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漸隱
　　1
　　一枚袖箭從身后飛來，刺入了她的后心。

　　未柳的身體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手中的落星劍沒握穩(wěn)，對方的劍氣激蕩而來，只聽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在沉寂的長安城內(nèi)格外分明，隨即，她便從房屋的正脊上直直墜落下去。

　　身體與地面撞擊的聲音悶而沉重，未柳吃力地偏過頭，看見了身邊沾滿血的落星劍，在月色下泛著冷光，光滑的劍身上映出幾位同伴的身影。他們身手利落地解決了應(yīng)付不暇的對手，割下他的頭作為證物，之后一聲呼嘯，施展輕功迅速消失在濃重夜色里。

　　她輕輕笑了一下，眼中卻并無半分悲涼。凌雪閣受命于皇室，不過是被利用的殺人工具而已。工具若沒了用處，扔掉便是，哪還有留著的道理。

　　未柳這樣想著，意識漸漸模糊了起來。身下有血不斷地流出來，黏膩地粘在裸露的皮膚上，仿佛吞噬了她所有的氣力。

　　八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寒冷呢。
　　命運(yù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像是開了個玩笑般回到了原點(diǎn)。
　　記憶漸漸開始重疊……

　　2
　　“嘭！”
　　山林道間揚(yáng)起一陣塵土，有人嫌棄地呸了一聲。

　　朝歌趴在四散的塵土中央，看著自己的同伴朝劫鏢的頭目點(diǎn)了點(diǎn)頭，吹了一聲哨，驅(qū)趕著運(yùn)送財物的馬車遠(yuǎn)去。

　　劫鏢頭目沖著朝歌走了過來，在她面前蹲下，壞笑著看著她。

　　“是個女的�！彼p蔑地又哼了一聲，復(fù)又站起身來，“可惜了，我們這行，不收女人�！�

　　隨即他俯視著朝歌：“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不？”

　　朝歌的后心處有一支飛針，正是她所屬的鏢行獨(dú)有的暗器。飛針長而中空，管內(nèi)注了劇毒，凡被飛針刺傷者必死無疑。而此時，這根平時用來對付劫鏢者的飛針，正不偏不倚地扎在她的后心。

　　“自己想去吧，不過要想的話抓緊，你可不剩幾個時辰了，”那人見朝歌痛得說不出一句話，懶得和她玩笑，回身上馬，“不過到了陰間尋仇的話，可千萬別尋錯了仇家�！彼恼Z氣漫不經(jīng)心，談起她時像是談起微不足道的草芥。

　　說完，他懶得再多看一眼朝歌，呼喝了一聲，帶著手下離開了。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她想著，眼前的事物慢慢模糊起來。
　　要是那天她沒有獨(dú)自離開護(hù)鏢的隊(duì)伍去找尋自己落下的玉佩就好了，那樣的話，她就不會無意間聽到鏢頭和劫鏢者的談話，也不會撞破一樁見不得人的交易，也不會……

　　也不會被自己同伴所殺，棄尸于山林。

　　也許，她天生就注定是要被拋棄的吧……

　　模糊的視野中，一抹黑色逐漸靠近。
　　然后她聽到那身著黑衣的人說：
　　“凌雪閣不收無用之人�！�

　　“你有用嗎？”

　　凌雪閣……好像在哪聽說過。

　　也許是從哪里聽到的江湖秘聞吧。

　　對生的渴求如此強(qiáng)烈，朝歌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之后，意識淹沒于黑暗混沌之中。

