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等待
——你不必擔(dān)心我會離去,因為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陪著你,一直。只要你還活著。
傍晚六點二十左右,在此刻的三月草原上,一場綺麗的日落倒映在湯念的雙眸中。
她獨自坐在蒙古包前,雙手環(huán)腿,心懷虔意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有風(fēng)吹來,帶過一陣齊刷刷的響動。
就在一片靜謐中,她聽到一陣悠揚的馬頭琴聲傳來,她轉(zhuǎn)頭看去,不知怎地,就看到了——
就看到了二十歲的自己,為自己,為家庭,為未來整日迷茫消怠,對于旁人來說微不足道的煩惱似乎一件件累積起來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生活好像只等待著最后一根稻草的來臨就可以將她一舉擊垮。
她時常想不出愛這個世界的理由,也并不期待會有人來愛她,愛她什么呢?愛她平庸的靈魂,還是愛她不甚完美的身體,所謂一人好過結(jié)伴,其實都是她保護自己最后自尊心的借口,這是她唯一愛自己的方式。
而她看到當(dāng)年那個身心疲憊卻又將自己偽裝成刺猬的女孩面前站著的,是從陽光下跑來,微喘著氣,將錢包還給她的男人。
仿佛還可見那天的陽光毒辣無比,面前的人滿頭大汗,卻笑著安慰她道,“別擔(dān)心,錢包拿回來了,快看看,少了什么東西沒有?”
湯念感受到女孩身上的刺柔軟了一刻。
又看到——
看到時隔一年,二十一歲的她站在警隊門口,手里握著一面卷起來的錦旗,上面寫著,“人民的英雄——何遠”。
而她面前站著的,是一身警服,笑意清淺的警隊副隊長何遠。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人生有多精彩,所以生活又給她安排了一出常人以絕小概率都遇不到的大戲。
她被劫持了,就在商場,匪徒劫持著她上了頂樓,很快,她就聽到了警笛聲,救護車的車笛聲緊隨其后,她被迫站在護欄邊上,樓頂?shù)娘L(fēng)攪動著她內(nèi)心的恐懼,她偷偷往下看了一眼,十幾層樓之下,全是熱心觀眾。
她頭一次變得這么矚目,可此情此景,卻又說不上幸運。刀就抵在脖子上,她害怕得想哭,她恐高啊。
警察很快就上來了,后來歹徒是怎樣被制服的,她是怎么從高臺上被救下來的,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總之人醒過來就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
她按照護士說的,去到警隊,又輾轉(zhuǎn)打聽,找到了他。
她沒想到是他,頂樓之上,她害怕到來不及去看清他的臉。
“好點兒了嗎?”他問。
“嗯?嗯,好多了。”湯念回過神,答道。
“想起來我了?”他又問道。
湯念點點頭,“剛想起來,那天,太,太……”
她窘迫,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辦法講出來,可他懂她的詞不達意,順著她的話接了一句,“那天風(fēng)太大了。走吧,慰勞一下你這個受傷群眾,請你吃飯!
湯念感受到她一身的刺柔軟了兩刻。
又看到——
看到馬路邊,昏黃的路燈下,小心翼翼的女孩拿著藥水和棉簽,眼前是一張眼睫低垂的臉。
何遠從來都是隨性的,灑脫的,很少有這樣順從乖順的模樣。
今晚他出完任務(wù),很巧的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她,臉上有烏青,有一道血口,如果不知道他是一名剛追擊了罪犯的警察,這幅模樣實在狼狽。
看到她的時候,何遠下意識就要躲開,可她跟同學(xué)打了招呼,自己一個人就上前攔住了何遠。
“何警官這是受傷了?”她問。
何遠看著她的同學(xué)獨自離開,視線轉(zhuǎn)到了她身上,不答反問,“你不回學(xué)校?”
“還早,我一會兒回去也不晚。”她說著,就已經(jīng)拉上了何遠的袖口,何遠被她帶著一起往前走。
“你要去哪兒?”
