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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有一個白瓷茶杯。
杯上沒有什么特別的圖案,只有一個大紅色的囍字。
與其說是囍,不如說是喜,另一半喜好像是被可以刮去后從新瀝了漆,但是還是有隱隱約約的痕跡。
杯子的年代看起來久了。白瓷泛黃,杯內(nèi)爬滿了一圈圈的茶漬線,字也磨了邊角,有了劃痕,紅色的字不再鮮艷。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看見爺爺用它喝茶了,一過這么十幾年,爺爺手里依舊捧著這個熱熱的白瓷茶杯喝茶。
小時候以為是一雙。
也許另一個不小心打碎了吧。
爺爺喜歡喝茶。
他很少讓我碰它的寶貝茶杯,應是怕我的頑皮與大意讓它再次重蹈前一個茶杯的覆轍。
即使沒有見過與它配對的另一雙,我都可以想象它破碎在地的慘象以及爺爺生氣的表情。
而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關(guān)于白瓷杯的想象與真實的那個故事背離太多。
爺爺老了,不太喜歡動。年輕的時候當兵的他,老了以后體質(zhì)下降的很快。但是,在我印象里,他的背一直是挺得那樣直,他看起來是那么硬朗。
他事必躬親的就兩件事,泡茶和澆花。
整個陽臺幾乎成了他的小花園,什么養(yǎng)的花草都有。他甚至還給每一株花草起名,以至于一度驕傲地拍胸向我說他老了還有這么多美姝相伴,妻妾成群,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啊?
爺爺在花里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看著每次爺爺這樣笑,我總是去相信,一定有些東西會因為時間的摩擦而愈加發(fā)光發(fā)亮,那些隱晦的深沉的或許隨波流逝或會深埋于心,永不會在暴露人世,外表一如光鮮華麗,就像那些鮮花,誰會想到它們絢爛的模樣下,根部埋著多少腐爛的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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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第一場雪。
中午午飯剛吃完,收拾完碗筷爺爺就去陽臺弄花了,我在客廳里看電視。
門鈴響了。
[囡囡,去看一下是誰。]奶奶耳朵靈,在里屋就聽見門鈴響了。
[哦!]我從沙發(fā)跳起來,擦了擦嘴角的餅干屑去開門。
我不知道那天為什么我連是誰都沒問,貓眼也沒看就把門打開了,好像迫切想見到什么人。
門一開,寒冷的風吹得我一個哆嗦,頭往脖子里縮了縮。
我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皮靴,濕濕的還有雪水沒有化完。然后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老人。雖然佝僂著背,但對我來說他仍然很高大,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脖子上裹了一圈咖啡色的圍巾,帽子壓得低我看不清他的臉,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害怕,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莽撞,我向后退了一小步,緊緊地拉著門把想要關(guān)門。
那個人抬起手把捂住嘴的圍巾向下拉了拉,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的皮膚黝黑而稍顯松弛,但這并不妨礙那笑容的魅力,那是能蠱惑人的笑容。外面下著雪,他的臉色有點白,皺紋順著他的嘴角蔓延臉頰眼角,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像是荊棘叢的一顆黑珠。
[你..你…]我腦袋有點亂,尤其是這個老人對我笑得時候,我居然開始臉紅,腦袋里突然想到今日說法很多拐騙小孩的案例,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想到爺爺奶奶反正都在家我又不怕了,避開他的眼睛,盯著他大衣上的扣子說
[你是誰呀?]
[是吳月吧.都這么高了…我是你爺爺?shù)暮门笥寻,你爺爺在家嗎?]
老人伸出手蓋在了我的頭上,一股寒氣從腦袋上呼嘯而來,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老人的手掌心卻是滾燙滾燙的。
他手扣在我腦袋上以后我的腦袋就開始短路,臉話都不會說了,怔怔地看著他的那雙眼睛,臉越發(fā)地紅了。
又一陣冷發(fā)灌堂而過,我哆嗦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
老人還是笑著看著我,我才尷尬地轉(zhuǎn)身去喊爺爺,聲音小的可能只有我自己能聽見。
幸好奶奶拿著針線戴著老花鏡從里屋里走出來,走到客廳看到這個老人愣了一下。她又摘下老花鏡,定定地看了我身邊這個穿風衣的老人大概兩秒鐘。
[袁朗?]
我轉(zhuǎn)頭看他眼睛瞇起來點了點頭,皺紋在眼角處更深了。
[琴,這幾年你們怎么樣?]
