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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衛(wèi)東的東方紅
00
是夜。
江衛(wèi)東回了家,孩子已經(jīng)睡下,妻子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臺竟然在放《紅燈記》,粗辮子的李鐵梅眉目鏗鏘。
妻子鄭喬喬,當年就是島上宣傳隊的骨干,唱的角色便是“李鐵梅”。
后來她轉(zhuǎn)去做司藥,嗓子便不那么亮堂了,也幾乎不再唱戲。
當下,鄭喬喬正在輕聲哼唱,見丈夫回來,她笑嘻嘻道:“我和她,誰唱得好?”
一揚下巴,眉宇之間,又閃現(xiàn)出當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來。
江衛(wèi)東人實誠,一貫不如他爸爸江德福會哄人。
累了一天,他懶洋洋地說:“人家是專業(yè)的,你怎么比!
鄭喬喬也不惱,笑說:“我自然不比她強。若是唱得好,我早紅到北京啦!
話音剛落,江衛(wèi)東仿佛聽到那把清凌凌的嗓音又響起來,直把一出《紅燈記》唱得亮堂。
01
江衛(wèi)東和鄭喬喬,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那時候,他還叫軍慶。
他們小時候就在一起混。那是動蕩的幾年,孩子們不愛讀書,卻在一起喊打喊殺,女孩子們打起架來,也是解了皮帶,沖鋒陷陣。
孩子們么,終歸是也有區(qū)別的。
他們這群子弟,無師自通地成為了同伴。和那群打架連武裝帶都沒有的孩子們,相互仇視著。
而年紀相仿的孩子,又進一步分了小派別。比如王海洋是他們心中的大孩子,素日并不往來。而衛(wèi)東的哥哥江衛(wèi)國,另有一幫人馬。
鄭喬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鄭喬喬愛說愛笑,年紀不大,卻很機靈。彼時的江衛(wèi)東,一臉懵懂,總是傻乎乎地跟著大哥。
那時候的衛(wèi)東是真的傻——據(jù)說,男孩子的成熟總是比女孩子晚一步。
此言不假。
好幾次,旁人挖苦江司令的老婆是個欠改造的資本家小姐,那話說得七拐八拐,江衛(wèi)東聽不懂,他哥哥江衛(wèi)國也聽不懂。
但鄭喬喬就能聽懂。
有一次,他們哥兒倆把母親的舊衣服偷出來,想演活報劇。
姑娘們一換上裝,顯得十分滑稽。
有人就說:“這可是電影里特務(wù)壞人穿的衣服呢。”
他們兄弟倆還茫然不覺,鄭喬喬就伶俐地回了一句。
“安老師也穿這樣的衣服?她也是壞人咯?”
智商欠費的軍慶被說得暈頭轉(zhuǎn)向,對準鄭喬喬開炮:“你媽才是壞人呢!
一旁的姑娘就笑得直不起腰:“江軍慶,你傻呀,人家是替你媽說話呢。”
軍慶就有點兒迷茫地望過去,生怕鄭喬喬哭鼻子——女孩子么,都是這樣愛哭。
誰知,鄭喬喬卻是毫無芥蒂地沖他一笑。
牙齒白得,像許久沒吃到過的細白面一樣,純粹干凈。
那會兒,他們還很小,大家混在一起玩,小小的江軍慶卻幾乎沒有注意小群體中的玩伴們——他只是想跟著大哥國慶罷了。
就連大哥打架掛彩,江軍慶沒有傷也要求軍醫(yī)給自己纏繃帶。
大哥改名叫衛(wèi)國,立志要保衛(wèi)祖國,他就心癢癢,纏著大哥,道:“哥,我也想改名兒!
大哥已經(jīng)很有大將之風(fēng),大手一揮,豪氣道:“自己的名字自己改!
