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聽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在落雨，聞到遙遙千里的沁人花香，看到隔壁村落的孩童在嬉戲。

　　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天的，盡管與昨天前天大前天并沒有什么不同。你喜歡在落雨的時候懶懶窩在我懷里，掰著我的手指細(xì)數(shù)窗外瀝瀝雨聲。你喜歡看被你呵護(hù)過頭的滿院鮮花恣意綻開，然后在我故意偏頭說“我不如花美麗”的時候踮腳輕輕地吻我。你喜歡看孩童臉上無憂無慮的笑臉，向我講述未遇見我之前的歲月。

　　“父親，您怎么不打傘？”直到雨傘撐開的突兀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那渺遠(yuǎn)到快要隨你入了黃土的思緒才緩緩歸來，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在雨中站了許久。

　　身邊的孩子在我察覺之前已經(jīng)和我一般高了，為我撐著傘向我溫柔地笑著。我看了眼他與你并不十分相似的眉眼，突然特別特別地想你。你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畫畫，你給他講述天馬行空的故事，你念晦澀難懂的古文向他闡述其中的道理。并不強(qiáng)大的你為他一路披荊斬棘，你毫不吝惜地向他展露最溫柔的笑靨。我多想親口告訴你，他現(xiàn)在的笑容，與你如出一轍。

　　雨滴砸在雨傘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院中的花草好像知道了最疼愛他們的主人已經(jīng)離去，不再與并不滂沱的秋雨負(fù)隅頑抗，以一些雜亂的角度與泥土接觸。只有屋檐下一株盆栽的木槿，擒著許多淺紅的花朵，毫不自知地散發(fā)著淡淡的芬芳。一旁巨大的槐樹下面，枝葉開辟出一個與細(xì)雨完全隔離開來的空間，幾個孩童繞著粗壯的樹干嬉鬧著。

　　我記得，種下這棵樹的時候，它還沒你的手臂粗。我才意識到那雨聲花香歡聲笑語就在我眼前，而我躲在自己親手搭建的堅實(shí)堡壘，與沒有你的世界劃清界限。

　　細(xì)雨像是下了一整個秋天，寒冬裹挾著風(fēng)霜呼嘯而來。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我整日把自己埋在暖房的藤椅上，孩子每天都給我準(zhǔn)備好足夠的炭火，恰好是讓人十分慵懶的溫度。冬日的暖意總是非常適合睡眠的，窗外終日陰霾的冰天雪地營造了極其適宜入眠的環(huán)境，我很順從地閉上眼睛停止一切思考。醒來時卻把懷中的被子抱得很緊，被子并沒有發(fā)揮到保存溫暖的作用，扭成細(xì)長柔軟的一團(tuán)，形狀剛好是臥在我懷中的一個你。原來有些事情早就深深鐫在骨血，刻下一個不深不淺的烙印，任憑掙扎抗拒，歷經(jīng)滄海桑田，依舊完好如初。就算大腦停止思考停止想念，身體也會記得，記得擁抱時的體溫，親吻時的觸感，細(xì)枝末節(jié)，清晰分明。

　　“父親，您怎么流淚了？”孩子拿手絹替我擦了眼角未干的淚痕。

　　“沒事，煙熏到眼睛了�！�

　　“外面梅花開了，出去走走吧。”

　　梅花果真開了，在皚皚白雪中格外顯眼。我把你去年冬天釀的梅花酒斟了滿杯，一飲而盡。卻不是記憶中的清香甘醇，灼熱的口感從口腹中熨過，只留下苦澀。淚水終于盈了眶，決了堤。

　　余生再無你，再無那耳鬢廝磨，溫軟耳語。

　　我用爬滿褶皺的雙手在墓碑上放上一朵新鮮的梅花，是我精心挑選的，顏色最襯你的那一朵。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墓碑的鑿痕勾勒你的名字，那是曾經(jīng)念起來就無比溫暖的名字。

　　你坐在碑上對我淺淺笑著，右耳別著那朵沾了一滴雪水的梅花，你瑩白勝雪的臉龐果然和一點(diǎn)紅梅很相配。那是十年前的你，眉目雋秀，美如冠玉，一如我們初遇時那般美好。我隔著虛空撫摸你沒有溫度的臉頰，才想起我這一生，竟未好好說過一句愛你。

　　再次睜眼竟恍如隔世。幾縷初升的陽光從窗外斜灑進(jìn)來，把房中的一切染上一層靜謐安詳，孩子在搖籃中睡得香醇，某種熟悉的清淡氣味沁入鼻間，帶著你特有的溫度。

　　我很確定睜眼的動作沒發(fā)出任何動靜，懷中的你卻在睡眼朦朧中向我靠得更緊。

　　“怎么醒得這么早？做噩夢了？”你的聲音慵懶，卻有種說不出的溫軟動聽。我翻身緊緊抱住你，在你額頭落下鄭重的一吻，我搜腸刮肚想說些動聽的情話給你聽，卻只想到三個字——我愛你。

