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個(gè)十五，廟兒那個(gè)開，牛頭馬面兩邊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小鬼手拿勾魂牌，閻王老爺邊上坐，一陣陰風(fēng)掛進(jìn)一個(gè)女鬼來……”
　　——《原野》

　　1、
　　野風(fēng)是墓碑似的哩石，火車在霧里飛，每個(gè)看見的活人，身后都站著九個(gè)鬼。
　　狗蛋兒原是在原野里牧羊的傻子，但如今村里其他人都稱他為瘋子，
　　因?yàn)榕腔苍谲壍琅缘乃朗�，只有他能看見�?br>
　　2、
　　而我便是那具死尸，雨已經(jīng)下了整整十年。
　　盡管心臟早已停止了跳動(dòng)，但除了兇手，沒人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
　　包括我自己……
　　“黑子——黑子——大星——大星——”白磁箍上的黑線不斷激出微弱的嗚嗚的聲浪
　　那個(gè)奇怪的老女人已經(jīng)在我附近尋了十年，那個(gè)血殷殷的嬰兒也在她身后跟了十年。
　　沒人知道她在尋些什么，或許連她自己也忘記了答案。
　　失了瞳仁的眼里藏匿著神秘，時(shí)間將她扭曲為飛逝的長詩。
　　人，永遠(yuǎn)都在尋找“尋找”本身。

　　3、
　　同一個(gè)名字，我一生取過兩次：
　　一次是我出生，那時(shí)我還是一個(gè)嬰孩；
　　一次是我死后，這時(shí)我正在夜中淋雨。
　　遠(yuǎn)處天際外逐漸裂成一張血湖似的破口，噩夢般幽暗的赭紅里潑出一個(gè)女人。
　　她跪在我的墓前，身旁跟著一個(gè)小小的男孩，他們?yōu)槲业哪贡畵瘟税褌悖?br>　　這個(gè)姓花的女人喚我“大星”，這是我死后第一次知曉自己的名字。

　　4、
　　那個(gè)男孩是小虎子，他母親帶著他來墓前作漫長的告別。
　　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我撐起了他們送我的那把傘。
　　“他是我的爸爸嗎？“他跪在墓碑前問那個(gè)女人，額角上吹亂的短發(fā)是雨里垂服的細(xì)草。
　　“不，你爸爸在斗閻王�！�
　　“媽，我們要去哪里？”
　　“遠(yuǎn)，很遠(yuǎn)，我們要去那黃金遍地的好地方�！迸搜凵窭涞孟翊派狭验_的冰紋。
　　“那我們又為什么要來和他告別？”
　　綿綿的雨淋著說不盡的蒼涼故事，她沒有說話，只默默收拾包袱，
　　腕上的鍍金鐲子隨著她走路而顫搖擺動(dòng)。

　　5、
　　那女人已經(jīng)離開了幾年，但她鐲子的光卻在我心間染開銅錢大的淚痕。
　　這是不可避免的，因?yàn)檫@讓我想起僅存的記憶——注定沒有回報(bào)的愛情。

　　6、
　　“嗚——嗚——嗚——”
　　我和干弟弟仇虎曾經(jīng)日日諦聽從鐵軌傳來遠(yuǎn)方列車疾行的聲音
　　他總是闔目揣摩，手拍著輪轉(zhuǎn)的速律，很幸福的樣子。
　　“虎子，傻笑什么呢？”我踹踹他的屁股，也一起用耳朵緊貼著鐵軌。
　　他滿不在意地?cái)[了擺手，“你懂什么，我以后也要坐上這火車，帶金子去黃金遍地的好地方�！�
　　我閉上眼，只在心里笑他傻。
　　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躺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7、
　　金子是十里八鄉(xiāng)最美的姑娘。
　　這個(gè)美倒不是說她比鎮(zhèn)長的千金更驕矜，比王老漢家的丫頭更可人，
　　而是她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滿魅惑和強(qiáng)悍，娉娉婷婷，自成風(fēng)流。
　　我甚是歡喜她，也許這歡喜是打小就來的情分。
　　我夢里的風(fēng)永遠(yuǎn)吹落著她零亂的笑聲，但我與她卻毫無緣分，
　　一是為她與我干弟弟仇虎的婚約，二是為我母親，
　　母親是斷然不可能與她口中的“狐媚子”住在一個(gè)屋檐下的。

