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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個斜風(fēng)拂面的秋日午后走進秦箋咖啡。
羅馬路上種滿法桐,被秋風(fēng)掃盡枯黃落葉,枝椏上仍不住往下滴著幾滴雨珠。
縱然此時陽光尚算明媚,但總覺得誠意不夠。我走幾步,忽然覺得無趣起來,回頭望去,行人三三兩兩。
艾卉并沒有追出來。
這樣吵架,真正毫無意義。
漫不經(jīng)心踢著路邊石子,接了幾張傳單,有快餐店的優(yōu)惠券,有小醫(yī)院的不孕不育廣告。如此又走上幾步,忽然覺得幽靜下來,抬頭一望,正是秦箋咖啡。
坐落在一間很有些歷史的小洋房中,尖頂紅瓦,而其內(nèi),橙色融融,雖黯淡但溫暖。
我對Jenny這樣說過許多次,她總是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認真聆聽,未了會來上一句:“要不要喝杯紅茶?”
真是奇怪,明明是咖啡館,店主卻最愛紅茶,不厭其煩向客人推薦一款不算上等的Assam tea,不加任何調(diào)味,徹底純粹的紅茶。茶色沉郁,仿佛一塊酒紅色瑪瑙盛放在白瓷杯中,映襯美好,然味道卻不夠美好,澀,且有塵土味,仿佛融進無數(shù)苦難。
我搖頭:“不,我寧可要一杯哥倫比亞!
此時我與Jenny認識已快兩年,與艾卉已經(jīng)分手,換過一兩個女友,但無論哪個,都不是我心中那杯咖啡。
我有時會猜,Jenny,是珍妮還是簡妮,雖然想過無數(shù)次,但從來未敢開口詢問。Jenny個性溫和,隨遇而安,和我尚算熟稔,然畢竟生性淡漠。有時想想便覺驚恐,若有一日失去這樣如履薄冰的友情,我甚至再尋不到一個秦箋咖啡。
Jenny除了做咖啡便是在讀書,她不愛看翻譯本,只看原版。
有一次我問她最近在看什么書,她多少有些意外,從壁爐旁邊書架上抽出一本,指給我看:“牡丹花的最后一瓣!蔽椅丛犨^,但看文字,應(yīng)當是泰語,每個字形都相差不多。
兩年內(nèi)我見她讀過泰語,日語,俄語,法語,德語,中文與英語自然更不消說。我安慰自己,看,會七八種語言的人并非遙不可及,至少我身邊就有一個。
想問她為什么學(xué)習(xí)這么多種語言,話到嘴邊仿佛慣性般咽回去。
我不問,是因為我知,她不會答。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每天都要去一次秦箋咖啡,索性便將住屋選在了羅馬路上。羅馬路一排洋房,是上個世紀租界一道風(fēng)景,與此相映襯的是,房租也很是駭人。我只好去尋了份穩(wěn)定工作,遠在另一個城區(qū),每日七點才能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沖向秦箋咖啡。
這一日我來時,jenny正在擦拭壁爐中那幾塊仿真木頭,我過去幫忙:“為什么不找個清潔員?”
她依然笑:“我喜歡做這些事情,每打掃一次,就過去一日!
我表示不解:“總覺得你更應(yīng)該在學(xué)校中研究學(xué)問!
她不說話,繼續(xù)輕輕拂拭。
我自覺多言,想要緩和一下,卻又擔(dān)心畫蛇添足,很不甘心閉嘴。
那日之后我大概有三四日不曾去秦箋。再去時Jenny依舊坐在吧臺后面,微抬頭,對我微笑,復(fù)又低頭看手中書,沒有意外或者驚喜。
我悶悶不樂,坐下點一杯Assam紅茶。
服務(wù)生小心翼翼放下骨瓷杯,小聲說:“秦姐姐,你終于來了,我還擔(dān)心再也見不到你!
