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的世界樹
　　By劉啟年
　　公元3141年。立方坍縮伊始之年。這一年人類所處的宇宙被發(fā)現(xiàn)正在發(fā)生一種叫做“立方坍縮”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被認為是人類所不可逃脫的大災(zāi)難，整個宇宙都會因此消失。
　　而立方坍縮現(xiàn)象的發(fā)現(xiàn)者，是一個叫江渚濱的研究員。

　　██公元 3141年1月 24日，除夕夜。江渚濱。
　　總算下班了，累死了，我一回家就撲向陽臺上的躺椅，癱了進去。
　　從今天起就休假了，可是院長卻跟我說，要我明天下午回研究院一趟，加班。
　　害，小時候感覺搞科學其實很有意思的，但是現(xiàn)在，當我的春節(jié)假都要被用來加班了的時候，我才深深地意識到當初的幼稚。
　　這個時候地球上的好多人已經(jīng)移居到“星環(huán)城”和太空中了，所以人口密度也不再像幾百年前那樣大，光污染也減少了很多。但是我依舊看不到一千多年前的古書上所描繪的耿耿星河，因為，天上橫亙著一道巨大的拱形星環(huán)。
　　幾百年前月球和某個路過的小行星相撞，碎裂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其中大部分逐漸被地球的引力所捕獲，就成了地球的星環(huán)。現(xiàn)在地球和土星一樣都是擁有星環(huán)的星球。可星環(huán)和月球一樣能夠反射太陽光，所以請想象，天上沒日沒夜的橫著一道耀眼的光環(huán)。
　　……心好累。我坐起身來看看我養(yǎng)了一陽臺的花�；ú輦儑@著我，葉子上沾的水反射著行星環(huán)的光。他們都長得很茂盛，花朵開的也很綺麗。養(yǎng)花是我快節(jié)奏生活中唯一一點放松。我一直喜歡花花草草，但是當初卻沒能留在生物學部門。因為上面的安排，我被分到了宇宙物理學的科研部門，據(jù)說是因為他們覺得我的腦子“不搞物理真的是浪費”。
　　“人嘛就是這樣，慢慢地就背離了自己當初的夢想，深陷在生活的巨浪淹沉之中，活的越發(fā)麻木。有點悲傷啊�！蔽蚁菰谔梢卫锩�，望著陽臺上藤蘿架外的天空，對著我的花草們說。
　　在藤蘿繁茂的葉影外，天空被星環(huán)橫亙，劃分為兩個部分，滿天的天空城、飛行車熱鬧非凡。大概馬上就要到春節(jié)了，他們一定在開心地倒計時吧。而我此刻卻只想睡覺。晚安。

　　██坍縮元年 1月1日。紫藤蘿。
　　江大叔肯定不知道我成精了，也肯定不會相信。他是那種堅定的唯物主義論者，更是個科學家。
　　他今天晚上給我澆了一點水，然后就在陽臺上這么睡過去了，被子也不蓋。如果我能動的話，我大概會給他取來被子蓋上。但我不能。我大概只是個低低級妖精。
　　大過年的，陽臺的一道玻璃門把大叔與外面的普天同慶涇渭分明地隔離開來。大叔滿臉都寫著疲憊。他這個人我知道的，從以前就是這樣，嘴上總是各種喪，但其實做起工作比誰都盡職賣力。
　　整夜整夜望著大叔熟睡的臉，我隱隱感覺到有點心疼。