　　8、
　　輪聲軋軋，響著汽笛，機(jī)車前的探路燈，像個(gè)怪物的眼，
　　明明這光日日都有，今兒卻沒由來地使我憶起小黑子的母親。
　　花燭的蠟還燃著，剩下一段殘骸，堂前的菩薩照得油亮，
　　可笑的是，她長什么樣，說過什么，我全然記不得了。
　　唯一記得的，是她拜堂時(shí)紅拜墊叩出陰沉沉的空洞的聲響，如瀕死的紅蝶在我耳畔不住地閃。
　　冥燭的蠟早滅了，煙都不曾留下，堂前的菩薩昏黑著眼，
　　這個(gè)寫在我族譜旁的名字，這個(gè)我履行了母親意愿娶的女子，
　　來這世上的唯一目的，仿佛便是用生命替焦家誕下孩子。

　　9、
　　方桌上燃著一盞昏慘慘的煤油燈，龐雜地在窗根上晃動(dòng)著，
　　妻死后的半年，虎子被偵緝隊(duì)抓進(jìn)監(jiān)獄，
　　父親往牢里打點(diǎn)許多，母親往佛前跪拜良久，
　　金子在隔壁夜夜哭泣，我在衙門日日求情，
　　但，
　　虎子的父親還是大病西去，虎子的親妹還是變賣外縣，流落為娼，
　　為著虎子那莫須有的土匪的罪名，兩個(gè)家庭遭遇了不幸。

　　10、
　　花家欠我家田稅良多，便以小女兒的親事抵債。
　　于是虎子入獄后的一年，金子在父親的安排下成了我的填房，
　　我戀慕著艷麗的新妻，又畏懼著母親的不喜，
　　既盼望虎子能早脫苦難，又不愿他回來帶走金子。
　　恐懼是一條不顯形的花蛇，沿著幻想的邊緣，蠕進(jìn)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質(zhì)。
　　我必須占有金子，這并非單純?yōu)榱苏加�，而是為了使我的心平靜，
　　黑暗的角落里有一稚弱的哭聲，黑子在夢魘里驚恐地抽咽。

　　11、
　　我在妻的溫存里沉淪，卻也為她難過，
　　難過于看到她和我在一起，卻顯得如此孤寂。
　　自她進(jìn)門起，母親和她的斗爭從未停歇，
　　父親在時(shí)，母親的生活便是與一屋子的姨太太爭風(fēng)吃醋，
　　父親去后，母親的生存的意義便是與她的兒媳爭吵。
　　霧里的烏鴉在天空盤旋，盤旋，凄慘地呼噪，
　　我早就知道，母親的柜子里有個(gè)神秘的木人，
　　心口有朱紅的鬼符，上面已扎進(jìn)七口鋼針，
　　但我是沒膽子去管那個(gè)寫有金子生辰八字的木人的，
　　于是鋼針多一根，金子的身上就會(huì)多一個(gè)金首飾，
　　仿佛金首飾越多，金子便愈能長命百歲一般。

　　12、
　　紙灰隨著大風(fēng)飛揚(yáng)，跳耀的火焰向上翻，
　　紅光一閃一閃，影子穿梭似地在父親的遺像上浮動(dòng)。
　　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父親才是那個(gè)陷害虎子的人，
　　牢里的打點(diǎn)，虎子妹妹青樓的賣身錢，不過都是虎子的送命錢罷了。
　　可證據(jù)越是確鑿，我便越是不信，心底的疑問總會(huì)被焦家大院的沉默澆滅。
　　母親喃喃念著《往生咒文》，金子在房里哄著黑子。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聞之亦慘魂。

