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上來。
　　——卡勒德·胡賽尼

　　[一]
　　“數學好難��！完全不想努力了呢……”
　　急促的下課鈴聲終于敲響，氛圍凝重到壓抑的班級里如釋重負般地響起嘈雜的議論聲。早田杏子手托香腮，歪頭哀怨地看向身側留著栗色大波浪的女生，卻見后者正一錯不錯地盯著前方看得出神。
　　“又在偷看羽生同學啊，明日香醬？”杏子有些揶揄地笑著，趴在星野明日香耳邊，聲音幽幽地說道。
　　瞳孔因驚嚇而顫了顫，明日香蹙起精心修整的細眉，好看的桃花眼略帶微慍地轉向杏子，她低聲呵斥：“少瞎說了，我是在看板書……”
　　“可是黑板已經擦干凈了欸？”杏子曖昧地調笑，碰了碰她的肩膀道，“承認在看羽生同學也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嘛！”
　　“你小聲一點！”
　　“做‘賊’心虛了吧哈哈——”
　　作為話題的中心人物，羽生結弦此刻正低頭鉆研著課本，完全沒有注意到后排女生的小動作。
　　明日香有些失落地收回視線，打發(fā)走了杏子，拿著彩筆在手賬本上隨意地涂涂抹抹，勾勒出少年清秀的眉眼，隨著紙上的少年揚起笑容，明日香也輕輕笑了。
　　嘖嘖，思春期的少女啊。早田杏子搖了搖頭。
　　想自己這位班花閨蜜，放著排著長隊的男生不選，偏偏一門心思地癡情于高嶺之花的班草大人，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星野明日香喜歡羽生結弦，已然是眾所周知的事了，但至于她為什么喜歡他，這便沒多少人知道了，左右不過是因為羽生同學長相帥氣又有著出色的花滑天賦唄，大家都不以為然地想。
　　只有杏子深諳這其中的緣故。

　　[二]
　　“你們在說什么！”
　　星野明日香一把推開教室的門，走了進去，聲音有些尖利地質問。
　　因為已經是放學時間，班級里除了幾名不知留下來做什么的女生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了。
　　她們似乎也沒想到星野會在這個時候回來，面上都有些許目瞪口呆。為首的女生也是愣了下，隨即發(fā)出一聲嗤笑，抱著雙臂向前走了兩步：“怎么，說錯你了嗎？上學還燙這樣的發(fā)型，不是勾引男人是什么？”
　　明日香張口剛想要反駁，卻被那名女生堵了回去：“說實在的，我們都很好奇，你身上的那些奢侈品，是從哪里來的呢？該不會是……賺著男人的錢買來的吧？”
　　那女生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將她的衣領撫平。
　　“我行的端做的正，你們少在這血口噴人了！”明日香從未被這樣污蔑詆毀過，近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不甘示弱地譏諷回去，“你不要太以己度人，桃沢�！�
　　啪！
　　猝不及防地，一記響亮的耳光已經重重落在了星野明日香的臉上，在她驚詫地回頭之際，又是一道不減力度的巴掌扇下。
　　“這兩個耳光，是我替你父母教你怎么做人！”桃沢冷笑著，眼神狠戾乖張，咄咄逼人，“很早之前就想告訴你了，不要以為自己長了張狐媚子的臉就可以高高在上，沒有那些個眼瞎的男的，你什么都不是�！�
　　明日香毫無防備地被這兩巴掌扇得暈乎乎的，耳邊環(huán)繞著嗡嗡的耳鳴，卻強撐著筆挺的背脊，勾起一抹輕蔑的笑，回瞪桃沢：“其實你就是嫉妒吧，嫉妒我比你漂亮？可惜你再怎么嫉妒，也超越不了我�！�
　　“你！”
　　桃沢惱羞成怒地揚起手又要打向明日香，一串清脆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動作。逆著傍晚的陽光，幾人抬頭看去，一道修長的身影倚著門框，少年姣好的眉眼輕皺，顯得有些銳利：“老師就要來了，不走嗎？”
　　這聲音淡淡沒什么情緒，卻好聽得叫人走神。
　　誰都不承想這個時間還會接二連三的回來人，桃沢緩緩放下了高揚著的右手，用完美得無可挑剔的笑容道：“知道啦羽生同學，我們幾個在討論課業(yè)呢，這就走�！�
　　說著便帶著幾個女生匆匆離開了教室，跌跌撞撞的背影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星野明日香想要為桃沢的變臉速度之快翻一個白眼，才發(fā)覺自己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知何時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著。
　　將手向身后藏了藏，她向及時出面相助的羽生結弦鞠了一躬，道：“真是太感謝了，羽生同學�！�
　　“沒事，這是我應該做的�！鄙倌暝缫咽諗苛虽h芒畢露的氣場，溫和地笑著，笑意像一池溶溶的春水，指尖輕輕點了下明日香的臉頰，他說，“去醫(yī)務室處理一下吧，這里……”
　　明日香不知所措地紅了臉，感覺自己的手又在顫抖了：“不，不用了！”
　　“可是不及時處理的話，明天會腫得很厲害的……”羽生結弦移開了手指，“等我拿一下筆記陪你去吧�！�
　　少年說著走向了自己的儲物柜，在里面翻找著。明日香悄悄用手捂住自己的心臟，那里有東西在肆無忌憚地生長，撲通撲通，就快要脫離胸腔的桎梏。
　　救命！這難道就是心動嗎？
　　作為一名花季“牡丹”少女，明日香從未像現在這樣茫然。只是不發(fā)一言地跟在羽生結弦的身后，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那里有什么金銀財寶。
　　“到了哦�！�
　　直到聽到少年這樣說，她才猛然抬頭。
　　“是！”
　　從醫(yī)務室出來時，明日香的腦袋還是懵著的：“謝，謝謝羽生同學！”
　　“都是同班同學，不用和我這么客氣的�！庇鹕Y弦瞇眼笑著，“那我就先走了，明天見，明日香醬�！�
　　“等一下！”明日香脫口而出的挽留讓她在心中狠狠打了自己兩下。
　　羽生結弦回頭，神色不解：“怎么了嗎？”
　　腳尖無措地在地面上劃拉著，明日香支支吾吾半天，才艱難地開口：“我，我就是想問，在羽生君眼中，我是桃沢說的那樣的人嗎？就是……”
　　“什么嘛……”羽生有些好笑地揉了揉明日香的頭發(fā)，“當然不會那樣想啦，明日香醬很可愛的�！�
　　可愛？��！
　　徹底紅了耳根，星野明日香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十六歲的這個夏季，在蟬鳴與薔薇香中，喜歡上了一位花一樣的美少年。