　　██坍縮元年 1月1日。江渚濱。
　　“我姑且根據(jù)這次事件的特征，命名它為‘立方坍縮’。不出意外的話整個宇宙都會消失在立方坍縮之中�！�
　　當我對著大過年大晚上被緊急召回研究院的同事們說完這句話時，會議廳里頓時一片嘩然。我耐心地等到議論聲逐漸平息后，才繼續(xù)說：
　　“立方坍縮的具體特征是以宇宙中某一個不占大小的點為中心，整個宇宙以一個立方體的形狀向著這個點加速坍縮。也就是說，宇宙是一個越來越小的立方體，這個立方體越來越快”地縮小，最終將會變成一個沒有大小和體積的點�！�
　　同事們認為這很荒謬，完全不符合科學，即使我已經(jīng)展示了各種觀測數(shù)據(jù)和演算結(jié)果。嗯，結(jié)果就是大過年被叫來的大家憤而離去，院長還說要給我降職。
　　看著人去樓空的冷清大樓，我心里很委屈。窗外花火漫天，而我愁容滿面。
　　第二天我就辭職了。我大過年來加班，忽然觀測到世界即將毀滅，別人卻以為我大過年的撒彌天大謊烽火戲諸侯。行吧，算我已經(jīng)沒臉見人，社會性死亡了吧。
　　“反正地球馬上就沒了�！蔽覍χ柵_上繁密的紫藤蘿，像是一個孤獨的孩子與玩具熊聊天一樣地自言自語：“他們還沒聽我說完的是，根據(jù)計算，坍縮的速度正變得越來越快，再過十幾年，差不多整個宇宙就都變成一個點了�！�

　　██坍縮元年 1月2日。紫藤蘿：
　　夜深了，大叔又雙叒叕不蓋被子就睡在陽臺了。要不是有智能溫控系統(tǒng)，我看他遲早得凍出毛病來。
　　大叔說世界要滅亡了，居然和我滔滔不絕講了一晚上，一直講到午夜。大概外面也沒人聽他說，他就只能和我說了。當然他大概并不是想和我傾訴，他只是在自言自語。
　　我多希望他能知道我聽得懂他的話，可惜他是個信無神論的理工男。
　　他說，以后他再也不用去上班了，反正，真正的科學界，也根本不像他入行之前想的那么純粹。
　　雖然他是把“長大想當科學家”這種夢想一直保持到不惑之年的男人，但現(xiàn)如今他終于退卻了。
　　大叔好可憐，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刮胡子了，大過年的也沒吃點啥好的，每天都是隨便吃幾口。我好想給他做點飯，只可惜我不會動。我只能靜靜地望著星環(huán)緩緩轉(zhuǎn)動，并投射出皎白的光。
　　我記得大叔以前是個很開心的人啊。他總喜歡穿一身白衣服，干干凈凈的，臉上也總是掛著一種波瀾不驚的微笑。他喜歡晝伏夜出，喜歡看書，不僅看專業(yè)書籍和學術(shù)書籍，還看小說，看詩集，看散文。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經(jīng)愛上了大叔，每一次看到他在陽臺上看書，星環(huán)的暉光映著他沉靜的臉及他的短發(fā)，每次總看得我怦然心動，雖然我并沒有心臟。

　　██坍縮元年 7月14日。紫藤蘿：
　　大叔把他發(fā)現(xiàn)立方坍縮的那一天稱作是坍縮日，并自己采用新的年號，那一天被他命名為坍縮元年。這大概是理科生的一種末世浪漫。我不太理解，要是我是人的話我一定會去學文的。
　　今天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我的心情也平平常常的。
　　我只是個樹而已，其實宇宙坍縮，世界毀滅都對我無所謂，我只是個平庸的樹，不知怎么就成精了的樹。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大叔。大叔前一段時間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說世界要毀滅，最后判傳播謠言罪，被拘役15天。從此以后他和任何人都絕口不提世界毀滅的事情，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又找了一份守林人的工作，把家搬到了遙遠的一座南部森林中。
　　在這期間我也被他移植了過去，種在大叔的林中小屋的外面。
　　森林很美，很幽靜，我的對面有一片湖，大叔就把房子修在湖邊，然后還干脆在湖邊開墾一片土地，種起地來。看樣子是完全自閉了，只想在林子里等天塌。
　　這個時代的手工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幾乎完全失傳，因為農(nóng)業(yè)勞動已經(jīng)被機器取代。不過大叔從小都在擺弄各種植物，所以還不至于非常狼狽。
　　在此期間，我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
　　那就是，我會動了！大概我修為又漲了吧！
　　但是這個來之不易的能力有點局限性。
　　那就是，我只能在土里緩慢地移動我的生長位置。緩慢到可能一年才能移上個一米。而世界又只剩下十幾年的壽命了，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我的余生還能走十幾米。
　　我得好好規(guī)劃這十幾米的自由用來干什么。嗯，目前還沒想到。

