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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所有本地人都認(rèn)識他,那個在公園門口擺攤了半年的算命先生,雖然還年輕,卻拄著個破盲杖,儼然是個小瞎子。
人們在茶前飯后的閑談里要稱呼他,卻不知他的名字,于是隱晦地喊他“小瞎”,嚼舌根的時間太長了,便漸漸模糊成了“小夏”。
小夏的面皮生得清美,闔著的眼睫密如蝶翅,陡然睜眼時,那空洞的深灰色眸子像是座霧都,盯著人時慈悲無情如佛陀開眼。
然而轉(zhuǎn)眼間那種荒冷的感覺便煙消云散,小夏倚在花里胡哨的“天山道長”旗桿上,笑起來雙唇紅得像瓷菩薩像上剛點的丹砂。
“王姐怎么又皺著眉頭?我說多少次啦,你那媳婦兒和令郎真是天定的良緣!
王家大嫂也是聽旁人閑聊時說過,這位小夏雖然算的是小事,卻從未出錯。
她只道:“今天來不是為了婚事,小道長你給算算我家老板的氣運,最近怎么這么倒霉!商鋪都虧了不少錢!可是遭了什么煞?”
“哎呀,”小夏笑吟吟退后一步,將蒼白的雙手舉起來做投降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般命運大事,我可沒辦法揣測。”
王嫂走了后,小夏踢了踢旁邊一條野狗的屁股,輕聲說:“姻緣紫氣,命途發(fā)黑,辰星居西北。真是禍福生的一家——你又把我?guī)У陌油党粤耍!?br>
小夏睜眼,瞎眼珠在日光下籠著稀薄的白翳,他心道:世界本一逆旅,禍福皆是虛妄。自己也是死氣纏身,能吃一天包子,那不就多賴著享受一天嗎?
王嫂的新媳婦卻是個有錢人家的姑娘,為了與心上人成婚磨了家里好久。最終娘家看王家也算小康,小伙子卻沒有大富大貴倒也英俊又樸實,才半推半就答應(yīng)下來。
姑娘的表哥家竟更加有錢,但是表哥卻是個愛玩的敗家命。聽說妹妹的婆婆要帶自家表妹去算“好孕”,氣得把煙嘴吐出來喊道:我也去會會那些江湖騙子。
秋風(fēng)颯爽,表哥這天一身潮牌,熒光橙的外套配著帥氣的工裝褲,臉龐被路過的女孩打量,aj被路過的男生估量。
被王嫂小心翼翼領(lǐng)著,表哥到地方一看,騙子閉著眼像是在打瞌睡。
表哥愣了一下,一敲桌子:“喂,也幫我算個命唄!
小夏下意識睜了眼,表哥怔然,恍如古時候躲雨摸黑進了廢棄的古廟,早晨一看枕著座清透瑩亮的玉觀音。
“是位貴人!毙∠男Φ馈?斩吹难劬ν^來,表哥只覺得可惜今天這身花孔雀的打扮,落在這人眼里只是一片太古的沉黑。
表哥回去后茶飯不思,價值千金的料理也味同嚼蠟。
這位天山道長雖然滿口打太極,皮囊倒像是天山中人,嬉笑怒罵也覺悲憫。
表哥提著一溜米其林餐廳特供的肉包子去找小夏,小夏坐在攤位前,悠悠然拿餐巾紙擦著嘴,紙巾上暈染出一小塊鮮紅。
表哥大驚失色:“哪里淌的血?!”
小夏用手指挽出幾個造作的花樣,掐指曼聲道:“——昆侖之血天上來!”
表哥于是提溜著小夏去體驗,沒有任何毛病。
表哥憂心說:“你這破小攤能賺幾個錢?同我回陸家吧,多養(yǎng)一個人不過多一口碗!
小夏神神叨叨,沾著薄血的唇紅如稚子,笑出半排白牙,“貧道自下昆侖,不過剩余一年壽元。本就為了體驗紅塵才破釜沉舟,與你回家,又與昆侖有何區(qū)別?”