　　[三]
　　“我實在是受不了你這幅花癡模樣了！”
　　田徑場上，青春靚麗的少男少女們三兩成群地做著自由活動，一片歡聲笑語。早田杏子忍無可忍地沖身邊看著羽生結弦發(fā)呆的明日香怒吼：“喜歡就正大光明地告白啊！你有什么好猶豫的，星野大小姐？”
　　“不要……”
　　“不要瞎說是吧？我的大小姐，誰不知道你的那點小心思��？不想被桃沢她們看扁，就勇敢地主動出擊吶！”杏子十分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我不要！”明日香扭過頭不看杏子。
　　肩膀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明日香踉蹌幾步，站定在了羽生結弦的面前。后者正和幾個男生做著熱身運動，一滴汗自下頜滑落，順著光滑的脖頸，落在了胸前的衣襟上，洇開一片水跡。
　　羽生歪頭看向兩名突然出現的女生，笑著問：“有什么事嗎？明日香醬。”
　　“沒……”
　　“羽生同學！星野要向你告白！”杏子用自己最大的聲音喊出。
　　整個周圍都跟著靜了下來，或好奇或八卦或坐等看戲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投射向星野明日香所處的位置。
　　頭腦中用盡畢生的詞匯量怒罵早田杏子，明日香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面對羽生結弦訝異的眼神的，她只斷斷續(xù)續(xù)的記得羽生說：“很抱歉現在沒有戀愛的打算呢，目前來講的話還是要專注訓練的�！�
　　心里像是有什么脆弱的東西輕輕破碎了，帶起空蕩蕩的回音。
　　“沒關系的！是，是早田她在惡作劇……真的很抱歉打擾到羽生君了！”明日香鞠躬致歉，起身時眼里閃著淚花，卻還是勉強地笑著，“祝愿羽生君前程似錦，早日登上奧林匹克最高的領獎臺！”
　　“這樣啊，那就謝謝了�！庇鹕Y弦找回了表情，笑了笑，“也祝明日香醬，夢想成真�！�
　　夢想成真。
　　星野明日香自嘲，她此時此刻最大的夢想，已經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第二日清早，幾乎是星野進班的同時，全班不約而同地響起了抽氣聲。只見少女昔日絲綢般柔順的長卷發(fā)被剪成了男孩子氣的露耳短發(fā)，發(fā)尾微微向上翻卷著，別樣利落。她沒有化妝，干凈的臉蛋一如既往的漂亮，揚著笑臉和每一位經過她的同學問好。
　　明日香似乎并沒有因為體育課上的窘境消頹，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但早田杏子知道，她只是悲傷到了極點。
　　“對不起啊，明日香醬……”
　　“為什么要道歉？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啊。”明日香好脾氣地笑著，“相反我還要感謝你呢，謝謝你讓我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有多愚蠢。所以，阿里嘎多，早田。”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向來形影不離，要好得像親姐妹一樣的星野和早田，如今形同陌路。
　　實際上，明日香并不討厭早田杏子，也許是有一點生氣，但經歷了那件事之后，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對方了，她有著自己的驕傲，既然做不到當作無事發(fā)生，便讓時間來沖淡裂隙吧。
　　那時的她如此想著。