　　██坍縮二年 4月14日。紫藤蘿：
　　開春了，好暖和啊，經(jīng)過了一冬天的思考（其實我是會冬眠的，冬天我是睡死過去了的噗），我想好了我這余生剩下的十幾米該怎么走。
　　我要用來和大叔表白。
　　其實我挺害怕被拒絕的。但是世界都要末日了，就算我被拒絕了又能怎樣？我看大叔的小說里有好多情節(jié)就是世界末日那一天去表白的。
　　我和大叔認識也有十幾年了，說實話我第一天看見他的時候就再也不想挪開目光了。當時他還是個白衣少年，在某個不知名的午后，他把我從一片快干死了的花圃里挖出來栽種在盆子里。那天真的好神奇啊，我連同花盆一起被他抱在懷里，陽光不燥微風正好，他臉上掛著干凈如水的笑。
　　然后他一邊安頓我在他家里，一邊跟我打趣說：“以后你就跟我江某人混吧。”他不會知道那時我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嗯對，他的眼睛也好神奇，烏黑發(fā)亮，似乎映著整個星空的光。
　　我要表白。我要大叔知道我的心意，我要讓他知道，即使我只是一顆不能動的樹，我也愿意陪他到世界末日，愿意聽他和我傾訴人間疾苦。我一定要。
　　可是，具體怎么做呢？

　　██坍縮二年 9月19日。紫藤蘿：
　　大叔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墒侵星锕�(jié)是什么？
　　天階夜色涼如水，大叔坐在庭院里吃著一種糕點。他說那叫月餅。餅我知道，月是什么？
　　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叔。
　　江大叔雖然知道死期不遠了。但是他卻明顯比以前開心了。他不再會整天喪來喪去了。他也干起了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前一陣子大放血，忍痛購買了一套望遠鏡組，每天記錄宇宙坍縮的情況，偶爾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看星星和星環(huán)。
　　又及，大叔做起農(nóng)活根本不像一個孱弱書生，經(jīng)過實踐他已經(jīng)越來越熟練。
　　他還笑著念陶淵明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贝笫遄兊脨坌α�，變得一如當年那個像湖水一樣干凈的少年。
　　而我要做的，就是傾我一生之力，挪到大叔窗戶前，把枝條伸進他的起居室，然后還要在那根伸進去的枝條上開滿一樹繁花。我覺得我這個謀劃已久的表白計劃好浪漫。
　　雖然看起來我目前的位置離他家不止十幾米，看上去有二十米出頭的樣子，但是我覺得，加把勁，說不定就趕上了呢。
　　時間緊迫，我得趕緊。

　　██坍縮三年 6月19日。江渚濱。
　　我家的那個藤蘿樹有點奇怪哦。
　　藤蘿一般是三四月開花，而它直到現(xiàn)在還是滿滿一樹的花，而且它的葉子雖然向光，但是花卻都沖著南面的房子開。真是神奇。
　　于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好好研究、觀察、記錄了這顆樹。
　　目前這棵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樹干有腿那么粗了，想當年我在外面撿它回來的時候，它還只有一盆那么小，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比我高好多了。
　　我花了一下午素描出這棵樹，然后把那張素描撕下來貼在桌子前面。
　　我還摘了片葉子化驗。結(jié)果從葉肉細胞提取液里檢出了少量人類基因。
　　害，到底我的實驗不專業(yè)，不帶手套就進行操作，估計是把我自己的基因都混進去了吧。
　　話說我夜觀天象，總能發(fā)現(xiàn)，在一定范圍外的宇宙和天體再也找不到了，而畫出能觀測到的最遠天體的輪廓，就能發(fā)現(xiàn)這個天體消失的范圍四四方方，正是一個立方體的形狀。立方坍縮已經(jīng)很明顯了，可是怎么就是沒人信我說的話呢。
　　呸，沒人信就沒人信。愛信不信。
　　可是我還是有點難過�？茖W家的工作不就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或者保護人類的安全嗎。我作為科學家，卻什么也做不了。
　　我記得小時候看法布爾，看達爾文，非常著迷，一看便是一晚上。我是真的喜歡生物學。奈何我現(xiàn)在做的和生物學搭邊的事情就只有種地栽花還有看守樹林。時隔三年的傷感像潮水一樣逐漸涌上心靈的沙灘。我撫摸著紫藤樹的樹干，樹干粗糙的觸感帶給我唯一一點安慰，為我?guī)砟陌残摹?br>　　對啊，我還有眼前油綠油綠的農(nóng)田，有郁郁蔥蔥的森林，有一到晚上就會映出整個天空的湖，還有告訴我生命如夏花這樣人生道理的紫藤蘿。

