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頭發(fā)的少年步行在喧鬧的商業(yè)街上，他的身前身后全是擁擠的人群，在這個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空間里，少年抬起了頭。
　　現(xiàn)在時近黃昏，空氣里滿滿的是暴雨前夕的令人窒息的氣味，他的頭頂是一片和他所在的世界完全不相兼容的色彩，對應(yīng)著這個總是充滿著歡聲笑語的地域，那之上卻是一種抑郁的灰。
　　快要下雨了。
　　少年知道，于是他低下了頭，忽然看到自己腳下那一片鮮紅的地磚，眼睛硬是被刺痛。
　　灰白和艷紅，反差鮮明的色澤。
　　少年閉眼，然后隨著人流，邁開了他停滯已久的步伐。
　　方向也好目標也好，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那些，似乎順從著自然的流向，就可以抵達終點。
　　如果，眼前的這條路，真的擁有所謂的終點的話。

　　少年的名字，只有簡單的兩個字。
　　殷澤。
　　據(jù)說他的父母起名時是希望他能夠如同珠寶般發(fā)出漂亮的光輝。
　　可他卻覺得這個字帶著別他的意味。
　　澤，泥澤。
　　他的名，就像一個無底的沼澤，讓他深深的陷入黑暗深淵。
　　無法自拔。

　　殷澤終于離開了大道，擺脫了那由人和人組成的人肉密室，拐進了一條小巷。
　　相比之前的吵嚷，這里倒是清靜的很，帶著另一種無法形容的壓迫，從這個幾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清凈小道上，從四面八方的襲向他。
　　空氣里的潮濕味似乎更重了，殷澤一手調(diào)整好肩頭背包的位置讓它不要將自己的肩膀磕得太疼，接著走向了小巷的更深處。
　　這一次殷澤不像之前那般毫無目的的行走，視線的前方，遠遠的便可以看到一塊有些簡潔的木牌，隨著風的吹拂而輕輕搖擺。殷澤下意識的加快了腳下的速度，走進了店里。
　　叮鈴一聲，是拉門時牽動門鈴而發(fā)出的清脆聲響，正在店里忙著擦桌子的人受到鈴聲的影響而看向了門口，一看到是殷澤站在那里便馬上笑開了。
　　——阿澤，你來了。
　　——嗯。
　　簡單的問候，整個過程中殷澤只是微微張了張嘴，甚至連象征性的點頭動作都沒有。殷澤轉(zhuǎn)身走進職員更衣室，把背包和外套一股腦的塞進置物箱內(nèi)。
　　右手邊的白墻上掛著黑白色調(diào)的工作服，狹小的空間被鐵皮箱子占據(jù)了一半，熟練的換好衣服，殷澤正要關(guān)上箱門，手上的動作卻停頓了半刻。
　　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貼在內(nèi)側(cè)的一張相片。
　　透明的玻璃膠帶固定了四個角，四方形的平面內(nèi)，那張笑臉有些刺目。
　　更衣室里的空氣好像都凝固起來，幾秒之后，殷澤閉上了眼。
　　伸手，關(guān)門。
　　將那抹笑，也推入黑暗。