　　3
　　舊事恍如隔世，再回憶起來，仿佛一場大夢。

　　這次是真的要死了吧。未柳迷迷糊糊地想。聽說，人在瀕死之時，會像走馬燈般回憶一生。

　　她苦笑了一下。她這一生，有什么好回憶的？她的一世若是被講書先生編成故事，讓旁人聽了去，那就是興味索然，連一聲嘆息都是多余。

　　她多想一切都是一場漫長的噩夢。夢再長，也抵不住熹微的黎明，朝暉乍破的一刻，血影刀光化作云煙，成為茶余的笑談。

　　但這終究不是夢啊，不然的話，她為什么醒不來呢……

　　未柳吃力地伸出手，一寸一寸，終于摸到落星劍的劍柄，攥在了手心中。

　　遠(yuǎn)遠(yuǎn)地有更夫報時的聲音傳來，已是寅時，天際卻仍是蒼茫一片，看不到一點(diǎn)光亮。

　　長安的夜，可真長啊。
　　她好像，真的等不到天明了。

　　4
　　似乎是過了很久很久。

　　耳邊有鳥鳴聲傳來。
　　地獄，也是有鳥的嗎？

　　未柳迷迷蒙蒙地睜開眼，一束強(qiáng)烈的陽光直射進(jìn)眼中，視野里白花花的一片，正如腦中混沌的思緒。

　　有一陣隱隱約約的草藥香氣，夾裹著飯菜香，在鼻間縈繞不去。

　　未柳下意識地向身側(cè)摸去，卻是空空蕩蕩。她一下從遲鈍的意識中驚醒過來，眼前也漸漸適應(yīng)了光亮。

　　她掙扎著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是躺在一張床榻上，身上還蓋了一層棉被。她顧不上別的，急切地找尋落星劍。但床榻上空空落落，并無半點(diǎn)落星劍的痕跡。

　　“是在找這把劍嗎？”
　　一個溫潤的男聲傳來。未柳循聲望去，一個身穿道袍的男子逆光站在屋門前，看不清他的面容，卻只見他的手中握著的，正是未柳從不離身的落星劍。

　　未柳心里驀地一緊，脫口而出：“給我�！�

　　男子似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發(fā)出一聲低笑，并不著急回答未柳的話，只是悠然地踱進(jìn)屋中，坐在方幾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才回道：“現(xiàn)在劍在我手里，你赤手空拳，能奈我何？”

　　男子眉目清朗，說到最后一句時，現(xiàn)出一絲促狹的笑意來。

　　未柳的眼睛猛地瞇了一下。當(dāng)她心生殺意時，不自覺便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但是理智使她迅速冷靜下來。她抬眼望了下四周，房屋不大，但是收拾得極干凈。再加上剛才聞到的草藥氣，想必就是眼前的這個男子出手救了她。

　　想到這里，未柳下了床，向男子行了個禮：“多謝……救命之恩。”

　　男子倒是沒有訝異未柳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只是把落星劍輕輕放在方幾上，問她：“敢問姑娘名字�！�

　　未柳聞言僵了一下，聲音低沉下來。
　　“我沒有名字�！�
　　“未柳，是我的代號�！�

　　凌雪閣里的人除了幾位大人有自己的名姓，其余人皆是不論過往，名字一概隱去，按照十二地支和二十八宿編制代號。朝歌入閣時取十二地支中的未和朱雀七宿中的柳，從此世上再無朝歌，只有凌雪閣未柳，生不知父母身家，死亦無葬身之地，唯有一塊刻下代號的腰牌長懸墓林。

　　“未柳……”他沉吟了一下，隨即從方幾旁拿起落星劍，站起身來，“倒是個很美的名字�！�

　　“很適合你。”

　　未柳愣住了。她自從下山后，不論是在鏢行謀生還是在凌雪閣中行事，從沒有人拿她當(dāng)女人看待，更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輕佻淺薄的話語?——若真是有人敢這樣說，她不必回答，手中的落星劍自可給個交代。但現(xiàn)在，她卻只是直直地楞在原地，不知怎么回答。

　　“姑娘受了重傷，雖然性命無礙，但傷口未愈，還需靜養(yǎng)。這劍，我自會替姑娘好生收著。純陽宮是僻靜之地，少有人來訪，姑娘安心養(yǎng)傷，不必作他想。”男子的話一字一句落在耳中，沉靜而和煦。

　　“對了，”他走到門前，回過頭來，頎長的身姿在朝暉中像是修竹青松，“在下純陽弟子，裴帙�！�

　　5
　　大多數(shù)時間里，未柳都是很安靜的，不是必要時，絕不多說半個字。天氣好的時候，她會在屋前的小山坡上坐著，也不知在看什么。裴帙有時候也會陪她坐著，她也不搭話，卻也沒有趕他走的意思，兩個人就能靜靜地在那里坐上一個下午。偶爾裴帙和她說話，她也會答上幾句。

　　“快要入夏了�！�
　　“嗯�！�
　　“那邊有人在練劍呢�！�
　　“哦�！�
　　“今晚有燈會，你要不要去看個熱鬧？”
　　“不了�！�

　　如此而已。

　　未柳的五官細(xì)看起來其實(shí)是柔和的，只是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讓她鮮有什么表情，總是眼神冷冷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有時候裴帙十二三歲的小師妹會來找她玩，一口一個“未柳姐姐”地喊著。只有這個時候，未柳才會很罕見地露出一點(diǎn)笑容來，語氣也一反常態(tài)，輕輕柔柔的，像是春風(fēng)里浮動的柳條。