　　██坍縮十一年 9月19日。江渚濱。
　　都已經(jīng)過去11年了啊。
　　年年歲歲，我都會望著天上緩緩轉(zhuǎn)動的星環(huán)，思考著宇宙的末日來臨之時，會是怎么樣的場景。我知道立方坍縮的范圍中，所有物質(zhì)都將湮滅。這個宇宙正在逐漸變得虛無。
　　另外這幾年，非秋收時節(jié)多少總是會賦閑。于是除了依舊自己搞搞科研以外，我開發(fā)了各種新的娛樂。
　　比如繞著湖長跑，釣魚、甚至是給我家門口的樹講故事。我基本斷了和外面的聯(lián)系，反正我光棍一條也沒有家人，而且早就社會性死亡了。而由于大量的星外移民，目前的地球是很空蕩的，所以也沒什么訪客或過客。
　　我是不是自閉了？我想起幾千年有一本小說叫《魯濱遜漂流記》，講的就是主角在孤島上自閉幾十年的事情。據(jù)說他回到社會后好長時間不愿意周圍的人靠近他，居然已經(jīng)習慣了孤獨。但畢竟我還有各種科技設(shè)備，有各種便利的藥劑讓作物收成翻倍，能用儀器控制風雨。這些儀器是我用辭職后最后一點積蓄購置的，它們固然有使用壽命，但是絕對能撐到世界毀滅。
　　但小說里的魯濱遜好像到后來已經(jīng)不再畏懼孤獨，而我貌似也不怎么孤獨。
　　“所以說我可能自閉了�！�
　　我跟門口的藤蘿樹說。
　　微風吹過，藤蘿的花蔓輕輕搖擺，在地上留下斑駁的陽影。
　　好美。植物這種東西總是讓我體驗到一種別樣的美，不僅美在外表上，還美在它們令人感受到的勃勃生機。
　　十一年了。藤蘿長得越發(fā)繁茂，那些花總是迎著太陽與星環(huán)的光，擠在一起，在枝頭上恣意舞蹈、翻轉(zhuǎn)、高歌。轉(zhuǎn)而于一夜之間傾瀉下一座粉紅色的瀑布。
　　不知怎么的我養(yǎng)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我開始和藤蘿樹越來越頻繁地聊天。
　　我談及快樂的話題時，花朵似乎就盛放地更加舒展；我提起令人憤慨或是悲傷的事情或人時，我就感覺樹葉的顏色變得喑啞。
　　啊。完了，我徹底由一個理工癌患者轉(zhuǎn)型成一個佛系又多情的文人。
　　啊。我墮落了。
　　哎呀，真香。
　　但有一說一，我和樹聊天的時候，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心情，微妙到不可言說。我聊的很快樂。雖然樹并不說話。我一輩子沒什么朋友，但這棵樹讓我體驗到了與好友親密相談的感覺。
　　不過我猜要是樹能聽見我每日的嘮嘮叨叨，估計會煩死。