伙伴們也說:“好不容易撈著自己起名兒了。”
可是他沒什么想法。
他的確是一個沒什么主心骨的人。
一籌莫展之際,有一把清凌凌的女聲。
“你大哥要保衛(wèi)祖國,所以叫衛(wèi)國。那你不如就叫衛(wèi)東。”
他循聲望過去,是隊伍末尾一個小女孩,和他一樣矮小,是團隊里的小孩子。
正是鄭喬喬。
這名字起得尤其響亮,大家都覺得甚好,全票通過。
于是他有了新名字,江衛(wèi)東。
擲地有聲。
這名字每每讀起來,都是那樣地好聽。而他也開始不自覺地模仿著鄭喬喬的發(fā)音——江衛(wèi)東。
有點奶聲奶氣地,卻聲色清亮。把三個字念得明明白白。
她笑起來,露出來好白好白的牙齒——跟他媽媽安杰一樣,牙齒潔白。
后來,一切走回正軌,那些一起玩鬧的時光一去不返。孩子們開始認真讀書,女孩待在一起跳皮筋、寫作業(yè),男孩子則打打鬧鬧。
大家都長大了,反而更孤單了。
但是,每每新學(xué)期,他在作業(yè)本、書本上,一筆一劃地寫自己的名字時,他總能想起那個聲音清亮的鄭喬喬。
江衛(wèi)東。
多響亮的名字。
多好聽的聲音。
02
與鄭喬喬重逢,竟然是在島上。
那是他參軍好幾年以后,回島上探親,和哥哥一起去宣傳隊找表姐安然。
宣傳隊正在排練,女孩們?nèi)缁ㄋ朴瘛?br> 他只看見了鄭喬喬。
是這個多年不見的鄭喬喬。
舞臺上,鄭喬喬眉宇一抹英氣——妹妹江亞菲也是眉宇堅毅,但鄭喬喬比之更多一分親切。
她長高了,長大了。
不變的卻是那潔白的牙齒。
鄭喬喬正笑瞇瞇地跟幾個小戰(zhàn)士合影,眼如新月,臉蛋涂得很紅,脫離了舞臺的大燈,顯得有幾分濃艷。
但鄭喬喬的眼神明亮,竟然硬生生地把那俗艷減去三分,顯得可愛。
不必多說什么,鄭喬喬也認出了他。
衛(wèi)東想,這就是重逢。
不是塵滿面,鬢如霜。
也不是千山萬水,此去經(jīng)年。
就是偶然相見,偶然擦肩,偶然又相見。
他覺得,這叫做,念念不忘,終有回響。
他們就這么恢復(fù)了聯(lián)絡(luò)。
鄭喬喬也去當了兵,起初是學(xué)醫(yī),可惜效果一般。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她有一把好嗓子,會餐的時候唱上一兩句,竟然還十分標準動聽,于是便將她調(diào)動去了宣傳隊,專演李鐵梅。
鄭喬喬做上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倒也開心。這么著就過了兩三年,一批文藝骨干要下放,去支援提高基層的文藝工作,機緣巧合,她竟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小島。
他們時常寫信,偶爾也打電話。他們誰都沒有提過戀愛的事情。
但江衛(wèi)東想,自己遲早會娶她。
03
江衛(wèi)東的確娶她為妻。
整件事情發(fā)展得極其順利。
將鄭喬喬帶回家的時候,江衛(wèi)東心里其實挺怵。他想起大哥與那個唱河北梆子的女朋友,人家第一次上門,就看夠了母親安杰的冷臉。
去的路上,他緊張得眉頭打結(jié)。
倒是鄭喬喬沒心沒肺,走路走得雄赳赳、氣昂昂。
他給鄭喬喬打預(yù)防針,誰知,她笑得十分篤定。
結(jié)果也不出鄭喬喬所料。
一向十分挑剔的母親安杰,竟然少見地和顏悅色,拉過鄭喬喬的手,笑得眉眼彎彎。
他們從此就過過了明路。
江衛(wèi)東在部隊,不能時常回來,鄭喬喬就時常來家里,或者是陪著江德福夫婦打牌,或者是給姑姑、姑父一家送點保健的藥品。
他們從小相識,兩家又知根知底。
很快,他們就打了結(jié)婚報告,成家、生子。
婚宴上,江亞菲打趣道:“我說二哥,咱們家,感情最順的就是你了,青梅竹馬,順風(fēng)順水地就修成正果了,你哪里修來的福。俊
江衛(wèi)東笑得憨厚。
誰也沒察覺到,鄭喬喬眼底的一抹黯然。
04
好多年以后,鄭喬喬和老戰(zhàn)友聚餐。
酒過三巡,鄭喬喬微醺,興致勃勃地跳起來,笑道:“我給大家唱一出紅燈記,好不好呀!