　　[Weary]
　　這是家位于一條不起眼小巷內(nèi)的咖啡店，也是殷澤打工的場所。
　　店長是個性格溫和的二十六歲青年，和平日不愛說話的殷澤截然不同，他總是能夠以微笑對待每一個人，店里大多的顧客會愿意在下班時間特地來這里喝上一杯咖啡，除卻這里的咖啡確實口感香醇以外，店長周到舒適的服務(wù)也是一大因素。
　　殷澤換好了工作服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店長——也就是先前在擦桌子的人已經(jīng)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帶著鮮少可見的表情看著窗外。
　　即使不特意去看，那密密麻麻的拍打著玻璃窗戶的聲響也能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下雨了。
　　早就是司空見慣的自然現(xiàn)象，殷澤只是瞥了一眼就不再關(guān)心。
　　——店長？
　　被叫到的人若無其事的轉(zhuǎn)過頭，臉上依舊是殷澤所熟悉的笑。
　　——換好衣服了嗎？今天不會有太多的客人，所以去廚房偷懶也沒有問題。
　　點了點頭，殷澤轉(zhuǎn)身走入了廚房。
　　身后傳來了門鈴被牽動的聲音，接著就是店長熟悉的歡迎語。
　　下一秒，那些都被殷澤關(guān)上的門隔絕在外。
　　一片純白的明亮空間里充斥著讓人道不清的微妙氣味，殷澤隨意的找了個還空著的位置，單純的站著，卻什么也沒有做。
　　直到接到了電子屏上跳出的菜單，殷澤才像是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械般動作了起來。
　　對這些工作已經(jīng)非常的熟悉，熟悉到幾乎都不用去思考任何的問題。
　　這種感覺，并不討厭。
　　甚至很多時候都想永遠持續(xù)下去。
　　盡管曾有人對他說，當人停止思考的時候就會真正的死亡。
　　當時，他是怎么回答的。
　　殷澤做完裝盤里的最后一些裝飾，順手按下電子屏上的按鈕就走了出去。
　　記憶里的他好像是坐在什么人的旁邊，扯出了無奈的笑。
　　——如果停止思考就會死，那該多好。

　　結(jié)束打工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陷入黑暗。
　　雨停了，只是滿地的潮濕以及那些淺淺的積水都是它先前存在的證據(jù)。
　　殷澤自顧自的走著自己的路，時不時的會一腳踩到水里，然后沾濕他忘記卷起來的褲腳管，接著，就連鞋子里也進了水，踩在地上發(fā)出難聽的悲鳴。
　　一直被泡在水里的腳變得難受，殷澤借著路燈看清眼前的一大片積水，止步不前。
　　他低著頭，水面上只映出他頭頂?shù)拈偕珶艄�，其他的一切，模糊不清�?br>　　殷澤忽然抬起了腿，重重的踩了下去。
　　像是要，狠狠地踏碎，那一片世界。

　　早就過了晚餐時間。
　　殷澤踏入自家住宅所在的小區(qū)，昏黃的路燈將寂寞的倒影無限拉長，變成奇怪的一塊。
　　抬頭便可以看到公寓樓上無數(shù)的窗口透出潔白的燈光，被夜幕所籠罩的小徑上已看不到幾個人影。
　　殷澤在小區(qū)門口站了一會，就接著邁開步伐。
　　晚風微涼，不時拂過他那張幾乎沒有過表情變化的臉，他就那樣穿過一個又一個路燈的照明區(qū)，在短暫的黑暗與光明中交替。
　　殷澤在一幢二十層高的公寓樓前停下，望著玻璃大門里透出的深不見底的黑暗，內(nèi)心莫名的產(chǎn)生了恐懼。
　　伸手就可以推開門，生銹的金屬門框發(fā)出難聽的吱呀聲，殷澤一步步的向前，他走的很慢，一點一點的，把自己的身影完全沒入那一片黑暗。
　　在左邊五步的距離就可以摸到樓層的感應(yīng)燈開關(guān)，殷澤卻沒有那份打算，等到眼睛已經(jīng)差不多適應(yīng)之后，殷澤直接走進一旁的樓梯間。
　　二十層的公寓，殷澤的家在十二樓。
　　電梯就在樓梯間的隔壁，可是他卻從沒有乘電梯上樓的習慣。
　　殷澤很喜歡一格一格爬樓梯的感覺，一步一步的，滲入心底的踏實感。
　　就算是在這憑借人類的視力根本無法完全看清周圍環(huán)境的夜里，殷澤還是小心的放輕腳步，沒有讓一點點的聲音驚動大樓里的聲控燈。
　　一階一階的向上蔓延，一階一階的在他的腳下退至身后。
　　眼前是黑暗，身后亦是黑暗。
　　漸漸的，殷澤感覺自己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包裹了，身體變得沉重，呼吸也不順暢。
　　殷澤放慢了速度，跨上最后一格階梯后再一次停頓。
　　眼前的墻上是被夜色所朦朧的模糊不清的影子，褪去了鮮明的紅色，只留下黑色的數(shù)字。
　　十二。