　　██坍縮十一年 10月19日。紫藤蘿。
　　啊啊啊啊啊好開心好開心！大叔今天直接搬了個凳子坐在我樹蔭底下和我整整聊了一下午！
　　他說，立方坍縮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了，別人應(yīng)該不可能沒有察覺到。但是在維度層面的科學領(lǐng)域，目前人類就像是處于石器時代的原始人一樣。他打了個比喻，說讓目前的人類解決立方坍縮這種災(zāi)難，就像讓類人猿去解決火星撞地球的災(zāi)難一樣。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比平時凝重了不少，多多少少透露出內(nèi)心的無奈和顧慮。
　　不過近年他越來越樂意和我說話了，我很開心，每次我都會認真聽，一邊聽還要一邊使足全身的勁朝著他的房子挪動。而我的能量超乎我的想象，我已經(jīng)走了將近二十米了！已經(jīng)離他的窗戶很近了！
　　問題是這個鋼鐵直男好像一點都沒察覺到原本離他房子20多米遠的一棵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移到了他家門口！我暈，我真怕我這日日夜夜的努力、心心念念要傳達出的心意，到時候直接被無視，或是被他這個理科癌強行用科學解釋。
　　我心中的顧慮也多了起來。
　　江大叔顧慮宇宙，而我顧慮江大叔，顧慮我的表白。

　　██坍縮十五年 1月19日。江渚濱。
　　立方坍縮的范圍已經(jīng)抵達了太陽系的邊緣。而且速度在急速提高。
　　我看，這坍縮十五年，將會是坍縮紀年里最后的一年了。
　　外面據(jù)說很騷亂，各種謠言與官方消息滿天飛，但是我不怎么關(guān)心了。我現(xiàn)在是一個隱士。至少我自己認為我大概算是一個隱士。
　　通過觀測我得知了一個新的信息。立方坍縮的終點，大概就在地球上。也就是說，僅剩的那一塊像魔方一樣四四方方的宇宙，它的中心就在地球上。這個信息讓我很震驚。我想起了古時候有一種錯誤的看法叫做“地心說”，它主張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坍縮現(xiàn)象發(fā)生以前，人們只知道太陽是太陽系的中心，但誰也不知道宇宙的中心在哪里。
　　哇，現(xiàn)在我知道了。
　　今天夜里的風有點大，有點要下雪的意思。我站在庭院里，扶著藤蘿樹的樹干，望著天空。天空深不見頂，寂靜無聲，星環(huán)依舊慢慢轉(zhuǎn)動。仔細一點看，還可以看到組成星環(huán)的大大小小的石頭。作為一個“前”天文學家，我知道那又圓又大的星環(huán)在幾百年前還只是掛在天上孤獨的、小小的一顆球體，它會陰晴圓缺，按照計算，在一個月中，它會產(chǎn)生一種歷史上稱作“盈虧”的天文現(xiàn)象，它會神奇的在陰歷的月初變?yōu)橐黄诎�，而后逐漸變圓，過了十五天，就徹底變成完美的圓形；而后在剩下的半個月里，它又會不可思議地逐漸消蝕，再到月末時，它便又在天上消失，便是下一個“朔日”。月亮就這樣不斷地經(jīng)歷著一個個周期，如此往復，直到五百年前它壯烈爆炸的那一天。
　　盈虧，如此神奇的天文現(xiàn)象，我真想見識見識�？上疑环陼r，我只能一邊盯著上空那遮了幾乎五分之一天空的、把黑夜都照亮三分的大星環(huán)，一邊在腦海里想象月亮是什么樣子。
　　書上說月亮還在的時候，月初時幾乎看不見的月亮叫“新月”，明明什么也沒有，卻被稱為嶄新的月亮。
　　“為什么呢？”
　　我問藤蘿樹。
　　冬天了，藤蘿樹已經(jīng)干枯了。寒風夜色中，我一個人在浩瀚的一片星環(huán)夜色里，撫摸著藤蘿樹的樹干。
　　“你猜我怕不怕�！蔽覇枠�。樹不說話。
　　“世界末日了，你覺得我心慌嗎？”樹還是不說話。
　　“哈哈哈我當然不慌啦。”我知道樹當然不會說話啦，就自問自答，“但是真等到立方坍縮都逼近到我腳邊的時候，我可能……可能真的會慌。最后我連人都會以坍縮邊界為界限被整整齊齊地分開，哎，想想真瘆人�！�
　　樹依舊不說話。十五年了，這樹長得已經(jīng)好粗好粗了，我日日夜夜陪著的紫藤蘿樹已經(jīng)長到我都抱不住了了吧。我還現(xiàn)場試著抱了一下，果然抱不住。我笑著感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
　　確實哦，如果你知道了自己的死期，那你的時間就會不可思議地變得非�？�。
　　所有的雜念都消失了，就像原本錯綜復雜的地鐵網(wǎng)，人聲嘈雜的地鐵站中，忽然把這些線路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閉，只剩下唯一一條線路——死亡。
　　然后你坐上這條列車。列車不會停站，只會一去不返。而在列車上的你，會覺得自己乘車時間太長太枯燥嗎？
　　我陷入了無厘頭的頭腦風暴。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記得好多年前，我給樹畫過一張素描。
　　于是我跑到房間里刨了好久，果然在一本小說里翻到了我當年的畫。
　　畫已經(jīng)褪色好多了。有些地方看不清楚了。但是我依舊看得見那清清的湖水旁，隨風搖曳的大片紫藤花。
　　那時的藤蘿樹，還只有人腿那么粗呢。哈哈。
　　不過，好像有哪里不對？