　　13、
　　雨夜里，我夢到猛虎壓倒細(xì)草，
　　剛一醒，金子蛇似的手就纏上了我的心，
　　“我問你，大星，我俊不俊，美不美？ ”
　　“�。∶�！ ”
　　“那么，我問你一句話，我說完了你就得告訴我。別含糊！”
　　“好，你快說吧。 ”她珍珠蘭的釵映在雪白的胳膊上，看得我渾身酥軟。
　　“要是我掉在河里，你媽也掉在河里，你在河邊上，你先救哪一個(gè)？”
　　“那我兩個(gè)都救，我——我左手拉著媽，我右手拉著你。”
　　“不，不成。我說只能救一個(gè)。那你救誰？是我，還是你媽？ ”她有些不依不饒。
　　“那我......那我...... ”
　　“你當(dāng)然是救你媽，不救我。你跟你媽一樣，都盼我立刻死了，多稱心，你好娶第三個(gè)老婆。你情愿淹死我，不救我。 ”
　　“可我并沒有說不救你。 ”我難為地舐著熱得紅隱隱的唇。
　　“好，好，不說就不說吧！ 大星，你疼我不疼我？你愛我不愛？”暗香浮動(dòng)間，她偎著我的頸窩，明明像只頑皮而無辜的小獸，眼睛里卻閃出勝利的光。
　　“疼！愛！”
　　“那你就說淹死她，淹死我媽。你說了我就讓你...... ”她的話使整個(gè)宇宙充滿著最原始的誘惑。
　　“好，就——就淹死她，�。〔�，就淹，淹死我—— ”
　　她沒有動(dòng)，柔軟的唇溫柔地受著我嘴唇的擠壓，像是林間的湖水沐浴著月光。
　　這該是多么美��！可我卻覺得這湖水已經(jīng)不再澄澈，隨之而來的一陣苦澀在我脊梁上蠕蠕地爬。
　　為什么女人跟女人總玩不到一塊去呢？
　　母妻落水之辯，自古情孝兩難全。

　　14、
　　我該是出了遠(yuǎn)門的，但這個(gè)門出得并不遠(yuǎn)，
　　因?yàn)闆]幾天，常五伯便把我叫回了家，他說家里出了事，卻不愿告訴我是什么。
　　待我回到家里，便看見母親老淚縱橫地抱著我，
　　所有人都說，金子偷了人，但是誰，只有傻子狗蛋兒瞧見了。
　　“你......你們到底是個(gè)老虎�！惫返皟罕粐樦�，癡癡地說。
　　我打心底里不愿相信，我出門前，金子還像往常那樣，一個(gè)勁兒叫我疼她、愛她。
　　可若是“老虎”呢？
　　我一下全明白了......

　　15、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顯得粗俗，為我緊閉的眼帶來黎明。
　　金子在父親遺像前跪著，我一看見她，冷意像蚤子似的從我腿肚子悄悄往上咬嚙，
　　明明手上拿著匕首的是我，死卻仿佛就在我頭上一樣。
　　“大星，酒是避不了事的。”
　　我萬沒想到，分別多年的兄弟，一見面便是這樣的話。
　　“那么，你一定要帶她走嗎？”痛苦從我牙縫里一點(diǎn)點(diǎn)蹦了出來。
　　“是，我要帶她走，去那遠(yuǎn)，很遠(yuǎn)，去那黃金遍地的好地方。”仇虎的臉上冒著汗珠，青蛇似的筋肉在他額上蜿蜒。
　　“我若不許呢？虎子，你要明白，我們雖是頂好頂好的兄弟，但我也是有心的啊！”
　　“那你就殺了老子！你若是焦閻王的種，便學(xué)學(xué)你爸爸半分，燒我家田地，毀我家房屋，賣我的親妹，逼死我的老父，讓我吃官司，打斷我一條腿......”青蛇在這頭猛虎的額上跳起，眼里直射出兇狠、狡惡與嫉恨的寒光。
　　仇虎，我的好兄弟，是個(gè)剛從地獄里逃出來的人。

　　16、
　　“不！你不要說了！我不信！我不信！”他的言語使我無法隱藏，經(jīng)年的血債使我渾身疼痛。
　　金子閉上眼，獰笑一聲，“你個(gè)窩囊廢，你真不是閻王的種兒，有膽子你就拿那刀，往我胸口來！”
　　恨意像地上未涼的酒，從我缺了口的心里整個(gè)的潑了出來。
　　我朝她惡狠地舉起匕首，睜圓了眼，“你這不要臉的賊東西，狐貍精。”
　　“虎子——虎子——”她嘴里無時(shí)無刻銜著他的名字。
　　“你還喊他！你這一句話比用刀刺死了我還厲害�！�
　　“那你動(dòng)手啊！動(dòng)手！”她突然伸手拽著我握有匕首的手。
　　我從未見過金子這般可怖的模樣，她腕上的金手鐲閃著詭異的光。
　　“大星，你待我不錯(cuò)，可我在你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媽跟我，你明白，是死對頭。今天媽為著我跟你吵，明天我為著媽也跟你吵，白日夜里，她恨我，我恨她......”
　　她并非全然不愛我，一線希望便讓我想汲起已失的愛戀。她的影子早就籠罩在我的心里，我在她面前不過是影子下的影子。
　　我漸漸放下匕首，哀憐地望著她，“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這樣沒有良心。我明天打發(fā)他走，就當(dāng)沒有這么一件事。金子，我什么都可以依著你。你要衣服，我跟你從城里買；要首飾，我可以托人帶；你要錢，我的錢都交給你。你說媽不好，那我們就想法子......”
　　“可是你要我干什么呢？你夾在我和你媽之間，我們倆的日子都苦。”
　　“為著你，我愿意。金子，做了媳婦，總不能像做閨女那樣舒服的，你也要體諒體諒我。咱和媽好好過。”