大家自然是捧場。
她唱那段《光輝照兒永向前》,嗓子竟然還是那樣清亮。
一旁的江衛(wèi)東也十分驚訝。
回去的路上,他們肩并肩,夜涼如水。
丈夫衛(wèi)東問。
“你這嗓子,要是一直在宣傳隊待著,肯定能繼續(xù)當骨干,說不準還能轉(zhuǎn)去軍區(qū)文工團!
鄭喬喬就笑了,眨眨眼,把淚給咽下去。
鄭喬喬嫁給江衛(wèi)東,似乎是水到渠成。
似乎。
只有鄭喬喬知曉,她是如何走向江衛(wèi)東、如何站在他身旁的。
少女心事隱秘,萌芽得極早。
起碼她鄭喬喬,從十二歲就瞄上了江衛(wèi)東。
城南城北兄弟倆自小就頑皮淘氣,是鄭家的鄰居。
而鄭喬喬就成為他們欺壓的對象——鄭家只有這一個女兒,鄭喬喬沒有兄長,受了欺負,也沒人撐腰。
不知道是第幾次被揪辮子了,她咬著牙沒哭,只惡狠狠地瞪著他們。
侯城南笑罵:“不服氣。孔屇惆涯慵业奶宜滞的贸鰜睃c兒,你連這么小的事情都辦不好!
說著下手更狠。
那個時候,鄭喬喬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個人撐腰。
給她撐腰的就是江軍慶。
那是一個下午,風(fēng)和日麗的,她正要回家,被城南城北堵住了。江軍慶掄著書包沖上來,然后被兄弟倆打得鼻青臉腫。
“別欺負我妹!”
這是個奇怪的巧合——鄭喬喬的發(fā)型與江亞菲的麻花辮一般長度,連衣服書包都是差不多的,也難怪,一向迷糊的江衛(wèi)東會將她錯認為自己的妹妹亞菲。
故事的結(jié)尾,她怯生生地道謝,而江軍慶哭笑不得:“算了,反正你也比我小,叫你一聲妹妹,你也不吃虧!
當然不吃虧。
從此她就賴上了江軍慶。
鄭喬喬并不是什么豪邁的性子,但是為著江軍慶,她整日地混在男孩堆兒里,甚至連他的妹妹江亞菲跳皮筋,鄭喬喬也乖乖地站在那里幫忙撐皮筋。
后來,許是性格不合,江家兄弟時常與城南城北兄弟倆打架。
這已經(jīng)超脫了為鄭喬喬撐腰的初衷。
但鄭喬喬始終記得,他橫空出世的模樣,舊軍裝,;晟,呆毛豎立,蓋世英雄——武功較差的那種。
她就這么喜歡著江軍慶,后來,他改了名字——是她起的名字。
江衛(wèi)東。
05
鄭喬喬曾經(jīng)思考過,她嫁給江衛(wèi)東,這究竟是緣分使然呢,還是人定勝天呢?
