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fēng)甚是凌厲，一陣一陣的撲撞在銅質(zhì)的門環(huán)上，一響一響，就如同精魅的鬼怪在大聲的咆哮著。
　　室內(nèi)卻尤為靜謐，一盞快要燃盡的燭火里，散發(fā)著一股催人淚下的香氣。
　　“殘燈無意照孤人，霞映成灰燃青魂。風(fēng)音蕭瑟聲聲催，何時歸兮何時回�！�
　　淡粉色的唇邊，游絲般的吐息著，一句句冰冷的話語，語之落下即成詩，宛如冰冷刺骨的玉石擊打在身上，讓人不由得震顫。
　　一紙的暗色，濃稠到化不開的哀傷。
　　祁人聽著那女孩的低語，莫不做聲的笑著�！皩懹诖�，可好�！�
　　女孩清亮的眸子轉(zhuǎn)回到了紙上，“好�！鞭D(zhuǎn)手遞上一支布滿斑駁金印的筆，紅色的筆鋒柔軟卻有力，這就是用西域引入的上好的珍獸的羽毛制造的“莫生崖”，天下僅此一支的珍寶。聽聞有上百人為了得到那只珍獸的羽毛摔死在那陡峭的奇峰危崖之下。這鮮紅的筆鋒，讓人不自覺的汗毛倒豎。
　　也只有“天一閣”這種天下第一的畫閣能與這種稀世珍寶相匹配了。
　　思緒倒轉(zhuǎn)，那塊題字蒼勁有力的匾額是六年前皇帝贈予的，只因當(dāng)時年幼的畫隱隨手添描的一幅畫。
　　皇帝出的題不可謂不奇。一幅平庸的畫作，畫上是一條魚游弋在澄清的湖水中。當(dāng)時的畫隱還年幼，甚至差點(diǎn)夠不著紅漆桌面，她將畫具鋪陳在地上，用熟練的手法點(diǎn)綴著。
　　最后呈現(xiàn)出的畫面，叫人嘆為觀止。清澈的湖水被濃濃的夜色沉淀成了黑灰色，一條通體鮮紅的紅鯉魚在如煙的水中實(shí)為顯眼，它的眼睛中印著湖底的珍寶，一顆在黑暗中發(fā)著光的夜明珠。而在湖水上方窺視著這一切的是兇險(xiǎn)的禿鷲，它凜冽的站在一根枯枝上注視著一切�？葜ι媳P旋著黑綠色的色塊中，露出了鮮紅的紅信子。
　　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畫面，緊張的讓人窒息，讓人疑惑著，到底孰生孰死，鹿死誰手。
　　幾乎是拍案叫絕，皇帝把天下第一閣的美譽(yù)給了洛城一間清冷的小小畫閣。
　　而那個小小的女孩，在冰冷的水盆里仔細(xì)的清洗著雙手，仿佛剛剛發(fā)生的事情與自己無關(guān)，本身就沒有墨色沾染的手被水凍成了淡淡的粉紅。她將手湊近陽光細(xì)細(xì)的看著�！斑�是有顏色�！闭Z氣簡直就像是嘆息一樣。
　　這樣的話，不由得讓人在意起來。似乎她很在意顏色。她的發(fā)色是如雪般的蒼白，膚色也是白色，衣服也是洗的干干凈凈的白色。讓人想到了一句“身不染雜色”。
　　也就是那一天與她相識的吧，雖然相知算不上。“莫生涯”吸飽了墨汁，開始在畫紙上舞動，如同蛟龍游水，或許那天她注視到的也就是這個，而不是自己。
　　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耐鹾钭拥堋?br>　　平日作怪似的詩句，粗鄙的不堪入目。
　　當(dāng)日依舊，皇帝御批“牛頭不對馬嘴”。叫旁人笑得肚子都痛了。
　　只有畫隱癡癡的看著。
　　后來天一閣的管家來找我，說是小姐邀我為她的畫題字。
　　這才恍然。
　　這手好字，也是自己的惟一特長了，如果吃飯睡覺不算的話。說來也并非有名師教授，得，自夸一下，就是典型的“自學(xué)成才”。