　　██坍縮十五年 3月28日。紫藤蘿。
　　開春了，我按照慣例在這個時候醒來。
　　可不能松懈呀，剛醒來就要忙了。我要忙著發(fā)芽長葉子，要忙著開花，還有最重要的是，我要進行最后沖刺，我已經(jīng)非常接近江大叔的窗戶啦！
　　這個表白計劃我已經(jīng)謀劃了十幾年了。我可得選一個不會遮擋陽光，還能有效地把枝條伸進大叔窗戶里的合適位置扎根。
　　問題是！為啥大叔還沒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從湖邊移到他窗前了呢？好遲鈍啊！
　　此刻我真恨我沒長一張嘴。要是上帝現(xiàn)在忽然腦子一抽賜給我一張嘴，我就要立刻大喊：“江大叔我宣你�。。�！”我要喊道200分貝！又何必叫我一棵樹費十幾年的勁只為跟一個遲鈍的鋼鐵直男表白呢？
　　咳咳咳，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暴躁，不好，不好。我要冷靜，冷靜。
　　再怎么遲鈍，滿滿一樹枝的花開到他家里來，伸到他眼皮子底下，總該注意到了吧！
　　我望向大叔的窗戶。他的書桌一如既往地被他收拾地很整潔很干凈，上面放著一本攤開了的書。
　　嗷！我仔細看了看書上的字，原來是一本關(guān)于花卉的“花語”書。
　　翻開的那一頁，正好寫著紫藤蘿的故事：
　　“從前有個美麗的姑娘想擁有一段情緣，于是她每日向天上的月老祈求，希望月老能成全她�！�
　　“終于月老被她的虔誠感動了，于是就在她的夢中對她說：‘在春天來臨的時候，在后山的小樹林里，你會遇到一位白衣男子，那便是你想要的情緣�！�
　　“等到春暖花開的日子，癡心的女孩如約獨自來到了小樹林�？烧l知一直等到黃昏降臨，白衣男子也沒有出現(xiàn)，女孩在緊張失望之際，反而被草叢里的蛇咬傷了腳踝，女孩不能走路了，家都難回了，心里非常害怕。”
　　“就在女孩感到絕望無助的時刻，白衣男子終于出現(xiàn)，聽到女孩的呼救，男子上前幫女孩吸出了她傷口里被蛇咬過的毒血，女孩從此就深深愛上了他。可是白衣男子家境貧寒，他們的婚事遭到雙方父母的反對�！�
　　“最終兩個相愛的人雙雙跳崖殉情。后來在他們殉情的懸崖邊上長出一顆樹，那樹上居然纏繞著一顆藤，并開出朵朵花墜，紫中帶藍，燦若云霞。后人稱那藤蔓上開出的花叫做紫藤花�！�
　　“紫藤花需纏樹而生，獨自不能存活，便有人說紫藤就是女孩的化身，白衣男子就是那顆樹，紫藤為情而生，為愛而亡�！�
　　這個故事有一點凄慘，我看了差點哭出來。
　　雖然我并沒有眼睛。
　　我活了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居然還寄托著人們對于愛情圓滿如此美好得想象�？墒悄�？我自己還不是為情所困。故事里的男主女主最后還是永世在一起了，可我呢？我馬上要和這個世界一起消失了，可大叔怎么想呢？他可能只是認為我只是他種的一棵樹。
　　不過大叔他在看的這本書似乎給了我一點心理安慰，我盡量說服我自己，這本書是他專門為了查找我的有關(guān)資料而看的。才不是碰巧翻的。
　　害，算了算了，我自己都不信。
　　等著吧！大叔！等我的表白！

