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巴科娃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少年時是在電視上，世界青年花樣滑冰大獎賽，他從選手席上緩緩起身入場，明明是個丟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人，可她卻覺得：他能在賽場上閃閃發(fā)光。

　　“媽媽，他是誰？”

　　那年，他十六歲，初出茅廬，而她才九歲，懵懂無知。

　　謝爾巴科娃的母親抱著她，指著最中間的那個冠軍問：“你問的是他？金……博……洋……？”對一個俄羅斯人來說，中文并沒那么好念，她念了一遍覺得自己念錯了，便又念了一遍，可她的女兒很聰明，只聽了一遍就高聲答道：“是他！金博洋！”

　　她從沒見謝爾巴科娃那么高興過。

　　或許……她的女兒有了一個“外國偶像”。這是一件好事情。謝爾巴科娃喜歡花滑，而且天賦超群，她從劇院的芭蕾舞團(tuán)一路轉(zhuǎn)到了家附近的滑冰場上，幾乎沒有任何銜接，她喜歡跳躍，喜歡旋轉(zhuǎn)，她享受每一首音樂，享受每一次燕式滑翔。

　　每一次騰空，她都覺得自己像只鳥，舒展雙翅，要飛起來了一樣。即便……剛開始時并沒有那么多榮譽(yù)、掌聲、鮮花與喝彩。所以，當(dāng)那個滿身榮譽(yù)的少年走下領(lǐng)獎臺，愿意張開手給她一個擁抱，一個鼓勵時，謝爾巴科娃的心雀躍著，就快要跳出來了。

　　“媽媽，我可以和他合張影嗎？”

　　可，為什么一切要只停留在一次合影呢？謝爾巴科娃不知道他們何時能夠再見，她捏著那張相片，久久不語。最后，她將它塞在了隨身攜帶的布朗熊后面，只要她一拿起心愛的布朗熊，就能看見心愛的他。

　　她以為只要足夠努力，就能夠再次見到自己的偶像，殊不知，命運(yùn)與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在跳出了世界上第一個勾手四周跳接后外點(diǎn)冰三周跳的天才少年，在平昌冬奧會上曇花一現(xiàn)之后，再沒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

　　那年，他二十一歲，她十四歲。

　　謝爾巴科娃看著窗外，莫斯科的雪夜竟然破天荒地下起雨來，寒風(fēng)刺骨，直凍到了她的心里。為什么他沒有拿到本該屬于他的榮耀呢？

　　那時，平昌冬奧會的冠軍是日本選手羽生結(jié)弦，一個名聲大噪的衛(wèi)冕冠軍，而不是什么籍籍無名的中國小將。謝爾巴科娃的媽媽還以為她不再喜歡金博洋了，直到她再次在飯桌上問起，她看見自己的女兒咬著勺子，緩緩道：

　　“為什么不？”

　　“他的四周跳是我見過最干凈，最漂亮的花滑運(yùn)動員�！彼朐诒鶊錾咸闹�，不僅是為了證明女孩可以，更是因為……

　　她想和他一樣。

　　“當(dāng)我在冰場上跳出一個完美四周，是不是就足夠與他比肩，站在同一個國際賽場上？”謝爾巴科娃早就足夠優(yōu)秀，可她還是忘不掉自己九歲時那份最初的驚艷。

　　升入成年組后的一次合樂訓(xùn)練，她隨著悲憫凄涼的音樂起舞，像極了一朵低進(jìn)塵埃中的花。

　　結(jié)束后，她突然破涕為笑，同組的選手都很詫異，他們不知道謝爾巴科娃為什么“又哭又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平昌四年后，就是北京啊……

　　獲得了冬奧參賽資格的謝爾巴科娃離前往北京的日子越來越近，可她的心卻越飄越遠(yuǎn)。四年過去，金博洋還會記得當(dāng)初那個熱烈地想與他合影擁抱的小女孩嗎？

　　她不知道。

　　俄羅斯隊到達(dá)北京奧運(yùn)村時，天色已晚，大家都趕著將行李帶進(jìn)房間，只有謝爾巴科娃突然愣在了原地。她看見帶著口罩的金博洋在遠(yuǎn)處和誰說話，看上去像是在交換徽章。

　　謝爾巴科娃沒有徽章，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腆著臉，想借著合影的機(jī)會與他多說點(diǎn)話。金博洋一看見她就笑了，眼睛也彎成了兩輪月亮，他張開手，謝爾巴科娃還以為他要擁抱她，誰知，他是想把自己的徽章塞給她。

　　“這是中國隊特有的，送給你�！�

　　她該怎么告訴他：她想要他的擁抱，不想要他的徽章。

　　謝爾巴科娃來前學(xué)了幾句蹩腳的中文，她定定地看著他，說：“天天，抱。”她以為金博洋的中文名字就叫天天，好記好念，朗朗上口，大家都這么叫他。

　　終于見到你了……

　　那是他們久別重逢的第一次擁抱。

　　在同一個地方訓(xùn)練的好處就是：見面的機(jī)會非常多。謝爾巴科娃有日常訓(xùn)練，但只要她有空，就一定會躲在角落里偷看金博洋。

　　如果見不到，那就看冰墩墩，從俄羅斯隊的宿舍出來就有一個。謝爾巴科娃覺得它圓滾滾的，十分可愛，與金博洋長得很像。

　　金博洋覺得謝爾巴科娃平日像一個跟在后頭跑的小妹妹，可等她上冰場了，就又變成了一個出落得落落大方的大姑娘。角落里，他揉了揉謝爾巴科娃的腦袋，預(yù)祝她能在本次比賽上取得一個好成績。

　　“天天。”

　　“來看我的比賽吧�！�

　　這是謝爾巴科娃的夢想，他就是她的夢想。

　　“好�！苯鸩┭蠡�，他從始至終都只給了她禮貌的、溫柔的、克制的擁抱。

　　花滑就是一場盛大的晚宴舞會，謝幕后，大家都會散場。曲終人散時，謝爾巴科娃留了下來，而金博洋在觀眾席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不舍得這一片冰場。

　　“還不打算走？”金博洋從臺階上走下來問她。

　　謝爾巴科娃搖了搖頭：“我要走了，但我……”

　　舍不得你。

　　一向來都直球的她突然內(nèi)斂了起來。難怪特魯索娃說她最近完全變了一個人，都不太像她了。謝爾巴科娃抿著唇，她不知道二人下一次再見是什么時候。他二十四，而她也已經(jīng)十七了，或許……過了這次，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jī)會了。

　　你在猶豫什么？以前那個膽大的謝爾巴科娃去哪里了！她在心底咒罵。

　　所有的聚光燈熄滅之后，她留了一枚溫?zé)岬奈牵谒膫?cè)臉上�！疤焯�，這只是……紀(jì)念再次重逢和相遇……”謝爾巴科娃哽咽著，企圖說服他，更是在說服自己，“我們……不會再見了�！�

　　“為什么不會？”金博洋反問她。

　　謝爾巴科娃捧著臉頰哭泣，以前她都是強(qiáng)忍著，不知為何，這次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我不知道，可能我再也跳不了四周，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那長達(dá)八年的暗戀無疾而終，即將隨著聚光燈的熄滅一起落幕。謝爾巴科娃的臉上還帶著妝，眼影和眼線全都被她給抹花了。

　　“下次見面，不在賽場上�！�

　　“那要……在哪里？”

　　她的哭聲慢慢被“什么東西”給堵上了。

　　“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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