那幫漢子聞言，轉(zhuǎn)過去瞧，口中嚷嚷:“小爺吃飯你這腌臜玩意兒吵什么吵……”但見頃刻間人仰馬翻，哀聲遍地。

　　老板娘出腿疾如閃電，巾幗之姿英氣非凡，“鐘公子”又被折服了。叛變來的猝不及防，只見“鐘公子”一掀桌子:“老板娘，我要跟你混！”

　　白菜幫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劈頭蓋臉的杯壺碗碟砸傻了。那老大吼聲“飯桶”，正欲出手，臉上就迎來了一只腳板。

　　“……”孟梗仰倒在地上，滿頭菜油，真的梗住了。

　　金樽樓老板娘太強，風緊扯呼！

　　風波漸息，老板娘冷哼一聲，整整衣袖，施施然出門。

　　就在她要出門時，腿邁不動了。她低頭一瞧，一個白衣服的家伙正死死抱著她的腿，眼鏡晶亮晶亮:“老板娘，帶著小弟混吧！”

　　老板娘眉頭一抽:“滾開�！�

　　“鐘公子”巋然不動，信誓旦旦道:“老板娘，我肩能抗手能提，練過九陰白骨爪，耐力好悟性高，您指東我不往西……”老板娘伸腿一抖，“鐘公子”便飛了出去。

　　“嘁�！痹诶习迥镒詈笠宦暲浜呦�，傅問月第八十一次組團宣告失敗。

　　花魁今天也在努力尋找大腿。八十一次也是八十一，九九次也是八十一，對他而言都沒差。一如既往地失敗打不倒他的身，壓不垮他的心，他堅如鐵石，他自強自立，他愛國敬業(yè)……

　　在夕陽的余暉下，傅問月扯著臟兮兮的衣服，交了賠款，一步一拐，灰溜溜回了紅袖坊。

　　老鴇子見怪不怪，嗤了一聲:“喲傅大俠，還沒找到你的組織呢？”

　　傅問月眼光閃閃，慷慨激昂:“我的組織，在我心里！”

　　老鴇子斜睨了他一眼:“去去去，趕緊給我打理干凈，我紅袖坊堂堂招牌成什么樣子�！�

　　傅問月看看自己身上的肉汁油污，嗅到一股令人發(fā)暈的菜味，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江湖上女扮男裝的事兒可不少見。

　　問題是，傅問月乃男扮女裝。

　　二

　　近來武林不太安穩(wěn)，隱隱有傳說中“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傾向。傅問月覺著自己是想多了，在一個空閑日子里，又暗搓搓出了門。

　　傅問月這次盯上了紅辣椒教。他上回在菜市場碰見一個宣傳教義的，見人親和，教眾龐大，心頭又燃起了小火苗。不管如何，他托那人舉薦，說是入幫，沒想到人一拍大腿:“好嘞，以后你就是我們偉大的紅辣椒的一份子了�！�

　　人根本不興稟報教主那一套，多沒架子，多親民。

　　傅問月雙眼淚汪汪:自己終于有了組織！炮竹滿地砸，鞭炮長街響，傅問月如同過年，當晚便在紅袖坊中作妖。老鴇子一怒之下把他扔上畫舫:這么愛放煙花，你放個夠。

　　傅問月苦哈哈上了賊船，原本想著上船一游也不賴，到了坊上，才發(fā)覺自己有多天真——暈船往往是不可抗力。

　　侍女攙著步履虛浮的花魁，滿面憂色，可老鴇子這次下了死命令，她有命在身，即使為難，也不得不拉著傅問月上船。

　　傅問月想回房躺躺，卻見侍女緊了緊手臂，箍著他不能動彈，心中不禁默默流淚:小白菜啊地里黃，才三歲就沒了娘。沒爹疼啊沒娘愛，天天只能吃苦菜。

　　誰教他弱呢。

　　他虛弱地倚在琴邊，紅粉紗帳疊嶂之下，臺下眾人只見倩影輕盈，移上了臺。侍女從帳中轉(zhuǎn)出，福了福身:“諸位老爺久等，我家姑娘來了�！�

　　姑娘——傅姑娘，京城第一美人。

　　霎時間臺下一陣轟動。

　　“錚——”

　　琴弦被誰撥動，漾出清亮悠長的一聲，傅問月操起他的“九陰白骨爪”，耐著胃里翻涌，用力一勾弦。

　　緊接著，琴聲如淙淙水聲流瀉而出，眾人但見紗帳輕揚，掩著俏佳人，惟有琴聲透過遮遮掩掩的紗傳來，如夢似幻。

　　與外面比起來，里頭的傅問月滿面猙獰，使出全身力氣來彈撥，活像跟琴有仇，好似一出“打虎”的大戲。好在無人看見，傅問月那“流風回雪，驕矜如月”的形象尚在。

　　正在傅問月起勁兒時，一抬眼，卻從紗帳揚起的縫隙間窺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啪”，弦斷了。