　　裴帙平日里也沒有什么事情做，小師妹找未柳玩時，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找個地方坐著，看著兩個人的身影。后來次數(shù)多了，小師妹就暗地里問他。

　　“師兄，你是不是喜歡未柳姐姐��？”

　　裴帙就會笑著反問：“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未柳姐姐對你總是不冷不淡的，你卻還是天天照顧她，還陪著她看風(fēng)景�！毙熋每粗徉冻霭素缘纳裆�，裴帙只是笑。

　　“那你有沒有跟她說過？”

　　“咦？師兄，你這算是默認(rèn)了？”小師妹笑嘻嘻地湊過來，“我覺得未柳姐姐挺好的，人是個美人，還經(jīng)常給我講長安城的故事。師兄，我都這么大了，還沒去過長安呢�！�

　　“她都給你講什么故事了？”

　　“她啊，講從前有一個小孩，被父母拋棄了，后來被一個習(xí)武之人撿到，成了她的師父。

　　“但是師父后來去世了，她就獨(dú)自一個人下了山，入了鏢行。后來在一次護(hù)鏢時受了重傷，被凌雪閣的人救起，加入了凌雪閣，成為了一名殺手……
　　“故事就講到了這里，她就不往下講了，說是從說書先生那里聽來的，后面的她也不知道了�！毙熋靡猹q未盡地感嘆了一句，“但是我真的好想知道后來那個人怎么樣了呢。”

　　裴帙低聲喃喃了一句，聲音低微得聽不清半個字。

　　“啊。師兄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裴帙笑著摸了摸小師妹的頭，“師兄也想知道后來怎么樣了呢。”

　　6
　　純陽宮。子時。
　　未柳輕巧地翻過院子的矮墻，徑直朝一間屋走去，她輕輕推開一道門縫，側(cè)身閃了進(jìn)去。

　　這個地方她已經(jīng)暗中打探了多次，早已經(jīng)摸清了落星劍的位置，輕車熟路地打開暗格的機(jī)關(guān)，果然，落星劍靜靜地擺放在那里，夜色中仍然射出一道凜然的刀光。她剛握住劍柄，突然身后亮起一團(tuán)光，她纖細(xì)的身影立時投射在了墻上。

　　“睡不著的話，不妨出去走走。”裴帙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未柳沒有回頭，握緊了劍柄，那凹凸的花紋似是要深深地嵌進(jìn)手心：“好�！�

　　屋里又漸漸暗了下去，裴帙持燭走出了門。

　　晚風(fēng)夾帶著花香拂過，有幾絲未柳的發(fā)梢輕輕吹在裴帙的臉側(cè)，溫柔繾綣。

　　裴帙沒有問未柳為什么要私自取回落星劍，未柳也沒有開口解釋。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不遠(yuǎn)處有蛙鳴聲長一陣短一陣地傳來，像是冗長的前奏。

　　“今晚的星辰很美�！�

　　裴帙說得不錯。純陽宮不似長安城有萬家燈火，反倒更能看清夜色中的星辰。星子三三兩兩散落在空中，明明每夜都有的，今晚卻分外明亮，像是元夕的煙花般竭盡全力地綻放，讓人生出一種錯過便會遺憾終生的幻覺來。

　　“確實(shí)很美�！蔽戳ь^看著，那樣明亮的星辰，璀璨得刺痛眼睛，生生逼出人的淚來。

　　“以后的星辰也會很美。”
　　裴帙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未柳卻是聽懂了。

　　她的喉嚨有點(diǎn)發(fā)緊。
　　“看一次就夠了�！彼恼Z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

　　一聲極輕極短的嘆息，未柳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隨即聽裴帙道：
　　“未柳。
　　“我……
　　“喜歡你�！�

　　他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未柳。未柳從未見過他有過這樣灼熱的眼神，突然覺得今晚的夜風(fēng)也沒有那么涼爽了，自己的頭腦也發(fā)熱起來。

　　月色靜靜傾瀉下來，兩人身后的院墻上映出兩個逐漸靠近的身影。

　　暗香浮動，最是情濃時。

　　空氣似乎變得焦灼了起來，他靠得那樣近，近到未柳能在他清澈的眼眸里看見自己，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盡力平靜卻仍略急促的氣息，近到……