　　二
　　那是元宵節(jié)，我們像許多尋常人家一樣，一起吃了暖得有些燙口的元宵，一起穿越在燈火通明的街道。孩子大了，不愿被我牽著手了，盡管每年的元宵節(jié)都是這樣過，他還是興奮地穿梭在形態(tài)各異的花燈前，極不穩(wěn)重地?fù)]手喚我們跟上。他那毛毛躁躁的樣子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不像你，更不像我。我口不對心地抱怨了幾句，你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隨后是沒有任何征兆的，眼前的光怪陸離驟然化作一片漆黑。心口傳來銳利的疼痛，像忽然被刺入一根尖針，每一次跳動都刺入更深。我失去平衡那一刻，想伸手抓住些什么，意識卻離了體。

　　再醒來時眼前依舊一片漆黑，身下卻已是熟悉溫暖的軟床。我摸到了自己骨節(jié)突兀的手腕，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迅速的流失。許是這輕微的動靜驚動了你，你聲音低沉：“你醒了�！蔽铱床灰娔隳樕系谋砬�，也沒從你的聲音中感受到任何情緒波動。我很想問我暈倒時你有沒有握住我的手，沉默了許久，卻只說了一個“嗯”。

　　你說：“外面下雪了�！�

　　我朝窗外望去，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我努力扯出一個笑容，“真美”。孩子急匆匆圍到我跟前，聲音哽咽：“阿爹！”我撫上他的臉頰，想替他拭去眼角滾燙的熱淚，“你是男孩子，不要輕易流淚”，那淚水卻像怎么擦也擦不盡。

　　許久，心臟再次傳來劇烈的疼痛，像被一只霸道的手緊緊攥著。我努力維持的溫和表情再也堅持不住，我低下頭：“帶我出去看看雪吧�！�

　　你將我抱到屋外，偏冷的體溫讓我感到舒適。我想抬起雙臂最后描繪一遍你臉龐的輪廓，卻怎么也使不上勁。我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用快要干涸的嗓音說了我此生最后一句話，“我愛你”。

　　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說愛你。

　　我們之間的百步距離，我走了一百步，你等在原地。不知從何時起你就扎根在我心里，在我察覺時已經(jīng)枝繁葉茂，跟盤交錯。我在屋前種下一棵槐樹，那時我想，若你能像樹一般長長久久生長于此該有多好，我便能輕易地與你相守到老�？赡銋s是獨(dú)行的飛鳥，從不留戀，從不停留，不與任何人任何事羈絆。

　　你是我手心的沙，我小心翼翼攥了半生，生怕漏走一粒。

　　心臟停止跳動，微弱的呼吸歸于寧靜，一個輕飄虛渺的我離了那具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眼前的黑暗散開，原來這雪真的很美，紛紛揚(yáng)揚(yáng)穿過我透明的軀體。白雪覆蓋的槐樹下，我仍被你緊緊抱在懷里，你把頭埋在我的頸間，一言不發(fā)。你抱了許久，直到大雪快要將兩個交疊的人影淹沒。

　　我這一生，求而不得。我窮盡一生小心翼翼地愛你，一句情話藏了十幾年，直到呼吸停止前才敢說與你聽，終究是沒有任何回音。

　　我愛你，卻也恨你啊。

　　就像你說的，人啊，終究是貪婪的動物。那時我不惜代價要留你在身邊，只想著你若能陪我一天也好。可你伴了我十年，我竟然覺得這半生太短。

　　忘川河，奈何橋，我從孟婆手中接過一碗帶著些許溫度的湯。河畔大片妖冶紅艷的彼岸花，竟像極了我為你燃盡的一生愛戀。我忽然想起梅花開的那日，你在我墓碑上放的那一支梅花，似乎也是那么紅，還有那時你沿著墓碑的鑿痕書寫我的名字時，那認(rèn)真又溫柔的眼神。我想拿起那梅花好好嗅一嗅，透明的手指卻從中穿過。你伸出手，像是隔著虛空撫摸著什么。我想，那時你大概想我了吧。

　　孟婆說：“飲了這碗孟婆湯，無欲無求，無悲無喜，遁入下一個輪回�！�

　　我說：“可我只想把這一世再來一次。”

　　孟婆說：“遇到相同的人，做相同的事，在相同的時間死去，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說：“是的。”

　　孟婆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她說：“我可以幫你，但是要收取一些酬勞�！�

　　我說：“不惜代價�！�

　　我恨你，卻也愛你啊。
　　三
　　忘川河畔一片血紅，是冥府最艷麗的顏色，也是我日日守候的風(fēng)景。

　　我已經(jīng)忘了在奈何橋上守了多久，給每一個亡者盛上一碗孟婆湯，就是我唯一的工作。他們飲了孟婆湯都忘卻所有，輪回轉(zhuǎn)世，我飲了那湯卻只覺得有點(diǎn)咸。