　　為畫隱題的字，已然工整的陳列。畫隱接過筆，用清水輕拭，黑色的墨跡迅速的褪去了。
　　“這幅畫是離將軍的母親來邀的，盼望著兒子打完仗快些回來�！闭f著這些的時候畫隱的臉上有著些許的疑惑。
　　或許是相處的久了，所以祁人多少知道，畫隱對于所謂的“情”沒有絲毫的概念。
　　所以她才會用香來催生出自己作畫的“情”。
　　現(xiàn)時的她，單純的如同數(shù)年前一樣，真不知道她父親是怎么想的。
　　祁人一拍腦袋，懊惱的嘆了口氣。

　　畫隱似乎被驚嚇了一樣渾身一顫，瘦弱的身體摔倒在地上。
　　手上的畫筆也生生的落到了地上。碎裂成了兩段。
　　女孩靜靜的注視著地上的碎片，又抬眼來看祁人。
　　“碎了？”
　　只是一句冷冷的疑問，讓祁人恨不得馬上逃離開這個地方。

　　自“莫生涯”碎裂后，祁人許久都沒有再踏足過天一閣了。
　　管家再也沒有來邀自己去題字。
　　聽說天一閣也招進(jìn)了門生，或許已經(jīng)不需要自己了。
　　就像那句：“碎了”一樣，緣分也碎了。

　　看著滿屋子的畫筆，祁人苦笑著。從那一天起，什么時候，自己變得如此執(zhí)著怪異。收集著，能替代那只破碎的“莫生涯”的畫筆，但是，始終沒能覓得一支。
　　或許“莫生涯”本身并不奇特，只是當(dāng)時身處奇門，身處在她的身旁，所以才分外的用心、用情、用意。

　　再見到畫隱時，她正站在天一閣的門口，在外城來的販子手中挑選著各式的畫具。她身上不再是那一身雪白的衣裳，而是披上了一身黑色，上面點(diǎn)綴著些精細(xì)的花。
　　祁人心中無緣的一陣心痛，痛到淚水都快要落下。
　　王侯將相不應(yīng)是這樣，應(yīng)該瀟灑倜儻，而不是對一個小小的畫師百般牽掛。
　　不該從流言蜚語中旁敲側(cè)擊著她的消息。

　　不該，實(shí)為不該。
　　在父親的壽宴上，請來了天一閣的畫隱。
　　不該，實(shí)為不該。
　　用調(diào)笑的語氣請她作畫。
　　“我戀上了一位佳人，父親已準(zhǔn)備為我提親，不如就請姑娘來為我準(zhǔn)備一份賀禮吧�！�
　　畫隱的眼睛依舊清淡的可怕。“既然是喜事，那理應(yīng)祝賀，安衍準(zhǔn)備畫具�！甭曇魠s比從前響亮了些許。
　　新的門生叫安衍？心里不由得有些厭惡這個名字。

　　安衍打點(diǎn)好了一切，在一邊靜候著。
　　而畫隱只是坐在六片連成的屏風(fēng)前一動不動的看著手中的畫筆。
　　寒冬的冷意刺骨的鉆進(jìn)了看客的衣袖里，她也是一樣嗎？有一瞬間覺得她冷得快要暈厥了。可是自己依舊強(qiáng)硬著期待著她的賀禮。

　　瘦弱的女孩站了起來，清亮的眼睛無神的指引著指尖，她就像一個舞者，自我的沉醉在其中。
　　“她在畫什么？”周圍的議論聲放肆的喧囂了起來。
　　在一片墨彩中，圖像漸漸清晰了起來。
　　第一幅上畫著，仙云繚繞的天宮，仙鶴童子手捧靈芝獻(xiàn)給眾仙家。
　　第二幅上畫著，冰藍(lán)的龍王神殿里，獻(xiàn)舞的龍女蝦將蚌精。
　　第三幅上畫著，田埂之上農(nóng)舍里，男耕女織的繁榮景象。
　　第四幅上畫著，喧鬧的七夕街市，牛郎織女纏綿的相會。
　　第五幅上畫著，一群胖乎乎的天真幼童在嬉笑打鬧。
　　第六幅上畫面模糊，只覺得是一團(tuán)濃霧播散不開，邊上的老者說那叫做“守的云開見月明”。
　　祁人冷笑了兩聲。
　　守的云開見月明？我什么都看不清，包括你，畫隱，如同清冷月光的你，我什么都看不清。
　　沒有用香，但是，每幅畫上都?xì)g樂的動人。
　　看來你有多么用心的在祝福我，原來你已知曉了“情”。