　　17、
　　“呵，放了我們，說的輕巧，你媽早就告了偵緝隊(duì)，要來捉我們了。我倒不知道，我和虎子的賤命，不論死活，都值你焦家的一百五十塊錢！”她玲瓏的臉上沒有半點(diǎn)血色。
　　“不，不可能。她只是和你有些矛盾，可她日日吃齋念佛，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
　　“怎么不可能？你焦家大院是個(gè)吃人不吐骨頭的血口。焦閻王死了以后，以前強(qiáng)搶的那些姨娘，哪個(gè)不是被你媽這個(gè)閻王婆賣到了窯子里？這一百五十塊錢，又有多少是虎子妹妹的賣身錢？”
　　生活像是一個(gè)悲哀的面具，鎖住我苦痛的眉頭，屋子里的穿堂風(fēng)推推擠擠地散開，那是哀哀的鬼哭。
　　“你媽是心善，可也只對你！她的善良早就被你焦家后宅的魑魅魍魎給吃了。早晚下去，我也會(huì)變成她�！彼D了一頓，走到搖籃那里輕輕推搖，“我和你媽是你大戶焦家的女人，卻連籠子里的鳥都不如，籠子里的鳥，有朝一日還能全須全尾地飛出來，我們呢？我們是繡在你焦家這匹緞子上的鳥，就是羽毛霉了，臭了，被蟲子給蛀了，也得死在這緞子上。
　　“不，我不管，你絕不能離開我，除非......除非你們殺了我�！蔽葑永餄M是我懼駭?shù)募饨小?br>　　窗外振動(dòng)起貓頭鷹可怖的嗚嗚聲響，搖籃里的黑子為著大人的爭吵孤狼似地嚎哭。
　　“牛頭馬面兩邊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小鬼手拿勾魂牌，閻王老爺邊上坐，一陣陰風(fēng)掛進(jìn)一個(gè)女鬼來……”
　　一旁的仇虎粗啞著嗓子，森森地唱著，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里面是玩味與不忍。
　　希望，追憶，恐怖，憤恨連續(xù)不斷地襲擊我的想象，一種由酒精滋養(yǎng)的最殘忍的惡意滲透了我軀體的每一處。
　　我鬼使神差地舉起匕首，朝著金子身上捅去。

　　18、
　　我什么也看不見，摸不著，想不了了，我不愿面對現(xiàn)實(shí)，情愿時(shí)間滯留在這屋子里。
　　焦家大院四面八方和起那哀怨而悠長的調(diào)子，如若地下多少枯骨一齊苦痛而畏懼地低吼出來。
　　隨著四面的風(fēng)聲怨聲，一個(gè)瘦小，穿著一身月白紡綢衣衫的姑娘，輕悄悄由黑暗里露出來。
　　“一陣哪陰風(fēng)喲吹了個(gè)女鬼來！牛頭馬面兩邊排！”這個(gè)血肉模糊的女鬼在我跟前這樣唱著。
　　我曉得的，她也許是虎子的妹妹，因?yàn)樗齻冾~上都有著同樣的紅痣。
　　“你莫怪我，不是我害的你。”我失神地看著她被蛆爬滿的牙床。
　　女鬼搖了搖頭，只用冰冷的手哀憐地摸著我的脖頸，幽幽地唱著。
　　一股力道使那匕首變了方向，她的手掌上，滿是我的鮮血......