她頭也不回,說道:“撫慰人民英雄!
所以此時,她盡管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身體,手卻依然忍不住發(fā)抖。
“你抖什么呢?”冷不丁的,何遠抬起眼。
她撞上這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手中的棉簽差點掉下來。
“不怕疼我就使勁一點!彼套⌒奶,嘴硬道,又別開眼,只看著傷口,再不敢三心二意。
何遠沒搭話,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用擔(dān)心,我不怕疼!
心中萬匹野馬奔騰而過,踩著心中的那塊兒柔軟,再無回頭。
又看到——
看到一個帶著涼意得下午,她手捧著織好的圍巾,緊張地站在何遠面前,來之前想好的措辭此刻說不出一個字,緋紅的臉頰暴露了她的心事。
“這是干什么,我們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彼菩Ψ切Φ乜粗。
“我,我,我喜歡你!
她二十多年來活的按部就班,遇到任何麻煩只會想要逃避,半生的勇氣都用在了這一刻。
他卻點燃了一根煙,叼在嘴里,濃霧之中,她只看清他冷卻的表情和皺起的眉頭。
“我們不合適!
她不由得攥緊了圍巾,不甘心地問,“為什么?”
“沒為什么,就是不合適!
他快奔三的人了,大她七歲,而她還在校園里未出世,他要隨時奔赴在危險之中,但她是象牙塔里的小姑娘。
當(dāng)時的她并沒有這些顧慮,但聽完這句話,她渾身的勁也都在一瞬間松了下來,那些因他柔軟的尖刺又重新戳出皮肉。
她原本也是一個不夠勇敢的人。
“哦,我也就是問問,就算我喜歡你,我也沒說一定要跟你在一起,你想多了。那我走了,這條圍巾你不能收是吧,那我也拿走了,這段時間打擾你了,再見!
看起來似乎體面,但湯念知道,她心里已經(jīng)認定自己是輸家。
琴音還在婉轉(zhuǎn),湯念又看到——
看到離家出走的她站在房間門口,面前是那個不知道怎么會找到這家旅店的男人。
風(fēng)塵仆仆,滿身月霜。
他依舊皺著眉頭,自顧自地進了房間,四處打量了一番,而后走到窗邊,看了會兒江南小鎮(zhèn)的夜景,整個過程,一聲不吭。
她還站在門邊,內(nèi)心復(fù)雜地看著何遠,手扶著門把,腳步未動。
“回家吧,你父母在找你!痹S久,他先開口。
“憑什么?”憑什么要聽你的?她心里還在為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懷,總想在言語上扳回一成。
即使這五個月未見的想念讓她難熬每一個夜晚。
他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倚在窗邊望向她。
“你父母都報案了,你說憑什么?”
她心底一沉,將房間門拉開,側(cè)身站著,回過頭直視著他,“我會聯(lián)系他們的,何隊長你也看到了,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逐客令明顯,但何遠似乎并不吃這一套,他悠閑地坐下來,點了一支煙,卻沒有要抽的意思。
“你還是喜歡嘴硬,說話總要嗆人,很有意思?”
“我覺得有意思,用不著你管。”
那支煙被夾在他手中,一點一點燃燒著,她看著那點兒星光,聽見他說:“還在為上次的事情生氣?成,我認錯,對不起,是我說話太直接傷了你的心!
扶著門把的手中忽而加了力道,她氣憤道:“我才沒有傷心,我都說了我只是說一說而已并沒有想要……”
“那現(xiàn)在呢?還想不想?”何遠原本低垂的眼突然抬起,眼神直勾勾地看進她的心里去。
她躲開他的視線,不作回答。
“我只等到這只煙燒完!彼坪跤杏貌煌甑哪托模褵煑l搭在煙灰缸上,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的回答。
她不自覺就開始用虎牙咬住下唇內(nèi)里的肉,房間里靜悄悄的,眼看著煙尾燒盡她都不曾開口。
何遠輕笑出聲,眉頭舒展開來,“時間太短了,不算,再加一支!