奶奶顯然有些激動點了點頭,也顧不上回話,然后就沖著陽臺喊爺爺。
[老吳,老吳!你快看看誰來了!囡囡,怎么讓你袁爺爺站在門口,快進來坐,快進來坐啊。]奶奶把手上的衣服疊了疊,然后把針插在線頭上,沖著那個老人笑了笑,轉(zhuǎn)身去陽臺找爺爺。
爺爺年紀大了,年輕時候當兵,可能是被炮轟的,耳朵到老了就不太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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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拉著爺爺進客廳的時候,我剛把一杯熱白開捧進那個老人的手里。
他已經(jīng)摘掉了帽子脫掉了圍巾。露出了剪得短短的卻很整齊的頭發(fā),雖都花白了,但老人看上去很精神,眼里一直笑著的。
他
年輕時候一定比現(xiàn)在更英俊,我想。
爺爺過來的時候還在摘袖套,當他看到袁朗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就停了。他站在連廊,袖套的皮筋還勒著他的拇指,他好像有些不確定地看向客廳里坐在沙發(fā)上的老人,停了一會。
袁朗好像也看見了爺爺,放下杯子站了起來。兩個人中間還隔著一段距離,大家都不動了。
奶奶沒說話,左手推了推爺爺?shù)拿隆?br>
[吳哲…]我仰頭看他,這個老人又笑了,溫暖地不必我手中捧著的熱白開。
[袁朗!]爺爺好像有些激動,大步朝著他走過去,摘下來了一手的袖套捏在手里,眼睛里卻只有這個叫袁朗的老人。
就在隔了大概一米左右爺爺爺爺好像想到什么了,停下來。然后轉(zhuǎn)頭看奶奶,奶奶跟了過來,也同樣微笑地看著爺爺。
[好多年沒見了啊,袁朗。大家都別站著了。囡囡啊,怎么不給爺爺泡茶?]奶奶拉過爺爺?shù)氖直,把爺爺推到袁朗身邊,三個人挨著坐下了。
我看了眼爺爺,他的眼睛有些紅,瘦長的身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我感到爺爺在顫抖。
到底是爺爺多好的朋友呢!我想著,跑到五斗柜去拿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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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滿溢的時候,爺爺因為過分激動的紅色雙頰稍稍緩了過來。
他和那個叫袁朗的老人可能因為許久不見,說的話反而不多,倒是一直互相看著笑笑,反倒是奶奶說的比較多。三個人漸漸地說說笑笑也多了,說著說到了近幾年的情況還有一些其他的戰(zhàn)友。
他們講到一個叫許三多的人時候就突然沉默了,我看了看袁朗又看了看爺爺。剛才好像聽到他們說到犧牲什么的。
爺爺還是局促地搓著手,爺爺緊張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地搓手指,或者是劃著右手手背的一圈彈痕。
彈痕很輕,看起來像是畫上去的,爺爺食指經(jīng)常摸索的地方,在我眼里那是舊時光的年輪,那里一定充滿了他當兵時候的故事。
只是爺爺從來都只是一圈一圈地劃著那圈彈痕,就像他把自己的記憶慢慢地攪得像漩渦一樣沉到心底。
奶奶咳了兩聲,沉默又打破了。
[哎呀,這點了….老吳下午我要和樓下幾個打門球去。老袁你們倆好好聊….晚上留下來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囡囡,你別打擾爺爺說話,弄完茶就趕緊去回屋去。]奶奶說著站起來,又卷了卷手上的衣服,對著袁朗笑了笑就起身。
奶奶要走的時候,袁朗還站起來把她送到門口。
[算算這多少年了,老袁…]奶奶好像哽住了,說不出話,轉(zhuǎn)身的時候袁朗還是笑著看著她,點了點頭,[琴…]他還是笑著,只是這笑容只能讓人聯(lián)想到滄海桑田。
坐回沙發(fā)的時候,又陷入了沉默。我看著初次茶差不多的時候就從茶幾下拿出兩個茶杯,擺上茶杯開始洗。
我洗茶的時候小小口地喝了一杯。
爺爺這茶比較珍貴,今年是第一次拿出來喝,我先嘗一下初茶應該沒事吧。端起茶杯小小瞄了一眼爺爺,他還在看著手背上的彈痕,另一只手一圈一圈地摩挲著。
那個叫袁朗的老人,也有些沉悶,眼睛一直盯著茶幾看。
茶幾上除了一套茶具,只剩爺爺那個白色茶瓷杯。
他的眼光都落在瓷杯上,有些出神。
[吳哲,這杯子怎..]老人像是醞釀了很久,剛開口發(fā)文。
[老袁,這是我今年剛買的新茶,你嘗嘗。]爺爺好想知道他要說什么,又或者是沒有聽見打斷了老人的問話。
一手接過我手上剛要倒的茶壺,慢慢地將茶水傾入杯子中。
[囡囡,我來泡吧。你進屋去寫作業(yè),我和你袁爺爺說說話。]爺爺看著我,眼神里流露著一點希望,不知道是不是茶水霧氣的緣故,我望到了一點淚光。