　　19、
　　“判官手拿生死簿，小鬼手拿勾魂牌......”我的尸體癱軟在大堂里，像失了操縱的木偶。
　　女鬼牽著我，走到里屋頭，卻見我那瞎了眼的母親在深夜里摸索到金子的床邊。
　　“虎子，別怪干娘狠心，你該在牢里呆著的�？赡闱Р辉撊f不該，偏偏要來我焦家尋仇。你仇家的祖地，我焦家眼紅了幾十年，那么......那么......”
　　說罷，她便拿起鐵拐往床上用力一捅。
　　黑夜里，鐵杖悶塞而沉重地?fù)v在床上，仿佛有一個(gè)小動(dòng)物輕嚎了一下，便沒有了聲音。
　　燭的火苗又細(xì)又長，黯淡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母親仿佛意識到什么似的，她那被仇恨扭曲的臉和早已空洞的眼珠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悲痛。
　　“黑子——黑子——”她囁嚅著，繼而陰沉地狂笑，接著俯下那早已佝僂的身子，捧起床上血肉模糊的嬰孩。
　　“嗯！——嗯，小黑子睡覺覺。嗯—— 嗯——嗯，不哭不哭，祖母帶你去個(gè)黃金遍地的好地方。”她柔柔地哄著懷中的孩子。
　　菩薩前的燭火放射昏慘慘的暗光，在慈愛的祖母的眼里，小黑子正歡快地在她懷中揮舞著藕節(jié)般的小手臂。
　　仍在焦家田里勞作的佃戶舉起火把詫異地盯著，通向村口軌道的路浮起一個(gè)又一個(gè)陰間的月亮。
　　焦家閻王婆竟瘋了，只無聲地滑過那些青銅色的月。
　　他們的笑容在月亮里嘩動(dòng)了起來，今夜焦氏殘魂身上衣，來日不知可為誰家絮？
　　“閻王老爺邊上坐，一陣陰風(fēng)掛進(jìn)一個(gè)女鬼來……”
　　火車在霧里飛，失魂落魄的母親身后，一直跟著慘死的姨娘們的魂。

　　20、
　　我僵立不動(dòng)，那些歌聲陰沉沉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
　　所有的善良、陽光、道德、忠孝仁義......我前三十年所深信不疑的一切，就像一件衣裳，霎那間就從我身上全部脫掉，被歲月奪走，撕碎。
　　林間軌道的岔路口盤踞著生命的恐怖，陰間的月亮在慘白的薄霧飛起，放射出血紅色的光。
　　難道我一直生活在夢中？

　　21、
　　遠(yuǎn)遠(yuǎn)聽見斷續(xù)的槍聲，近處有些動(dòng)物在躥奔，低低地喘息。
　　常五伯還在為了那區(qū)區(qū)一百五十塊錢追著金子和仇虎不放。
　　“大星媳婦，仇家小子，你們別跑了，你們害了我好兄弟的兒孫......”
　　奇怪的是，我竟能聽見常五伯心里在想些什么：
　　焦閻王威風(fēng)一世，竟然被斷了香火，那焦家的一切便都是我的了。死得好！死得好！
　　“牛頭馬面兩邊排——”
　　他臉上盡是悲痛，卻抹不去嘴角一絲嘲諷。
　　一種驚恐不安的渺茫的紛亂思緒壓抑著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我全然沒想到，這心里吐著陰毒念頭的毒蛇般的男人，與小時(shí)候教導(dǎo)我“溫良恭儉讓”的儒雅書生，是同一人。

　　22、
　　“我原不想害死大星的，更不想害死黑子的......”仇虎在原野上跑得倦了，疲憊地靠在死樹的枯干上，絕望地叫喊著。
　　“虎子，我們不該死的，不該死的，我們并不是壞人。虎子，你走這一條路不是人逼的么？我走這條路，不也是人逼的么？誰叫你殺了人，不是焦閻王逼你殺的么？誰叫我跟著你走，不也是焦閻王逼我做的么？我從前沒有想嫁焦家。你從前也沒有想害焦家，我們是一對可憐蟲，誰也不能做了自己的主，我們現(xiàn)在就是都錯(cuò)了，叫老天爺替我們想想，難道這些事都得由我們擔(dān)待么？ ”金子揩干他的眼淚低喃，聲音卻像是被繩子縛似的。
　　“哼，老天爺會(huì)替有勢力的人打算，不會(huì)替我們想的�！�
　　“那么，老天爺便是沒有眼的......他讓好人得了惡果，惡人得了善終�！�
　　槍聲越來越近了，他們倉皇地站起來，
　　“走吧！”金子死死地拉住仇虎的胳膊。
　　“上哪去？”
　　“我不知道，我們迷了路......”金子無助地回頭。
　　“是啊，我的金子，我們迷了路啊。”
　　偌大的原野，哺育了所有人的原野，竟沒有一處容得下渺小的兩個(gè)人。
　　“虎子，帶我去遠(yuǎn)，很遠(yuǎn)，去那黃金遍地的好地方�！�
　　“不，我再也去不了了，我的身上背著大星的命，背著小黑子的命，我變得和焦閻王一樣陰狠，我變得和焦閻王一樣惡毒，我再也去不了了�！�
　　仇虎踉踉蹌蹌地跑上軌道，火車在霧里飛。
　　青銅色的月亮在破碎的身軀里嘆息，他在火車的齒輪行進(jìn)間抵達(dá)了死亡的彼岸。