她努力維護的自尊心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說著他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眼前卻伸過來一只手將它搶走。
他抬頭,見她表情故作鎮(zhèn)定,說話的語氣別扭萬分,“別浪費了,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
“那你收拾東西,明天跟我回去!
“又不說話?成,我就當(dāng)我養(yǎng)了一個啞巴!
“誰要你養(yǎng)?你別亂說話!”
“亂沒亂說話明天見著你爸媽你就知道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jīng)畢業(yè)了吧,那就結(jié)婚!
那一夜他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自作主張地要她回去,不問她的意見就要定終身,她是不高興的嗎?是生氣的嗎?
湯念感受到她那一身的刺就那樣再次,被輕而易舉地撫平了。
結(jié)婚那天無比熱鬧,賓客滿堂,喜慶不已。
“我記得你,當(dāng)時你被當(dāng)做人質(zhì),就在那個百貨大樓的頂層對吧?你這個小姑娘,說你膽子小吧,當(dāng)時卻一聲不吭,眼淚都沒掉,說你膽子大吧,一被救下來就暈倒了。”何遠的上級,警隊隊長這一天也來了,新婚夫婦敬酒的時候,他就站起來對本桌的客人介紹道。
都是何遠的同志,這么一說,大家就都想起來了。
“不過你這一暈倒是暈的好,暈到了我們何隊長懷里,暈出來個喜事來!”
他大手一揮,豪氣十足地說,底下的人都跟著笑起來。
“是啊,”何遠握住湯念的手,十指相扣,笑著說,“暈出個寶來了!
amarag mini
遠方的愛人你現(xiàn)在還好嗎
我心中你是永不凋謝的玫瑰花
amarag mini
遠方的愛人你現(xiàn)在還好嗎
我心中你是永不凋謝的玫瑰花
amarag mini
……
草原上唱歌的人在將歌詞娓娓道來,蒙漢雖不相通,但音樂無界限,聽的人早已深陷其中。
湯念回過頭,望著身旁人冷漠的側(cè)臉,想要撫摸他的輪廓,一伸手,卻是兩個距離。
她已經(jīng)死了兩年了,二十六歲,算是正年輕的年紀,死于難產(chǎn),拼了命想要留下的孩子也跟著她一起走了。
從她被推進火葬場的那一刻,她與何遠,真真正正地了斷了所有關(guān)系。
只是她舍不得走,她舍不得何遠,可是值得慶幸的是,何遠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難過,他日復(fù)一日地上班,下班,出任務(wù),隨時出現(xiàn)在前線,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忙,甚至是更忙。
湯念感到很欣慰,總是陪著他一天又一天,告訴自己明天就真的應(yīng)該離開了,可是她做不到。
何遠受傷了,他一個人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不回房間好好休息,也不會想起處理傷口。
無數(shù)次她坐在他身旁,想要想以前一樣照顧他,但一伸手,是一片虛無,他們?nèi)绱讼嘟,她卻無法觸摸到他。
他不好好吃飯,忙起來總是忘記,閑下來也只肯吃泡面解決,生病也不愿意吃藥,靠著身體素質(zhì)硬抗過去。
隊里有女警關(guān)心他,他卻不知好歹,冷淡回絕。
這個樣子,湯念每每看著都想笑,她生前從來沒感覺到何遠對她的特別,死之后才明白,她或許不是完全了解他,有些笑,有些關(guān)心,有些偏愛,是只有她一個人享受著的。
結(jié)婚四年,他們從未吵過架,更客觀地來講,兩個人根本吵不起來,因為見面的時間比平常夫妻少了太多。
何遠的職業(yè)本就不同于常人,忙也是人之常情,湯念完全理解,加之她的工作也剛剛開始起步,經(jīng)常出差也是情理之中。
見面的時間里,溫存都來不及,何談吵架一說,他們兩個相處的無比和諧且自然。