[哦…]我把杯子里的洗茶水倒掉后重新注入了新茶水。抬頭看了看那個叫做袁朗的老人,他的目光似乎還在那個白瓷杯上留戀,只是變得有些迷離,在想些什么。
我起身看了看窗外,外面有兩只小鳥在窗臺上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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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zhuǎn)身進屋后,滿腦子還是那個老人的模樣與笑容。
他的眼睛黑黑亮亮的那么好看。他好像進來的時候手里還提了一個袋子,剛才可能太激動都沒有拿出來不知道是什么。
我隨便從床頭抽了一本書,翻了翻便覺得無趣。
爺爺在客廳聊天聲音很小,我真懷疑他們倆是不是只是盯著對方看卻不說話。
那時候我哪里知道,他們真的就這樣盯著對方不說話。
我走出臥室上洗手間的時候瞄了一眼客廳,除了兩人手里捧著的茶騰騰而出的熱氣以外,那個畫面就跟靜止一樣。
不過我看見了那個老人的雙手握著爺爺?shù)氖郑褷敔數(shù)氖謹n在了手心。
也許兩個人有說什么,爺爺?shù)淖煳⑽⒂行﹦。但是我聽不清?br> 我歪了歪頭,打開了洗手間的壁燈。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我徑直走進了書房,床上是爺爺?shù)呐f背心,奶奶縫了一半。
我拿起來看了看,背心的領(lǐng)子還有一段開線,線頭彎曲地從縫合的地方翹了出來。爺爺這件背心很舊很老了,上面有洗不掉的汗?jié)n還有爺爺?shù)奈兜,不知道爺爺穿了多少年了,只記得我小時候夏天撲到爺爺懷里要糖吃的時候手里摸到毛毛舊舊的就是這件背心。
如今它在我手里,已經(jīng)被洗得很薄很薄了。
爺爺不是一個特別戀舊的人,他不是老古董,但是有些東西,爺爺是絕對不會扔的,甚至會一直用到現(xiàn)在,比如我手上的這件毛背心。
背心上左角印著一個淡淡的數(shù)字,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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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我第四次把書拿起來放到387頁的時候,我聽到了開門聲。
[囡囡,我和你袁爺爺出去一下。跟你奶奶說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我放下書看到連廊看見爺爺在給袁爺爺系扣子,看來兩個人要出去好好聊聊,畢竟有我這個小孩子,話也說不開。袁爺爺側(cè)頭看我,依舊是笑著,現(xiàn)在我覺得那笑容像一只狼,一只老狼。
[噢。那爺爺你早點回來,路上要小心…]我說話說得很小聲,腦袋里想象著奶奶回家沒有看到爺爺和這個老人的表情。爺爺可真自私。但是,看著那個老人的笑,我又覺得不忍心,臉一下子又泛起了紅。
那天奶奶回家的時候提了很多菜,一喘一喘地開門然后看見了所謂人走茶涼的光景,呆了一會,卻又像是她意料之中。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跑過去幫她提東西,奶奶說今晚就咱倆吃吧,我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爺爺不回家吃飯了。
奶奶笑了笑沒說話就進廚房了。
切菜的時候我在旁邊給奶奶打雜,那個像狼一樣的笑容在腦海里縈繞不去。
[奶奶,那個袁爺爺…]
[袁爺爺過去是你爺爺?shù)膽?zhàn)友…還是上司。他們倆沒見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噢。奶奶,你怎么也認識袁爺爺呀?]
[其實我是先認識袁爺爺再認識爺爺?shù)。當時大學生剛被部隊招進去,人生地不熟的,來的當晚找不到人看見一個人躲在棕林后面抽煙。就是你袁爺爺。后來他就帶我去招待所,幫我聯(lián)系了人,也就認識了。]
[那后來呢?怎么認識爺爺?shù)模縘我看著奶奶切菜的手慢慢放慢,然后就停了下來,像是陷入了記憶中。
[大概過了半年吧。有一次我生病,袁爺爺就帶著你爺爺過來看我,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我才知道你袁爺爺手下有這么帥的少校。]奶奶笑著。
[后來呢?]
[后來我們?nèi)齻經(jīng)常周末一起出來,那時候因為跟你爺爺?shù)膶I(yè)比較像可能聊的更投機,不過袁爺爺別看他現(xiàn)在這么一本正經(jīng),過去他可是很鬼滑頭,經(jīng)常捉弄人。被騙的最多的總是你爺爺。]
[他們感情很好?]