　　她殘存的理智仍拼死掙扎著，腦中瘋狂的念頭卻在叫囂。她來不及細(xì)想什么，他卻沒有給她時間，堅(jiān)定地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曲起來，觸到了身旁放著的落星劍。劍身冰涼，寒意迅速從指間傳到四肢百骸。未柳像是一頭扎進(jìn)了凜冽刺骨的二月冰河中，慌張動搖的眼神即刻恢復(fù)了往日的冰冷。

　　落星劍靜靜地橫亙在兩人中央。

　　裴帙頓住了，片刻，他自嘲地輕笑一聲，低下頭，重新端正了兩人的距離。
　　“是我造次了�！�
　　“我要走了�！�

　　兩人的話同時說出，皆是默了半晌。未柳聽到裴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將一些情緒壓抑下去。

　　“這就是你來拿落星劍的理由？”

　　“這里不是我這種人待的地方�！蔽戳鸱撬鶈枴�

　　裴帙的手漸漸緊握成拳頭，用力得有些發(fā)抖，說話間隱隱含了怒氣：“這種人？莫非你下一句便是說，你和我不一樣？”

　　未柳拿著劍，站起身來。重傷初愈，她略顯瘦弱的身體映在墻上像是一幅未著色的仕女圖。她的聲音清冷如霜雪，有一種直入骨髓的寒意。

　　“難道不是嗎？

　　“你不會不知道，這些天來，凌雪閣一直在搜捕追殺我吧？

　　“他們當(dāng)初雖不救我，但第二日必會去尋我尸首。尸首不見，我依然活著，他們自然寢食難安，必定要除我以絕后患。

　　“畢竟，凌雪閣的人都知道太多秘密。

　　“而你覺得，我的仇人們在得知我沒有死，并且脫離了凌雪閣的羽翼之后，又會作何行動？

　　“你救我一命，我的命自然歸你一半，本不該擅決生死，但我也不能置你于險地�！�

　　未柳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

　　裴帙的眼神從憤怒到憐惜，最后變?yōu)闊o奈。他的挽留雖然堅(jiān)定，卻掩不住苦澀。
　　“我既救得了你，自然也保得了你�！�

　　未柳語氣平靜，話中卻是一字一句冷到了極點(diǎn)。
　　“我深陷長安的暗流險惡之地已是不幸，不能再多一個。
　　“更不能是你�！�

　　裴帙的神色中閃動著不甘，最終還是化為死灰，像是涸澤中垂死掙扎的魚停止了無謂的喘息。

　　那夜，他去長安城辦事，無意間遇見了她。

　　她躺在深紅色的血泊中，像是一條擱淺的魚。她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劍，在月色下閃著冷冽的光。

　　和后來她的眼神中的光一樣。

　　他救了她，把她帶回了純陽。他自然知道她是什么身份，身后掛著的腰牌上，刻著“未柳”兩個字。

　　她是凌雪閣的人。

　　凌雪閣不問是非，只論生死，一紙?jiān)t令，便是他們殺人的唯一理由。

　　他不是不知道。

　　但是越危險，他越是想不由自主地靠近，就像人人皆知曼陀羅花劇毒，但仍心中悸動，思之念之。

　　佛說，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裴帙至情至性，心之所系，不過是一個斷情絕愛之人罷了。

　　7
　　從出生起，她的人生就是晦暗的。

　　父母把她拋棄于深山，是師父把她撿了回去。若是一輩子在師父身側(cè)侍奉左右就好了，但是她這一世，上天似是從不會把她牽掛之人留在她的身邊。下山后，她在江湖中跌跌撞撞，在走投無路之際投身鏢行，卻又遭兄弟背叛，差點(diǎn)慘死山林。凌雪閣雖是黑暗之地，卻是她最后的容身之所。她以為，適應(yīng)了黑暗，她就能像一只晝伏夜行的獸，在人世間的夾縫中茍活下去。

　　裴帙像是她人生中突然闖進(jìn)來的光。

　　她貪戀這光的溫暖，沉溺其中的同時惴惴不安，害怕這唯一的明亮不過是瀕死前的幻象，一不留神，她就又跌落深淵。

　　仿佛是做了一場夢，當(dāng)她的手指觸到落星劍的那一刻，夢醒了。
　　但是，長夜未央。

　　8
　　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
　　他和她在暴雨中站了很久，兩個人都形容狼狽。

　　雨掩飾了淚痕。

　　后來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拿著那把落星劍。

　　走前她說：
　　“道長，要是我在心冷之前遇到你就好了。”
　　“那樣的話，江湖上會有一段舉案齊眉的佳話吧�！�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