直到第三年,湯念工作完全穩(wěn)定下來,第四年,她懷孕。
夫妻兩個人之間的幸福感日益增加,一切都朝著越來越好的方向駛?cè)ァ?br>
如果不是難產(chǎn),兩個人這會兒應(yīng)該還在家逗孩子,孩子也應(yīng)該兩歲了,是個女孩子,是何遠最喜歡的女孩子,連名字他都起好了,就叫思念。
思念,思念,思,念。
只可惜,造化弄人,萬般無奈只余嘆息。
湯念走后的第一年,何遠帶著人去追擊逃犯,犯人魚死網(wǎng)破,兩輛車將何遠的車撞到了橋邊,石攔被撞斷,半輛車身就在半空懸浮著,往下看,是奔騰的江水。
湯念只見過他從前受傷的樣子,這種危險的樣子她是頭一回見,如果能死兩次,她那會兒估計已經(jīng)嚇?biāo)肋^去了。
最可恨的是何遠,他一點都不怕,臉上本來緊繃的表情松懈下來,手里捏著一個東西,緊緊捏著,一臉視死如歸。
英雄被庇佑,何遠被救下來的時候,湯念看到他攤開的手掌中靜靜躺著一張照片,是她在陽光下笑起來的模樣,不知道是何遠什么是什么時候拍的。
所有的所有,都讓湯念留戀,何遠過得不好她放心不下,過得好她也會遺憾,人啊,連死了都會有貪念。
“有時候我經(jīng)常在想,為什么我每天都在做危險的工作卻每次都能死里逃生,而死亡的萬種方法中,卻偏偏讓你早早遇到了!
夜色下,冷月抱守天邊,星光燦爛,何遠的雙眼不知何時泛了紅。
“所以我不甘心,于是我一個無神論者開始祈求上蒼能讓我再見你一面!
他的聲音哽咽,湯念生產(chǎn)的時候他出外勤,等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手術(shù)室的燈已經(jīng)滅了,太平間里的溫度寒心刺骨,他進出太平間無數(shù)次,見過太多人在這里的悔恨,悲痛,與嚎哭,而當(dāng)他成了那個別人眼中的死者家屬,他才明白,原來會這么痛。
“可是為什么,神不是很仁慈嗎?為什么連這么小的一個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哪怕只是一刻呢?”
他自言自語,眼淚也就情難自禁地掉了下來,湯念喜歡旅游,最想看看大草原,他答應(yīng)了一次又一次,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后她走了,他再也沒辦法守約了。
而今他一個人來到這里,這樣的好的景色,這樣好的夜晚,這樣好的歌曲,湯念,我始終都覺得,我不該是一個人來到這里。
別哭,我就在你身邊。湯念想告訴他,卻張不開口,她看不得他掉淚,看到就心疼,想擦掉他的眼淚,抬起手,在他臉頰旁頓了頓,又垂下。
她想起有一次她做夢,夢到何遠犧牲,夢里哭的稀里嘩啦,醒來枕頭濕了一大片,那會兒還是凌晨,何遠剛回到家,正在客廳里倒水,就聽見臥室門響了,一抬頭就看見湯念滿臉淚痕地站在門口望著他。
“怎么了這是?”他放下水杯走過去抱著她。
“做噩夢了。”她悶悶地回答。
“夢見我犧牲了?”何遠好笑地問。
湯念點點頭。
“你不必擔(dān)心我會離去,因為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就算我真的死了也會一直陪著你,一直。只要你還活著!
他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長發(fā),溫聲安慰著她,那時候誰都沒想過,離別會來的如此猝不及防。
我一直都在陪著你,何遠,你要好好活著,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了,我就真的死了。
四十五歲時,何遠長期積勞過度,突發(fā)心梗,在一個平常不過的午后,離開了所有人。
閉上眼的前一刻,何遠看到了湯念,她還是年輕時的樣子,一樣好看,一樣散發(fā)著屬于自己的光。
她站在他面前,不停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她說,這么多年,你辛苦了。
于是他也笑了。
神終于答應(yīng)了我的祈求。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