　　殷澤的家就在樓道最盡頭的那一間。
　　在還沒走到門口時，殷澤就已經(jīng)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鑰匙。
　　清脆的金屬聲回蕩在空曠的走道上，一點也不悅耳。
　　殷澤一手握住防盜門的把手，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鑰匙準確的進入和它身上那些參差不齊的齒輪所對應(yīng)的鎖孔里。
　　一圈、兩圈。
　　牽動了什么機關(guān)似的發(fā)出了咔噠聲，終于鑰匙轉(zhuǎn)到了極限。
　　殷澤向內(nèi)推開了門，順勢走了進去。
　　屋內(nèi)是與長廊上一樣的漆黑一片。
　　——我回來了。
　　沒有想過會有任何的回應(yīng)，殷澤在玄關(guān)處換了拖鞋，順手帶上房門。
　　門鎖的碰撞聲帶亮了走道上的感應(yīng)燈，一絲微弱的光線從并不嚴實的縫隙里滲透進來。
　　殷澤沒有立刻打開玄關(guān)的燈，一路走到了客廳，才伸手在墻上摸索著什么。
　　直至指尖感受到，堅硬而冰冷的塑料觸感。
　　刺目的白光好像是隨著殷澤手指的動作而亮起的，適應(yīng)了夜色的雙眼似乎一時間承受不起，條件反射似的抬起了另一只手遮擋在面前。
　　就算那樣，強烈的燈光還是讓殷澤一時間看不清眼前，連腦內(nèi)的思緒也被強光花白一片。
　　——阿澤、阿澤……
　　有聲音，是什么人說話的聲音。
　　殷澤一怔，待回過神來時，視力也差不多恢復(fù)原狀。
　　殷澤緩緩放下了手，望著除了他以外不存在任何人的客廳，不知所措。
　　哪里都沒有變，正中間的茶幾上還躺著父母早上離家前留下的書信，一旁是裝著不知道什么東西而變得鼓囊囊的信封。
　　雪白的墻上掛著的石英鐘所發(fā)出的轉(zhuǎn)動聲在安靜的夜晚也顯得清晰。
　　殷澤重重的嘆了口氣。
　　他當然是知道的。
　　隨意的在廚房煮了一包泡面當做晚餐，殷澤在草草的洗完冷水澡之后，就倒向那張屬于他所有的不大不小的單人床。
　　房子里所有的燈都熄滅了，殷澤望了一會天花板后，也合上雙眼。
　　他當然是知道的……
　　從那一天開始，就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壞掉了。

　　那天夜里，殷澤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兩個少年，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卻怎樣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個少年一直跑在他前方不遠，一直都在那不遠不近的距離前，就算殷澤拼命追趕，也無法縮短的距離。
　　——阿澤、阿澤！
　　那個少年呼喚著殷澤的名字，兩人就那樣不斷的跑著、跑著。
　　直至那個少年停下了腳步。
　　殷澤忽然覺得很無力，他只有站立在原地，看著那個少年腳下的地面，一點一點的碎裂。
　　殷澤看著那個少年的嘴張了張，接著就有什么聲響傳了過來。
　　是那個少年的聲音，伴隨著他緩緩墜落的身體，有些東西也一并沉入殷澤的心底。
　　——阿澤，你看……我會飛了哦。
　　殷澤想要伸手的時候，他已經(jīng)什么也碰觸不到了。

　　微亮的光透過純白的紗簾鋪灑在淡褐色的木質(zhì)地板上。
　　躺在床上的少年睜開了眼，那雙眼卻像是失了神，毫無光輝。
　　耳邊的棉質(zhì)枕套濕漉漉的貼著皮膚，就連太陽穴附近也還殘留著潮濕的觸感。
　　殷澤沒有動，他甚至感覺全身的關(guān)節(jié)都好像失去了原本的機能，只要稍稍一動，他整個人就會像壞掉的木偶一樣，碎得七零八落。
　　——天亮了嗎？
　　干澀的如同許久沒有使用過的聲音，簡單的幾個字之后便沒了下文。
　　殷澤忽然覺得眼睛很疼，他抬起終于能動彈的手臂，捂上眼睛。
　　透明的液體卻順著他手指的縫隙，流淌了下來。

　　——原來，天亮了啊……
　　【FIN】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