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人間
摘要:
我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株梅樹在眼前晃來晃去,實在煩人得很。我伸手一捉,逮著它問:“此是何地?”
“此乃人間!
我栽了個跟頭,嚇醒了。
人間是哪里?
正文:
1.
“你有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長安城。”我動手朝他比劃。
他身上只披一件單薄外袍,搖頭說“不曾”,雙眼依然望向前方漫無邊際的黑夜和北天的兩三點星。
離天亮還早,我們已經(jīng)沿著水路走了兩個時辰。
夜風裹挾起潮濕的寒氣,在衣物和血肉的抵御前勢如破竹,一陣一陣侵蝕進骨頭里,再往骨髓深處扎下根去,生長出來。偏偏小船也行得飛快,我不過探頭出來與他說句話,臉上和耳朵已經(jīng)凍得發(fā)疼,見他面不改色地坐在船頭,不禁疑心民間供奉的鐵鑄神像和他有幾分親緣。
但我們都明白,四時輪回唯天道有之,而肉體凡胎走過冬天就該到頭了。
我伸出兩根手指,拽住他的衣角:“你,進來,我就,給你講,長安城!闭f話時嘴角還在哆嗦。
他嘆口氣,撩開簾布,有些不情不愿地弓身挪進來。
里面已經(jīng)在煮茶了?諝庵刑摳≈粓F溫熱的水汽,姜的辛辣氣息竄流其間。狹小的空間里 ,一盞油燈微光如豆,受了潮的燈芯時而發(fā)出不易察覺的輕響。
他微微皺眉。
“蔥、棗、橘皮、茱萸、薄荷......”
“都沒有!陛喌轿覈@氣。
“這些都不要。”
他無視我錯愕的目光和憤憤揮舞的拳頭,從懷間取出一個小袋,伸指捻來一撮,盡數(shù)灑進茶湯。這時他神色稍霽,看上去還頗有幾分怡然,徐徐道:“大好茶味!
我尋思著今夜屬實不宜吃茶。
然而誰也沒有嘗到究竟是“好茶味”還是“壞茶味”,我們將這一鍋古怪湯水奉贈給水鬼和魚蝦。我背著他悄悄多投了些姜末,希望船到浪急處時它們不至于跳上來問我們要吃板刀面還是吃餛飩。*
我們再次心平氣和地對面而坐。
“聽我說說長安吧!
“我給你講講東京!
見他已經(jīng)自顧自從行囊里取出地圖,我只好讓他一步,洗耳恭聽。
“......你從唐都長安來?”圖紙在案上展開一半的時候,他手上動作一頓,抬頭望向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擁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并不回答他的問題,轉(zhuǎn)而問:“你要去東京?”
“我不知道!彼氖种妇従從﹃垙埛狐S的邊緣,仿佛是昔年的一位過客,在某年某日回憶往事時仍不禁為此間勝景輾轉(zhuǎn)淹留。大抵他自己也未曾留意這個小動作。
我模仿著他的口吻:“我也不知道!
“但你有一把刀,看上去像是軍人,”他將目光投向我的身側(cè),又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或者已經(jīng)落草為寇了。”
“我不過是——!”
不過是!在第一天被你從河里撈起來的時候!搶了你五個蒸餅而已!
……你不曾流亡,更不曉得,流亡的時候多的是餓死鬼。活著的人挖草根剝樹皮,沿路乞討,爹娘帶著子女到富人的別業(yè)哀叫哭嚎,可那是最沒有活路的地方,沒有一扇門會為乞活的賤民打開。
可見饑餓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沒有對他說這些。
壺中的水已經(jīng)燒開,我提來茶壺,注滿茶杯:“搶飯吃這種事情能不能不要再提了,有辱斯文!
他聽到“斯文”兩個字,先不緊不慢從我手中接過茶壺,也給自己倒上一杯,這才將對話延續(xù)下去:“那么,你是讀書人?”
他猜對了一半,我笑出聲:“怎么不猜我是李太白?”
我讀過幾年書。那個時候,一個姓李的翰林將筆墨肆意潑灑向皇城里坊,處處有人吟誦他的詩句,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瓊漿玉液,長安城醉倒在他的詩里。
李翰林也是個讀書人。
“太白仗劍,你用的是刀。”
“他若是我,也會選刀的!蔽夷闷鹉前训斗旁谙ド,緩慢撫摸著刀鞘上起伏的紋飾。從驚雷翻涌到海獸奔嘯,從纏綿的花鳥到流離的云,像是長風眷眷不舍,游走過大唐的萬里河山。
右手不自覺握緊刀柄,猛地向外抽出。
耳邊忽然“嗶剝”一聲,舟中陷入黑暗。
唉,談兵果然晦氣。
我看著燈火被他重新點亮,手中的刀已經(jīng)默默歸鞘。
說了這么多,竟忘了最初是誰起的話頭。再轉(zhuǎn)眼看向案上地圖,半展的紙卷不知所蹤。
“不是要講東京么?”