　　██坍縮十五年 6月28日早7:16。紫藤蘿。
　　該來的還是來了。那天上午，天空忽然唰地一下就黯淡了，就好像在開著燈的晚上，家中忽然跳閘了一樣。
　　對，因為太陽已經(jīng)沒了。
　　不過，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表白，就在剛才。
　　所以我死而無憾了。
　　適才太陽還沒有消失的時候，大叔在清晨第一縷（或者你也可以理解為最后一縷）陽光中醒來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書桌前，多了一片花。
　　大叔他先是一驚，然后穿好衣服，走過來仔細端詳我。
　　我盡量把花排列成一個愛心的形狀。不知道大叔看了會不會開心。
　　大叔的臉比以前粗糙了好多喲，雖然這個時代的人類因為廣泛接種基因藥物而大幅減緩衰老，但他的臉還是多多少收沾染了歲月的微塵。不過他依舊很帥。
　　大叔沒有說話，他只是把凳子從桌底拉出來，坐在了我的面前。
　　大叔的書桌印著窗戶，窗外就是我。每天早晨，當東邊的太陽升起時，大叔的書桌就能被立刻照射到。
　　星環(huán)給太陽的升起帶來一了個特殊的現(xiàn)象，叫做“日出閃爍”：太陽先從星環(huán)底下升起，期間有一段時間，太陽被星環(huán)擋住，世界又重返黑夜，在短暫的黑暗過后，太陽又爬到星環(huán)的上空去，世界回復光明。
　　大叔靜默地、沉思一般地盯著我看。
　　日出閃爍時的晨光使他的臉上先后經(jīng)歷了橙色、黑色、金色三種顏色，配合著大叔皺著眉頭微笑的招牌表情，讓我似乎想起了和大叔一起度過的三十年。

　　██坍縮十五年 6月28日早7:32。江渚濱。
　　立方坍縮的速度呈“J型曲線”增長，生物學上這種增長模型用來描繪野兔老鼠或者蝗蟲這一類生物入侵時的種群數(shù)量大爆發(fā)，特點是增長速度起初很慢，到后來就急速變快。也就是說，當立方坍縮逼近地球時，速度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到讓人反應(yīng)不過來。估計大多數(shù)人類甚至都來不及恐慌就已經(jīng)化作虛無了。
　　唯一驚訝且巧合的事情是，我所處的位置原來如此接近立方坍縮的中心。
　　我何德何能，為什么老天爺讓我做立方坍縮中最后離去的人呢？
　　今天早上，太陽就已經(jīng)沒了。
　　然而在太陽最后消失之前，我看到我的書桌上居然開出了一大片花海，一片紫藤蘿瀑布。遠望時，我似乎看到了銀河落九天的瀑布從窗外傾瀉而下，每一朵花都像是滾落的水珠一樣。
　　正所謂生如夏花啊。