　　“麻煩你來題字吧�！碑嬰[有些許疑慮的看著安衍。
　　“是�！遍T生恭敬的接過了畫隱手中筆。
　　不是“莫生涯”，看來真的損壞到無法修復(fù)了。
　　“心心相應(yīng)結(jié)連理，蓬生折桂壁生輝。披掛為帥仕英才，念念不忘故國歸。殿欽御筆百轉(zhuǎn)回，寧慕勿笑故人淚，封于塵土舊時意，與君天長地久時。”
　　那雙唇中輕輕念著，安衍靜靜的寫著，還真有著些郎情妾意的味道，仿佛是他們成了一對璧人，這樣想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作完畫后，畫隱依舊是細(xì)細(xì)的清洗了畫具，又將雙手也一并洗了個干凈。
　　纖細(xì)的指尖凍得微微發(fā)紅。
　　“恭喜�！彪x去前，她抬首望著他的眼睛，“我另有份賀禮要給你�！币恢恍∏墒蓍L的錦盒被交托到手上。她唇角綴著笑，“這支莫生涯我已經(jīng)修復(fù)，想來還是你用它最好，就作為繁花添香的回禮吧。”

　　繁花添香？
　　入夜了不覺想起了白日里聽得的這句話來。
　　啊，初識畫隱后的一日，得到西域送來的一盒香料，正是叫繁花添香，念及是她所愛，于是用緞子包了幾樣差人送了過去…………緞子？
　　是一塊黑色上有綴花的料子吧，因?yàn)橛X得和香的名字很是合適，所以……
　　所以，畫隱的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那黑色綴花的緞子細(xì)膩美好，穿在她身上正合適，如果不是因?yàn)槟切┕帜铑^，自己當(dāng)時見著了，應(yīng)該是要驚嘆的。

　　“快，遣人去找畫隱來�！钡炔患疤炝辆筒钋蚕氯说教煲婚w去。
　　回來時，卻是獨(dú)自一人，帶回了話：“天一閣，已經(jīng)人去樓空，聽街坊說，昨天就走了，是去了西域，怕是找不回來了�！�
　　指甲陷入了掌中，心里落寞的難受。

　　將自己困于房中，呆呆的坐在那屏風(fēng)前，是她送的賀禮，真心實(shí)意的賀禮嗎？憶起自己虛情假意的些許說辭。她或許真的當(dāng)真了。
　　夜色漸深，點(diǎn)了些剩余的繁花添香，那氣味真是讓心生疼，能催下淚來。借著燭火卻看出了屏風(fēng)上的異樣。那題字……“心心相應(yīng)結(jié)連理，蓬生折桂壁生輝。披掛為帥仕英才，念念不忘故國歸。殿欽御筆百轉(zhuǎn)回，寧慕勿笑故人淚，封于塵土舊時意，與君天長地久時。”
　　題字用的字體竟然是不同的。
　　每句第二個字均是用了蠅頭小楷，比其他字要小一點(diǎn)。
　　苦澀的念了出聲：“心生掛念……,欽慕于君。”
　　心生掛念……，欽慕于君。
　　不由得大笑出聲。
　　連淚都笑了出來……

　　“少爺，老爺讓奴才給您添衣�！�
　　聽不到回音，下人膽戰(zhàn)心驚的推門進(jìn)來。
　　淡金色的月光由屋外透了進(jìn)來，照在屏風(fēng)上，照亮了一幅又一幅的畫，直到最后一幅上，一個女子淺笑盈盈，發(fā)色如雪，慢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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