“我找不到了。”他低著頭像是沉思,手里緊緊攥著那卷圖紙。
我笑他能摸黑點著油燈,卻無端做了個睜眼瞎,伸手要拿地圖:“這不是?”
他手上一晃躲開我的手,將地圖攬入懷中,再次嘆了口氣,片刻后還是動手展開那卷圖紙。
我湊上前看,竟一時語塞。
“......這是你們的東京?”
他似乎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低沉下臉色不再說話。
畫中流民衣衫襤褸,面有饑色,或身形佝僂幾近仆道,或赤目朝天、形容灰敗,跌坐于路旁,眼看已無生氣。
卻不知,一朝之都、天下之會,怎能是這般慘狀。
竟還是這般慘狀!
想起那日我趴在他的船頭吐水,迷蒙間看到一株梅樹在眼前晃來晃去,我抓住它,問:此是何地?
梅樹說,此乃人間。
“你說過這是人間......你說過這是人間!蔽矣秒p手將臉捂得嚴嚴實實,還是漏出一聲低泣。
“誰?”
我沒有回答。
說是梅花樹,他肯定不信。
人間在哪里?
2.
我們還是沒有趕在天亮前抵達東京,第二天傍晚卻開始降雪,河面有了封凍的跡象。
夜里,不知道哪里來的一陣大風將我們吹到了渡口。
我抱著刀醒來時,他已經(jīng)站在船頭系好纖繩。
“到了!
我跳出船來,眼前一片素白,不禁大失所望。想的是東京真如畫中所示,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了,不然為什么除了我們兩個奇怪的旅人,偌大的渡口竟連一個人影也無?
他看向我,搖了搖頭,默無聲息地向遠方走去。
我趕忙跟上。
前方傳來微弱的雜聲,愈走愈近,反而聽出幾句“點心”的叫賣聲,不像是乞討和呻吟。道旁多出一些行人,我腳下不停,匆匆掃過一眼,見眾人衣著雖是樸素些,但不像衣不蔽體的樣子。我不禁加快腳步,卻總是離他很遠,想來他比我走得更加急切。
“慢些!”我喊道。
他置若罔聞,漸漸被人潮淹沒。
我們像是中道相逢、隨水擺蕩而來,又流于殊途的兩葉孤舟,終此一生都在尋找何為“人間”,至死漂泊仍不得靠岸。
在他徹底消失的一剎那,我看到那株本該臨風嘯雪、卻不知為何跑到我眼前晃悠的梅花樹,和遠處踽踽獨行的身影重疊。我奮力向他呼喊:“這里是人間嗎——!”
“梅花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根本就沒有回頭,或者他的聲音已經(jīng)飄散在東京城中,被行商坐賈的吆喝、茶樓瓦肆的彈唱、街衢的馬嘶與車輪碾過的聲音掩蓋,像風雨沖刷后的梅香一樣留在行人的足底,抬起頭時卻再難尋覓了。
3.
“依施主所言,何處才是人間?”
寺里的方丈聽王安石說完了這個有些離奇的夢,這才捋須微笑,緩緩問來。
王安石從容啜了口茶:“何處不是人間?盛世、亂世,不出此方天地,何必再尋一個人間?”
“此是‘相公人間’,”方丈闔目捻珠,笑意不減,“罷,罷,罷!
王安石聞言,知道和尚今日機鋒用盡,于是大笑之后拂袖而去。
治亂興衰,知我罪我。
此乃人間,皆是人間。
后記
小和尚打掃客房時,發(fā)現(xiàn)方丈往日慣坐的蒲團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匣子,而方丈竟忘了收拾起來。
小和尚實在好奇,掩上房門細細打量木匣,精美的金銀平脫工藝令人咋舌,不像是熟知方丈嗜好的香客會送的禮物。
木匣并未上鎖,小和尚默默祈求佛祖原諒,打開來看,百思不得其解。
匣中靜靜躺著一把失了刀鞘、又生滿銹斑的唐刀。
-全文完-
插入書簽
*船到江心,問你是要吃板刀面還是餛飩......似乎是《水滸傳》的?在這里借用了
——分割線:以下是我自己對這篇短文的理解——
*我自己的理解是,唐代年輕人和介甫對“人間”的認知是不同的。年輕人認為亂世太苦,所以要尋一處“人間”,照這樣說的話,那他在介甫的夢中已經(jīng)尋到了——即最后出現(xiàn)的東京城。(在這篇文中的)介甫則認為,無論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子,都只有一個“人間”,無論好壞他都會選擇去接納它,而不是否定“不好的世界”、認為只有“好的世界”才是“人間”,這在他看來大抵有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嫌疑。當然,“接納”并不意味著不去改變。
在這篇文章中對“人間”的定義因人而異,所以方丈說介甫口中的人間是“相公人間”。
*以上僅僅是我基于對介甫的理解、結(jié)合這篇文章的設(shè)定而進行的個人猜測
*最后出現(xiàn)的唐刀:可以是年輕人真的留下來一把刀,也可以是介甫買的古玩(?)然后又因之成夢OwO有很多解讀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