　　[四]
　　上天有時像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高高在上地將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盡收眼底，卻從不伸出援手。
　　距離東日本大地震至今，已有一月有余了。
　　賴以生存的家鄉(xiāng)與訓練場一夕之間毀于一旦，羽生結弦忽然對未來產生了迷茫的恐懼。
　　那時他抬頭仰望，永遠忘不了那夜的天空，廢墟之上，因為一片漆黑，所以星星很美。
　　盡管已經找到了新的冰場投入了訓練，他還是不止一次的想著，明明大家都還在那樣的情況下苦苦掙扎，而他卻逃走了，逃去滑冰了。
　　這種自責與愧疚的想法包裹著他，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聽聞了星野明日香的死訊。
　　怎么可能？
　　幾乎是難以置信的，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那樣生動的笑臉，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
　　羽生結弦甚至還可以記起最后一次分別時，星野佯裝鎮(zhèn)靜地向他點頭微笑，那雙桃花眼里藏匿著淺淡的憂傷，卻毫不留戀地轉身向遠處走去。
　　他記得星野倔強的背影，從不會因為打擊而塌下，就像他第一次注意到她那樣，盡管身體已經不住地顫抖，卻還是筆直地挺著背脊，高昂的脖頸似乎就快要崩斷，宣誓著她的驕傲不允許任何人輕賤。
　　他亦忘不掉在藝術祭的后臺，一身白天鵝芭蕾舞服的星野看著舞臺，澄澈的眼眸中有星光閃爍，那是一雙有故事的眼睛，是屬于舞者的眼睛。她說，她想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一直跳到跳不動為止。那時的羽生結弦無比相信她能夠做到，她會夢想成真。
　　可不愿低頭的玫瑰還未來得及綻放，就已經被碾入塵泥，過早的凋零。高貴圣潔的白天鵝尚未舞至終章，就已被命運折斷了雙翼，氣絕于夢想的舞臺。
　　就好像上天有意與她玩笑一樣，讓她在最美好的年紀悄然逝去。
　　她未經世事，單純而脆弱，被沉重的亂石壓在黑暗中時，一定很害怕吧。她定是睜著那雙純粹的眼睛，透過縫隙仰望著外面美麗而殘忍的星空，絕望地祈求著，不管是誰都好，請救救她，她好痛。
　　羽生結弦不愿再細想下去。
　　盡管知道愚蠢，他還是會抱著幻想，可能一覺醒來又回到那個盛夏的傍晚了呢？可能那個明艷動人的少女只是在地震中失蹤了呢？可能……可能……
　　有太多美好的可能埋藏在羽生的心底，他堅信不疑，所以沒有一蹶不振，他背負著無數災民的希冀，向著光的方向奔跑，他要站到他們約定的地方，或許她就在前方等待。
　　有時跑得累了，羽生結弦便停下腳步回首，像是在期待某個身影的出現，當然他不會停下太久，很快又繼續(xù)向前方走去了。

　　[五]
　　冰上的少年身姿優(yōu)美輕盈，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自然，純白的考斯滕好似他身上的羽翼，此刻，他已不再是一位花滑表演者，而是于湖面游動的天鵝本身。
　　如癡如醉中，一曲已至終章。
　　與《天鵝湖》不同的是，白天鵝最終沒有陷入長眠，而是展開了雙翼，向著更高更遠的地方翹首企望，他的手伸向前方，仿佛在說，那里一定有光明。
　　“有人說，希望大家不要忘記那段記憶，但也有人想要忘記，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我雖然不想忘記那段記憶，但也一直向前邁進、努力奔跑至今。與此同時，雖然我并沒有遺失什么，卻總是回顧身后，停下腳步�！�
　　很多年以后，羽生結弦正如星野明日香祝愿的那樣，站上了奧林匹克的最高處，成為了光芒本身。
　　在多少次承受不住壓力，想要一了百了時，他都會仰頭看向星空，悄悄地念著她的名字，告訴她，這個世上還有人在懷念她，她活在一個人的心里。
　　是告訴她，也是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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