　　侍女聽這廂破了音，忙旋身奔入帳里，扶起呆愣愣的傅問月，道了聲“恕罪”，便下了場。

　　人聲窸窣。

　　傅問月這一起，眼前立時一黑，退到船舷時，不忍弓腰干嘔起來，嘴里返酸，肚子疼的厲害，眼淚都簌簌而下。

　　管莫紅——

　　是管莫紅。就算化成灰他也認得她。

　　傅問月透過淚眼，不知眼前究竟是橫尸滿地的傅家莊，還是與母親偎存的暗道狹室。

　　侍女攙著他，心疼道:“姑娘，你沒事兒吧？”

　　“少爺，你沒事兒吧？”

　　恍然間，他猛地抹了把臉，濕濕涼涼的指尖，沾著溫熱的血。

　　他晃晃悠悠，再支撐不住，只記得一雙手正正好接住了他。

　　管莫紅是個女兒家，慣著男裝，盡管個兒比一般男子小些。

　　她望見這高挑的花魁時，總覺著哪兒不對。本著某種奇妙的默契，她反應過來了。略一沉思，她跟上花魁匆匆離去的背影，未曾想轉(zhuǎn)瞬之后抱得美人歸。

　　她有些埋怨自己貿(mào)然行動。

　　侍女一愣，就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公子橫刀奪女，不禁有些跳腳。

　　“這位少爺，姑娘是賣藝的，您若是再輕薄姑娘，我就叫人了！”

　　管莫紅想扶額，又發(fā)現(xiàn)抽不開手。

　　“您趁人之�！�

　　侍女氣勢洶洶，還要再嚷，管莫紅收了手，把懷中“女子”推向?qū)Ψ健?br>
　　“我并無輕薄之意，更不會趁人之危，趕緊抱好你家姑娘，莫再與我糾纏。”管莫紅臉黑得跟鍋底一樣，踮腳一躍，扔下一句話轉(zhuǎn)身而去。侍女咬咬牙，身上掛著一個顫巍巍的花魁，艱難轉(zhuǎn)回了廂房。

　　管莫紅立在舫頂，讓冷風吹著不清醒的腦袋，懊惱自己多管閑事�？伤潇o下來后，滿心想的竟都是那個男扮女裝的花魁。

　　管莫紅想破腦袋也沒想到花魁是男人。

　　真是謎一樣的人……想必也如她一般，又不可言說的苦衷。

　　罷了罷了。

　　此時此刻，有著不可言說的苦衷的男人——傅問月正躺在床上，憔悴不已地在夢中回首往事。其一，便是他的女裝，其實只是老鴇子的手筆。

　　當初被賣進來，老鴇子見他小小一只，難得垂憐道:“你若是一年后的競標當上花魁，我就不賣你去做小倌�！备祮栐峦敃r風韻猶存的老鴇子，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了什么。

　　競標上他成功奪魁，一個男子賽過萬千花紅柳綠。

　　直到后來他才知道，他的后半生，在那一刻定下了男扮女裝的軌跡。

　　當天傅問月花枝招展地坐轎游街時，五味雜陳，一語不發(fā)。

　　實在是男默女淚。

　　三

　　傅問月轉(zhuǎn)醒時，已經(jīng)天明，他躺在熟悉的“閨房”里，松了口氣——回紅袖坊了。

　　他起身，記得今日是他入教的日子。

　　傅問月翻出一套男裝，把自己打整得瀟瀟灑灑，又瀟瀟灑灑一路蹦噠到集合地點。

　　這一撥人不少，都是新教眾，領(lǐng)頭的那個正是那個拍板批準他入教的“親人”。他略略一瞥，菜市場賣包菜的賣芹菜的賣油麥菜的那幾個都在。好巧不巧，上回那個賣苦菜的也在。

　　今日小頭領(lǐng)是帶他們回教一趟的，帶他們開開眼界看看紅教打下來的大好河山，順便把教主招新人的任務給交了。

　　紅辣椒教，簡稱紅教，武林人稱魔教。

　　魔教領(lǐng)地……隨隨便便帶人去，真的好么？或者說，為什么魔教會在菜市場搞宣傳？

　　傅問月敗在單純不做作的魔教中人手下。

　　魔教勝地，在于一河之后。出京后傅問月不辨方向，只能跟著小頭領(lǐng)緊趕慢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下，氣候愈發(fā)濕潤。行過一座隱沒于霧瘴的死城，他覺著越行越低，大概是蜀地一類。