“為什么?”我驚訝。
“租期滿了,房東不肯續(xù)簽!
我大驚,看向Jenny,她明明聽見了話,卻不看我一眼。心中的安慰一下子沒了去處,哀怨卻更深:“Jenny!
她終于應(yīng)了一聲。
“我也要走了!
“為什么?”她對我的第一個問題。
“你覺得呢?”我反問她,直直看定她。
她眼神安靜依舊,沒有困惑,沒有不安,那般澄澈。
我確定她明白,也確定自己不該自取其辱,于是回答自己:“因為公司派我去甘肅分公司!
“甘肅?”她無波的眼眸終于閃過一絲訝異,“這么遠。”
“也不算遠。”我裝作淡然的口吻,“只是回家而已。”但是你不知道罷了。
我們倆的友情,似乎一直都是這么飄渺,我說她看,我進一步,她退兩步。永遠沒有推心置腹,永遠沒有無話不談。
眼睛脹痛,頭也痛。我迷糊醒過來,掛鐘提醒已是下午三點。我猛然想起什么,匆忙下樓,跑去秦箋。
不再有秦箋了,眼前一片斷壁殘垣,幾個工人正用力揮動工具敲砸,招牌歪歪斜斜只剩一個角還粘在墻壁上。
Jenny獨自一人站在廢墟之中,目無表情,不,眼底還是有一絲微笑。
我上前喚她。
她沒有看我:“五年,秦箋開了五年,只是為了等一個人?磥磉沒有等到,我又要先離開了。”她終于回頭,問我,或者是在問自己,“每一次都是我先離開,不知道他會不會傷心?”
平生第一次,我覺得她清澈眼眸竟也能柔媚哀愁。
我不知該怎么說,只是問:“那個人愛喝Assam tea?”
她有點意外:“不,他不愛喝紅茶。Assam是我對他沒有說出口的道歉,我想我賣掉一萬杯Assam他就會回來,但是,我沒有做到!
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Jenny,也沒能再找到一間秦箋咖啡這般的咖啡館。最終還是沒有去甘肅,我辭了那份工作,在家中接些零碎的活。
后來,在網(wǎng)絡(luò)上做了一個小網(wǎng)站,沒花多大的功夫,站名就是秦箋,放一些從前拍攝照片,沒有文字。
不知怎么就開始有了留言。
“真的是秦箋!Jenny姐,是你嗎?”
“好喜歡秦箋的壁爐!
“以前每周都要去一次,為什么要關(guān)閉呢?”
“我最喜歡圖書架,壁爐旁邊放幾排,很有feeling!
等等之類。
見到有人道歉,說當年Jenny那本原版莫瑞斯是被自己取走,本想看完再放回,但還沒看完,秦箋已經(jīng)不在。
有人懷念,當年吃套餐獲贈小熊玩偶依舊嶄新,什么時候可以拿給Jenny姐看看。
有人道謝,當年在留言板上留下的心愿已經(jīng)成真。
……
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想著Jenny,一直思念著Jenny,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她會不會看到這個網(wǎng)站?她有沒有等到那個人?
這樣又過了兩年,認識了現(xiàn)在的女友,同樣也是秦箋?停看螤恐氖,我都覺得Jenny就站在我們之間,笑意淡淡,端一杯Assam tea,從來不曾離去。
澀意從味蕾上升到全身每個細胞。
最終我決定關(guān)閉這個網(wǎng)站,最后放上一杯Assam tea的圖片,純白骨瓷杯上一支紅蓮盈盈綻放。
很久很久以后,我清理收藏夾時再一次看到這個網(wǎng)站,最后一張照片下面有條留言——“我已收到,謝謝。”署名是“qin”。
我正在喝咖啡,驚訝之下玻璃杯掉落地毯之上。
我終于知道,秦原來是這個qin。
窗外又是一年春來時。Jenny,希望你從此以后不再喝Assam tea。
在她離開的第四年,我終于對著陽光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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