表哥狐疑,把小夏的ct片左看右看,內(nèi)臟健全如教科書。
表哥只得說:“給你在附近租套房子,晚上不要睡橋洞和長椅!
小夏:“橋洞近水,長椅近木,貼近紅塵。”
表哥:“你也不怕被混混占去便宜。”
小夏坦然道:“男子皮囊有何便宜。況且你這位貴人也算半個混混。”
被表哥在腦門上敲了個板栗。
轉(zhuǎn)眼秋去冬來,冷風(fēng)陣陣,表哥捧著暖寶寶往小夏棉襖里貼。
小夏:“……你不用上班嗎?”
表哥長噓:“公司都是我的,不必奮斗!
表哥又短嘆:“你這破攤子倒了算了……”
小夏慨然道:“王嫂張媽她們路過還要跟我打招呼呢,雖然最近沒什么人,但如果不出來,卻會錯過了幾份相遇!
表哥凝視他良久,揉著小夏頭頂?shù)拿,“你能把家庭情況跟我說說嗎?好像很缺愛的樣子。真是不負(fù)責(zé)的父母!
小夏甩開他,笑盈盈,聲音清朗:“說了無數(shù)次了,我與師父共住昆侖。師父老死了——啊呀!下雪了,等不到張媽來健身器材鍛煉了……”
表哥只搖頭,穿著九千塊的外套把小夏“天山道長”的爛旗子扛了,碎開的紅流蘇拖在身后,小夏也跟在他身后跑著——“慢點!咦…旗子呢?有人偷瞎子旗子呀!”
小夏追上他,表哥一愣,險些用旗桿子戳到小夏,“嘴邊怎么又……”
小夏狠狠啐出一口血沫,“自下昆侖,不過剩余一年壽元,唉,生死有命,富貴……”
表哥面無表情扛著旗子,像京戲里很兇的武生。
小夏改口:“牙齦出血,哥。”
表哥:“明天去看牙醫(yī)!
小夏也不再貧嘴,慢慢摸到表哥后背,玩著垂在表哥九千塊外套上的廉價爛流蘇。紅色已經(jīng)開始褪去了,膩膩的舊舊的紅,像老劇組在箱底壓久了、快要生出黃霉的胭脂布。
雪花往下飄,他們跑了起來。
“呼呼,”小夏喘著氣,笑喊道,“陸天澤!這邊的雪會下多久?會下得很大很大,把海城下成昆侖巔那樣嗎!”
表哥說:“不要!煙花棒的快遞要到了,下大雪在外面玩不了!
小夏笑得見牙不見眼,“你這混混好多花樣!
表哥已經(jīng)進了樓梯道,微茫的無光把他的臉頰映出微茫的溫柔,雖然小夏看不到。
“噢,明天我要去喂下野狗。雪天可沒什么人路過!毙∠恼f。
。
野狗險些把表哥咬了一口。
“操!”表哥說:“開春捕狗大隊就把你打走了!
小夏戳戳野狗臟硬的灰黑色短毛,眼里露出迷茫與不舍,“ 我也聽說海城馬上要打流浪狗……”
表哥輕輕蹭了蹭他白皙的臉頰,“那我們爛好人就把它帶走吧。”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毙∠膿u了搖頭。
表哥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開春野貓亂叫,小夏在公園轉(zhuǎn)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那條流浪狗。
“捕狗大隊這么快就出動了嗎?”他摸著溫?zé)岬陌印?br>
“你什么時候跟我回家看看?”表哥說:“年關(guān)里頭家中人多,現(xiàn)在親戚都走了,沒什么理由拒絕了吧?”
小夏給一個初中生預(yù)測了期末考試的水準(zhǔn),轉(zhuǎn)頭對表哥說:“你給我放個風(fēng)箏看著吧!
表哥放了個大紅蝦米的風(fēng)箏,小夏摸到崩得緊緊的風(fēng)箏線,風(fēng)箏隨風(fēng)而動,長線也顫抖著,蘊著力量。
“哇,”小夏新奇道,“另一頭就是飛得高高的風(fēng)箏嗎?”
表哥控制著風(fēng)箏越飛越高,“是個小蝦子的風(fēng)箏,小蝦米飛得比樹還高,能俯視整個公園!