　　██坍縮十五年 6月28日14:22。紫藤蘿。
　　我能看到外面黑漆漆一片。四周圍，目前的宇宙——一個完美的立方體，像一座孤島一樣懸在一片光線都無法闖出的虛無之中，僅剩的半片湖水也被整齊地割出邊界。而且這個立方還在逐漸縮小，向我們逼近著。
　　大叔點了一根蠟燭，燭光里，他依舊坐在我身前。
　　他輕輕慢慢地撫摸我的枝、撫摸我的花，最后還低下頭，用臉頰感受我綠葉。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我其實都已經(jīng)狂喜到快要螺旋升天了！
　　大叔跟我說，原來他還是算錯了，立方坍縮的速度，不是J型曲線，是一個“S型曲線”。到最后階段時，坍縮的速度會重新變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燭光的原因，大叔的眼睛里像是積著一汪水一樣，干凈澄澈。他的臉上帶著平常而平靜的微笑。他和我愉快地說著話。
　　“哈哈，我算是想起來哪里不對勁了，我就說呢，你怎么從湖邊跑到我窗戶底下了？”大叔笑得陽光燦爛。他看著我那擺成愛心一樣的花，笑著問我：“弄這么隆重，肯定好辛苦吧。”
　　廢話！當然辛苦了！你是不知道，我十幾年如一日，除了冬天，日日夜夜都在鉚足全身的力氣在土里移動。
　　“哎，我這一輩子，居然在最后也體驗了一把戀愛的感覺�！�
　　哇�。�！這，這，也就是說，他接受了我的表白？
　　“我也愛你。藤蘿樹。”
　　那一刻我的心里忽然涌出好多東西。有一段時光本已斑駁到回憶不起，可是，到現(xiàn)在，它又從歲月的古井中悄然浮出，像是風塵仆仆地從時光機下來一樣，為我遞上那久遠的心境和感動。
　　在搖搖晃晃的火紅色的燭光里我似乎看到了好多東西。
　　我看到大叔以前的房子。他把我撿回來那天，把我放在陽臺的窗臺上，然后就陪我一起看日出。金橙色的晨光映照著我們兩個。
　　我看到大叔在坍縮元年1月1日（大概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知道這個紀年歷法吧�。�，那天他辭職了，“社會性死亡”了。無助的他躺在我藤蔓下的躺椅中，一臉迷茫地透過我的枝葉望向夜空時的臉。
　　我看到大叔搬來新家時，栽好我之后，坐下在我旁邊，笑著看向我身邊映照出朝日的湖水，還問我：“喜歡這里嗎？”那天的晨風挺大挺蕭瑟的，湖上只有被風吹起的規(guī)律的漣漪。
　　大叔，我愛你。
　　即使我只是一棵樹。
　　即使我作為樹連性別都沒有。
　　即使世界已然走向坍塌與毀滅。
　　即使。即使即使。
　　我愛你啊。大叔。

　　██后記。藤蘿樹。
　　大叔怕一點一點消失的話，死相不好看。
　　他說：“今天是我戀愛的第一天，我不能狼狽，我得死的好看一點�！�
　　所以在立方逐漸縮小到已經(jīng)逼近我們了的時候，他沖向立方之外，靠著慣性，嗖地一下，就消失在大片大片的虛無里。
　　他臨走時，摸著我的樹干和我道別。他說，要快樂，不要傷心喲。
　　還說，我永遠在你的身邊。
　　……
　　后來。我也消失了，立方坍縮的中心就是我。
　　原來我傾盡了后半生也真的不虛此行，不僅表白成功，還糊里糊涂地跑到了這個宇宙的正中心。
　　后來，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大小沒有體積的點。
　　然后，我這個點“砰”的一聲巨響，就爆炸了。據(jù)說我叫“奇點”，爆炸則叫做“宇宙大爆炸”。
　　新的宇宙在這場大爆炸中，由奇點正式誕生。宇宙像五百年前的月亮一樣，每月從無到有而又從有到無，如此更替。
　　宇宙又有了。而我的大叔卻沒了。
　　我們一起徹底消失在了舊宇宙里。
　　大叔是我的戀人，是我消失的戀人。
　　可是換個角度想，大叔也好，我也好，我們都也不算消失啊，畢竟，整個宇宙都是我們倆變的。
　　你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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