　　23、
　　金子站在軌道外邊，久久地沉默著，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她的一聲哭聲，開始低低沉沉，就像一個(gè)迷失的孩童在抽泣。接著，變成了一聲尖銳而響亮的狂笑，變成一種怪異的悲鳴。
　　大仇得報(bào)，我是該高興的，但我卻毫無欣喜，唯余一種無法擺脫的心悸與蒼涼。
　　仇虎的死，像是魚肉里未挑凈的刺，帶給我難言的傷痛。
　　我站在金子身邊，看著她捂著自己的小腹，和她一起唱起了那首歌謠。
　　“初一那個(gè)十五，廟兒那個(gè)開，牛頭馬面兩邊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小鬼手拿勾魂牌，閻王老爺邊上坐，一陣陰風(fēng)掛進(jìn)一個(gè)女鬼來……”
　　在這個(gè)因果報(bào)應(yīng)的夜晚，雨，終是落了下來，此后便再?zèng)]停過。
　　我們倆都沒傘......

　　24、
　　許多年后，我仍然徘徊在軌道旁，
　　傻狗蛋兒替我立了一座墳，也唱起那首詭異的歌謠。
　　他現(xiàn)在改替常五家放羊，不過于他和村子里的佃戶而言，給焦家還是常家做活沒有區(qū)別。
　　“牛頭馬面兩邊排——”我眼見常五得了焦家錢產(chǎn)，賓朋滿座高樓起，
　　“一陣陰風(fēng)掛進(jìn)一個(gè)女鬼來——”我眼見常五步上我父親的后塵，妻離子散高樓塌。
　　野風(fēng)是墓碑似的哩石，火車在霧里飛。
　　惡是人骨子里的天性，可怕的是有了財(cái)富，大多人都選擇任其泛濫。
　　常五最終也走上了這條軌道，唱起了這首歌謠。

　　25、
　　數(shù)十年后，我認(rèn)識的所有人都塵歸塵，土歸土。
　　那場夜雨在我生命里下了太久，哪怕金子給我送來了一把傘，我也淋得狼狽不堪。
　　比我更孤寂的，是那些死去的往事。
　　不管它們過去多么生動(dòng)活潑，如今只不過是被遺棄在角落里的棄兒。
　　它們在地火里悲哭，就像一個(gè)又一個(gè)同我一般不肯放手的人。
　　流逝的歲月?lián)屪吡艘患?cái)產(chǎn)，曾有的輝煌只能使當(dāng)下更加忍辱含垢。
　　可世人不就是這樣嗎？已忘天下事，猶見牡丹花。

　　26、
　　我又孤獨(dú)地站在軌道邊，眺望著遠(yuǎn)方。
　　我忽然明白自己將往哪去，為了什么。
　　我要去遠(yuǎn)，很遠(yuǎn)，去那黃金遍地的好地方。
　　那地方真的存在嗎？虎子、金子、我......這世上所有人都沒法給出答案。
　　但正因?yàn)閷ふ�，所以它必然存在，就像那遷徙的候鳥骨血里承諾的歸來。
　　人，永遠(yuǎn)都在尋找“尋找”本身。這是我?guī)装倌陙淼牡谝粋�(gè)微笑。

　　27、
　　夜雨降臨之際，我扔掉了手里的傘。
　　就像這紛紛淋淋的雨滴，無聲無息地隕落、消失。
　　冬天看似已經(jīng)過去，真正溫暖的春天卻遠(yuǎn)遠(yuǎn)未來。
　　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shí)刻，不是每個(gè)人都有勇氣等待春天，所以我選擇離開。
　　目擊我消亡的原野上野花一片，遠(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
　　一切都是種子，只有經(jīng)過埋葬，才有生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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