小夏睜著眼望著風(fēng)箏的方向,張開雙臂跑了兩步,“那這個小瞎子也要起飛咯!
表哥笑得眉眼舒展,“別裝可愛啊你!”
春末夏初,王嫂老公的鋪子倒了,一家人愁眉苦臉時,媳婦又根據(jù)自己的人脈帶丈夫做了新的投資,居然趨勢大好。
小夏聽表哥說這事時正在磕瓜子,懶懶拍拍手抖掉瓜子屑,“福禍相依,悲樂相倚!
表哥說:“小神棍就是很懂哲理。但你最近怎么蔫蔫的,明天再去體檢一下吧?”
小夏許久不說話,表哥又逗他:“你年紀(jì)輕輕,怎么愛念些大道理?難道自己也有體會?”
小夏慢慢開口說:“我留在昆侖只會千秋寂寞,但入了紅塵碰上你,固然好,然而好得像過年放的煙花棒子,很短,我還沒看夠就放完了!
表哥心里一緊:“是我的錯,等會兒我再去網(wǎng)上買些吧,沒想到你那么喜歡玩煙花棒。”
小夏貼近他,本想說“世界本一逆旅,禍福皆是虛妄”這句口頭禪,到了嘴邊卻說:“不要,我想看盲人電影!
“?”表哥問:“什么東西?”
小夏解釋:“就是電影放的時候旁邊會有人解釋情節(jié)!
表哥:“那簡單,我們晚上就在這屋里看。”
動作片配樂激烈,小夏靠在表哥身上,“你說呀。”
“啊……金剛打了特斯拉,然而他們滾下山……誰打誰了又?哦操,特斯拉在打,你聽嘭嘭嘭,呃……”
小夏笑倒在他身上,慢慢說:“很好看。你也可以去盲人電影院當(dāng)志愿者!
表哥臉紅了,小心親他頭頂發(fā)旋。
夏天來了,表哥說:“我聽講你是去年夏天開始擺攤的。一年也體驗夠了,跟我回家玩玩,給你個驚喜。”
小夏在躺椅上懶洋洋晃著,輕聲道:“你走吧,我們這幾輩下山的大多不得善終,你已經(jīng)做夠了我的貴人!
表哥無奈:“你把自己往好了想,別天天說混話!
這天小夏吃了三根最貴的雪糕,在表哥阻止他挖西瓜吃時,小夏抬頭,空洞而美麗的眼睛軟軟看著表哥。
“你不是在家里給我準(zhǔn)備了驚喜?反正我不去你家,你把驚喜拿給我看看吧!
表哥不干,小夏胡攪蠻纏:“快去快回呀!
等表哥回來時,小夏窩在躺椅上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地哼小調(diào)。
表哥把洗干凈的小灰狗舉到小夏身邊,狗“汪”了一聲,伸舌舔小夏。
小夏慢慢小聲說:“啊。野狗!
表哥把狗放下去,焦急道:“你果然把肚子吃壞了!走不動了吧,我現(xiàn)在打120!”
小夏摸到表哥的手,笑得很甜,表哥一陣愴然。
恍如古時候躲雨摸黑進了廢棄的古廟,經(jīng)幡十二幢,蓮燈灰千層,世界萬般詭譎昳麗都在其間。早晨旅人一看,枕著座清透瑩亮的玉觀音,垂目笑唇,不談福禍的小菩薩。
“小瞎子,要起飛了!毙∠木従徴f。
“飛到,云上面。什么都,能看見!
表哥眼睛紅了。
小夏喘了會氣,又說:“看見,整個公園,還有,公園里的陸天澤!
表哥說不出話。
小夏喃喃道:“看到,小狗的顏色,還有你的煙花棒子!
表哥說:“野狗的灰色跟你的眼睛一樣……很乖,很好看的。”
小夏不再說話。
陸天澤于是知道了,沒有線的風(fēng)箏能一直飛到昆侖去,風(fēng)箏在他頭頂飛只是因為線握在他手里。
這又是個蔭長蟬噪的夏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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