　　事實證明傅問月猜對了。

　　才過大河，立著一塊碑。小頭領(lǐng)移開碑，底下赫然是一條暗道。

　　“初極狹，才通人。”

　　傅問月忽然想起一句。他下了逼仄暗道，觸足的是一塊青石板。小頭領(lǐng)帶著他們走過青石道，好一會才到一扇大門前，只見門上刻著銅鼎。小頭領(lǐng)神神秘秘摸出一條極具特色的大辣椒，守門人眉一挑:“吃什么？”

　　小頭領(lǐng)低聲道:“麻辣鍋�！�

　　一個悄聲議論的聲音傳到傅問月耳朵里:“聽說以前有個人對了‘鴛鴦鍋’，后來啊……嘖�！�

　　傅問月恍然大悟。

　　門開了，眼前夭夭艷艷一片桃樹。

　　小頭領(lǐng)率著他們走過桃樹，一片開闊，宮宇旁側(cè)，一座巍然大殿立中間——是九宮格。

　　眾人被領(lǐng)進大殿，只見殿中一桌火鍋，水霧蒸騰，咕嘟咕嘟翻起紅波，香氣誘人。桌后坐著一個人，眉眼被水霧模糊了，看不真切。

　　“教主，人到了�！毙☆^領(lǐng)恭恭敬敬下拜。傅問月一時有些愣神，眾人也都跟木樁似的杵著。

　　“嗯�！睂Ψ綉艘宦暋�

　　“下去吧�！�

　　小頭領(lǐng)應聲而下。

　　“諸位——”

　　傅問月豎起了耳朵。

　　“你們喜歡吃那類火鍋？”

　　眾人立馬答:“麻辣！”

　　“什么菜必不可少？”

　　眾人心有靈犀:“辣椒（包菜）！”

　　對臉懵然。

　　教主沉默了會兒，道:“左右�！�

　　唰唰冒出兩道人影，那賣包菜的哥們兒頓時被一左一右架住了，還沒來得及發(fā)聲，就被打暈拖了下去。

　　眾人瑟瑟發(fā)抖。

　　教主似是看了眾人半晌，才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從今以后你們就是我紅辣椒教的成員了，記住我的名字——管莫紅。這將是你們行走江湖最有力的依仗！”

　　眾人高呼教主萬歲。

　　傅問月全沒聽進去。

　　“管莫紅”，聽到這三字的時候，腦子就已經(jīng)當機了。之前種種起疑，也在這一刻坐實。

　　——再傻的人，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花魁，你來�！北娙吮活I(lǐng)下去時，管莫紅輕輕拋下一句。

　　傅問月垂頭滴溜溜走回大殿，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坐。一起吃吧�！睂Ψ胶苁撬斓刂噶酥笇γ娴奈恢�。傅問月一聲不吭坐下，拿起筷子，望著一鍋辣椒無從下手。

　　“你是男子啊�！�

　　“你是女子啊�！�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好似吃了蒼蠅。

　　半晌，管莫紅嘆氣，問道:“你怎么知道？”女子聲線清澈。“管教主怎么知道的，我就怎么知道的�！备祮栐�?lián)u頭晃腦地答到。管莫紅扶額，又嘆。

　　一時相對無言，管莫紅動了筷子，夾出一條辣椒，入口，咀嚼，吞咽，面不改色。

　　于是傅問月也夾出一條顏色詭異的辣椒，面無表情的嚼——表情瞬間扭曲，壓抑不住的辣爆開，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痛感，襲擊了五臟六腑，比鶴頂紅還帶勁。

　　傅問月捂住嘴，筷子嗒啦掉地，痛苦迫使他蜷起上半身，淚水滴答滴答下來了。

　　管莫紅瞧著眼前的一幕，深感眼熟的同時，不無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以后你會習慣的�！�

　　敢吃我教的傳教之寶，魔鬼蜀中辣，小伙子，有膽識。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吃，可比這狼狽。

　　四

　　后來的事意外順利。

　　管莫紅對這個有膽識的小花魁格外看好，抑或是同樣身為反串的艱酸歷程，她與傅問月越走越近。傅問月深得她心，她一個眼神過來，便知道她要做什么。說是熟絡，倒不如更像是天生默契。

　　傅問月入教吃的那一頓可苦了他，他奄奄一息躺地上時，管莫紅揮手叫上幾個仆從把他小心翼翼抬回了房。

　　因著他吃了傳教之寶——無形之中他的地位竟高了不少，連管莫紅都給他個小頭領(lǐng)的虛銜，賜了間帶小院的上房住，傅問月一時感嘆自己時運甚佳。

　　管莫紅習慣獨處，自傅問月來了后，身邊總有人陪著，心上居然有了幾分慰藉。莫名萌生的依戀恐會礙事，管莫紅抗拒的同時，傅問月卻……

　　“天涼了教主，披著這個擋擋，莫著了涼……”