她曾經(jīng)以為,這份懵懂會隨著長大而煙消云散。十五歲的時候,鄭氏父母調(diào)動,舉家搬遷,離開了小島,再大一些,她也參軍去了。
聽說江衛(wèi)東也入了伍,是空降兵。但是軍區(qū)那么大,她竟然再沒見過他。
她的那點兒感情,很有可能就這么無疾而終。
誰知他們還能重逢。
在小島上見面的那個晚上,鄭喬喬躺在床上,夜不能眠。
上蒼既然給了她這個機會,那她不能輕易錯失機會。
江衛(wèi)東對她不算無情,只是這種感情和念頭,在時代的洪流之中過于輕薄,不值一提。
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微弱跳動,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日曬。
但是,鄭喬喬愿意把這一簇火苗燃得更旺盛。
她做得很順利。他的妹妹江亞菲也已經(jīng)曉得了他們的事情,時不時來打趣。
鄭喬喬與江亞菲的性格相投,兩個人都是直率、大大咧咧的性子,江亞菲多一分尖銳,鄭喬喬則多一絲溫厚,殺傷力較弱,但她們同樣都是腦袋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于是,她們竟然漸漸成了好朋友。
一次閑聊,江亞菲透露出,她母親安杰十分討厭唱戲的女人,為此甚至還拆散了江家長子的第一段戀情。
鄭喬喬正在梳頭,聞言,手一頓,喃喃道:“那我……”
亞菲自覺失言,安慰道:“也不要緊,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我媽早沒那種觀念了!
但鄭喬喬不敢賭。
她知道,江家的孩子們雖然嘴巴刻薄一些,實則把父母看得很重,尤其是母親安杰,在家里簡直是一言九鼎。若是安杰不喜歡鄭喬喬,那衛(wèi)東也絕不會再與她保持戀愛。
更何況,鄭喬喬是個聰明人。她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事事順心,想得到什么,就勢必要放棄一些東西。權(quán)衡利弊,就是如此。
鄭喬喬下了決心,就干脆利索地開始著手調(diào)動工作,因著早先學(xué)過醫(yī),醫(yī)院就是首選。
辦手續(xù)那天,宣傳隊的隊長十分惋惜,覺得失去了一個骨干,連江亞菲都跑來安慰她:“其實也不必這樣。你喜歡唱戲,那就唱,何必在乎我媽的看法!
鄭喬喬在收拾鋪蓋,笑嘻嘻地說:“也沒多喜歡!
喜歡衛(wèi)東自然比喜歡唱戲多一些。
事情很快就辦好了。但她并不愿意將自己的犧牲大肆宣傳。只是寫了信,告訴衛(wèi)東,自己的工作發(fā)生了變動。
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
鄭喬喬去見江家老人的那天,內(nèi)心十分平和?粗l(wèi)東的緊張不安,她只覺好笑。
她鄭喬喬,為了這天的見父母,早就不知道排練過多少次了。江亞菲也時常在父母面前提及她的好處,連安杰都知道,亞菲有個性子不錯的好姐妹叫做鄭喬喬。
就連江衛(wèi)東的那位德華姑姑,都很喜歡鄭喬喬的勤快能干。
鄭喬喬握著江衛(wèi)東的手,兩個人肩并肩地走著。
誰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少氣力才追到這個男人。
但是鄭喬喬并不怨。
她的一生,得到很多,也失去了不少。但所得皆所愿,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
她把頭埋在江衛(wèi)東懷中。
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香混合著衣服上的茉莉花香。
抽煙的江衛(wèi)東,喜歡用茉莉花調(diào)香水的鄭喬喬。
人們的錯過是那樣簡單,輕而易舉就能擦肩而過。鄭喬喬明白,所謂水到渠成,不過是一抹緣分與處心積慮。
于她而言,江衛(wèi)東是星星,是漏夜偶然相遇的星辰。
她想要這顆星星永遠綴在自己的天際。
【告別守夜的鐘塔,謝謝,我要走啦。我要帶走全部的星星,再不為走失擔(dān)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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