　　我曾百無聊賴地拿忘川水澆花，那如血如火的紅便融化在一捧忘川水中，猩紅化為純白，只留下一地被染紅的忘川河水，甚是有趣。不過我這項(xiàng)小愛好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兇悍的花妖便指責(zé)我破壞景致，不許我再靠近那花海。我的工作于是更加索然無味，除了熬湯便是盛湯，偶爾看一眼三生石中亡者生前的種種，多是些看了幾千上萬遍的愛恨情仇、聚散別離的無聊情節(jié)。

　　直到有一天，一個純凈無暇的靈魂到來。他把那碗湯端了許久，似乎不愿意飲下。通常我處理不夠聽話的亡者手段非常簡單，直接把他們?nèi)酉聵蛉ィ跐L滾忘川水中永世沉浮，生生世世看著心中不愿割舍之人從橋上走過。

　　我從三生石中快速看完了他這短暫的一生，也算是愛得轟轟烈烈，驚心動魄，只可惜三生石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我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覺加了幾分憐憫，可他卻說只想把這一世再過一遍。我實(shí)在想象不到他這可悲的三十多年人生有什么好重來一遍，為愛一人離經(jīng)叛道，眾叛親離，雖然換他相伴十載，卻到死也沒聽到過一句告白。

　　我想，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竟然為了一生貪戀不惜代價。但也正是因此，我才有了從這無聊至極的工作中脫身的希望。所以我將他送回陽界，還很好心地給他所愛之人附贈一個夢境，索取的代價也十分合理，只是他的靈魂而已。

　　花妖說：“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我看著她火紅的雙瞳，忽然有些感慨。我們倆都在此守候了千百年，雖然她脾氣火爆言語惡毒，善良大度的我在心里早已當(dāng)她是老朋友。

　　我笑道：“怎么，你舍不得我？”

　　她只沉默著，又化了花形，是一片花海中最為妖冶的一朵，我每每都能一眼認(rèn)出她。

　　三十多年很快過去，奈何橋上來了一個失魂落魄的亡者，把我遞過的孟婆湯粗魯?shù)卮蚍诘兀业牟弊蛹鼻械貑枺骸八ツ睦锪�？說好一起飲孟婆湯一起輪回轉(zhuǎn)世的，為何三生石上沒有他的名字？”

　　我當(dāng)然不會告訴他“你找的人就在我這”，顯然他這種攻擊對我也沒有任何殺傷力，不過花妖還是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走了。我從三生石上看了一眼，他這后半生竟然幸福得讓人嫉妒，只是多了一句愛你，竟然如此不同。

　　我笑了，人類果然是奇怪的動物，聽了無數(shù)的大道理，卻非要等到自己失去時才能感受那入骨入血的切膚之痛，追悔莫及為時晚矣。

　　簡直不可理喻。

　　即將接任的小孟婆我非常滿意，學(xué)習(xí)起來非常快。只是有一點(diǎn)，我強(qiáng)行剝?nèi)ニ八械挠洃�，他便如白紙一樣干凈，對萬事都充滿好奇。

　　“孟婆孟婆，這湯是什么做的？”

　　“只是人們的眼淚罷了�！�

　　“為什么我是男人也可以做孟婆，我接任后可以改叫孟郎嗎？”

　　“不可以，孟婆只是個職務(wù)稱謂而已，等你正式上任了你就會和我現(xiàn)在一樣。”

　　“什么？我會變成你這樣丑陋的老太婆？”

　　“你給我閉嘴！”

　　我?guī)е∶掀湃フ一ㄑ鎰e，我說：“我再也不能把孟婆湯當(dāng)茶水喝了，再飲一次，我可要忘記你啦�！�

　　她說：“我不會忘……”

　　花妖話沒說完，便被一旁小孟婆興奮的聲音打斷：“花姐姐，這朵花最美，我可以要它嗎？”他手上舉著一朵極其艷紅的彼岸花，不管可不可以他都已經(jīng)把人家采下來了，若不是花妖就站在我眼前，我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把花妖給采了。

　　我說：“你竟然把那人變成了花，你這趣味我可消受不來�！�

　　花妖難得沒有與我吵上幾句，只溫和地笑笑，沖小孟婆點(diǎn)點(diǎn)頭。他便像孩子一樣把那朵花別在耳朵上，興奮地在花田里奔跑，簡直與三十年前那清冷的孤魂不像同一人。

　　沒想到他活著是那般溫潤如玉，變成孟婆后卻比我想象中丑得多，鬢發(fā)蒼白，形容枯槁。而且他執(zhí)意要把那鮮紅美艷的花別在耳朵上，蒼白的臉與火紅的花相比更是不堪入目。我看了眼碗中自己的倒影，原來我生前也曾是個顛倒眾生的美男子。

　　彼岸那片花海，最紅艷那朵花靜靜佇立，她最后還是沒把告別的話說完。我將手中的孟婆湯一飲而盡，大步從橋上走過，沒注意到身后一抹紅色的身影跌入忘川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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