　　“夜深了教主，快早些歇息……”

　　“三缺一教主，來玩呀……”

　　管莫紅動搖了。

　　習慣是可怕的，管莫紅不知為何，總?cè)辈涣怂谏磉�。她從小到大第一次任性了一回，放任人留在身邊，放縱地貪戀人的溫暖。

　　魔教教主管莫紅，高嶺之花，居然有朝一日也會被俘獲。

　　好景不長，紅教被武林中的正道征討了。

　　所謂正道——豆腐派白菜幫金針菇教五花肉閣等等，踏破銅鼎門，氣勢洶洶而來。

　　“管莫紅，你這魔道，今日我們就來平了你這破教！”

　　叫陣之聲震耳欲聾，管莫紅置若罔聞，只是拉著傅問月縱輕功到了一假山石邊，拉開暗道，把他塞了進去。

　　傅問月正要開口，只聽腳步聲轟然急近。

　　群情激奮，一路上所過之處橫陳著無數(shù)尸體。

　　“煮火鍋吃辣椒，你這異端，不除難以大快人心！”

　　傅問月聞言，想笑，卻笑不出來。

　　管莫紅切切道：“傅問月，你快走�！备祮栐路词肿プ∷骸澳阆茸�，好么？”管莫紅搖頭。傅問月像是預料到她的反應，彎了彎眼睛：“那你聽好了，管莫紅，我心悅你。”

　　管莫紅猝然睜大眼睛。

　　“你若是能回來，我就在青瑤山等你�！备祮栐螺p描淡寫交代完，松了手，回身鉆入暗道。管莫紅合上暗道，攏攏手指，空了的掌心有些發(fā)冷。

　　“管莫紅，今日你必死！”風裹挾著血腥味，管莫紅與來人對上，凌厲地一掌擊出，眼角發(fā)紅。

　　五

　　傅問月出了石道，馬不停蹄地直奔青瑤山。

　　他又失去了他心心念念的組織。

　　其實他一開始想要組團，目的不就是這個么？

　　十年前，風雨飄搖夜，傅家莊。

　　火光沖天，哭叫呼喊，模糊在見紅的刀下。血腥味熏得傅聞鐘想嘔，可他被死死捂住了嘴，躲在了藏在畫后的矮門中，身后抱著他的夫人抖得像篩子，眼淚不斷砸在他頸后。

　　十一歲少年雙目里盡是人家煉獄景色，直到他看見一個少女在血光中抬起一雙晦暗的眼，朝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傅家莊遇襲，一夜盡毀。這場由魔教組織的單方面屠戮在焦黑的廢墟中落下帷幕。

　　少年容貌姣好，尚未變聲，陰柔得過分。少年的母親被追殺，無奈之下把少年送入秦樓楚館，以死求得老鴇子收留。

　　自此，世間再無傅聞鐘。

　　堂堂傅家莊少主，手無縛雞之力，竟連獨自復仇的能力也無。

　　傅問月心心念念找大腿抱，只為給傅聞鐘一個了結(jié)。他殺的是仇人，親手葬送的是自己——過去的自己。

　　……只不過，過程比他想的順利得多。

　　傅問月諷刺地笑。

　　那么現(xiàn)在呢？他做什么回青瑤山，回傅家莊的廢墟，回傅聞鐘的埋骨之地？

　　他心知肚明，是自己算計了她。

　　紅教的叛徒是他，欺騙管莫紅的是他，暗自動了手腳，保證管莫紅必死無疑的也是他�？伤麉s搞不明白，最后那幾句頭腦發(fā)熱的話，究竟是怎么吐出來的。一個字一個字，自己的話如刀插在心上。

　　明知道，她不可能會來。

　　傅問月茫然，但他又不愿離開，像個失去目標的旅人。

　　傅問月啊傅問月，你是魔怔了么？

　　冷雨下來，傅問月在一片廢墟中站了一夜。

　　天光大亮時，他拾了把土，揣衣兜里，磕磕巴巴回了京城。

　　紅袖坊花魁不但失而復還，還換了個風格。

　　以往的花魁一身素紗，皎皎如月，氣質(zhì)斐然，清冷驕矜，落了個“流風回雪”的名頭。

　　這回的花魁紅裙曳地，艷唇如火，眉間落個紅菱，一顰一笑間溫柔羞澀，眼尾勾著絲媚色，落了個“滿山紅”之稱。

　　——就像某人記憶深處的一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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