[是啊。很好…]奶奶想說什么,似乎欲言又止地停住了?戳丝窗赴迳系氖[,重新抄起了菜刀。
[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沉默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說。
[后來這樣兩三年,他們倆有兩個月突然不來了。那年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蟬鳴得很厲害。…后來就剩下你爺爺一個人來找我了。]奶奶的眼光突然暗了下來。
[怎么就剩爺爺一個人了。那袁爺爺呢?]我好奇。
[中間發(fā)生了些事情,有人說了些對袁爺爺和爺爺不好聽的話。后來袁爺爺就被調(diào)走了…哎呀,小孩子問這么多,趕緊去熱米飯!]
奶奶有些倉促地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這是她第一次和我講爺爺?shù)氖虑椤?br> 我蹲在地上放米的時候看見奶奶還在切那一小管蔥,她走神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瞥見了奶奶中指的一道紅色。
奶奶切菜時候,切到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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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又平靜了。
爺爺回來的時候也沒說什么,奶奶也只問了還要不要吃夜宵之類的問題。那時已經(jīng)很晚了,我在臥室里偷偷拉開窗簾,看見爺爺一個人站在窗臺上抽煙,看著對面的山發(fā)呆。
后來,家里的五斗柜第三個抽屜里多了兩盒茶葉。
是袁爺爺那時候來家里帶來的。
兩盒茶葉非常特別。
一盒包裝的很好,外面有一圈紅色的燈芯絨。爺爺已經(jīng)拆封了,袁爺爺走后,爺爺就一直在喝那罐茶葉。另一罐是個鐵盒子,形狀有點像行軍水壺。當然行軍水壺比它好看多了,它的外面粘了很多又臟又黃的布條,看起來有些年代了。
過去爺爺每次買新茶,就算是再名貴的也會偶爾讓我嘗嘗的。
可這一次,我怎么求他,他也不肯讓我嘗一口。
下午的時候?qū)ǖ臒崆橐矟u漸淡了,送了好幾盆給鄰居。騰出的位置擺了一個太公椅,下午的時候都會捧一杯熱茶坐在上面聽廣播,有時候就睡過去了。
冬天的時候怕他著涼,抱著毯子去給他蓋,看著他手里的茶水就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茶水偏暗,茶葉有些碎小地沉在杯底。
袁爺爺送給爺爺?shù)牟柙撌鞘裁次兜滥兀?br>
¤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大年三十。
那天還是剛吃過午飯的時候,奶奶和媽媽出去買餃子餡,我在廚房里弄面粉。
我解下圍裙?jié)M臉面粉地跑到客廳,就看見一個黑色的長衣。
爺爺對著那個穿長衣的人一邊笑著,一邊輕拍他身上的微雪。
那個人背對著我,背有些佝僂,我認得他是誰。
我站在廚房門口就不敢動了,爺爺和他之間的那個氣氛詭秘地讓人不敢打擾。爺爺笑著幫他拍雪,脫帽的表情我甚至是第一次見。
許是外面的風雪太大,老人背著咳嗽了兩聲,然后握住了爺爺?shù)氖帧?br>
[袁爺爺好!]我大聲地喊那個人的名字。
之所以突然要打破這種詭譎的狀態(tài)是因為我隱隱約約感到什么,有些害怕。
比如,我看到了他抓住爺爺?shù)氖謺r,爺爺微皺的眉與眼里閃過的一絲驚慌。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我,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或許是沒見過大年三十一身面粉的孩子吧,希望我沒往其他地方想。
[吳月。你好哇,我來看看你爺爺,奶奶在家嗎?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那個老人在閃過一絲驚訝后迅速又恢復了平常,露出了微笑,像一只老狼。他拉開風衣,從懷里掏出一個玻璃球。
我臉紅撲撲地靠近他,好奇地探頭去看。
[老袁,怎么拿這個給這個丫頭啊。]爺爺看到好像比我還激動,上前握住了袁朗的手腕。
[什么呀,讓我看看。]爺爺一急,我反而更好奇,怕爺爺搶去了,也扒上了袁爺爺?shù)氖帧?br>
我哪里知道,爺爺永遠不會和我搶什么。
有些東西,無論到誰手里,永遠都屬于他的。
就像是他和這個叫袁朗的老人半輩子的記憶。
袁朗的手攤開,靠近我的眼睛,我才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普通的兩個玻璃球。
那是兩個玻璃球形狀的懷表,外面圍了兩個銅箍固定,中間可以旋轉(zhuǎn)。表邊一圈的紋飾很美麗,指針是兩根雕的很美的鏤空銅針。兩個表一大一小,看起來是一對情侶表。
沒想到袁爺爺過年要送我這個。我驚訝地抬頭看他?
他也看著我笑,眼角的皺紋深深地勾勒到他的太陽穴晦暗不明。
離他這么近,我甚至看到了他右邊鬢角里隱藏的一個淡淡的傷疤,那里沒有毛發(fā),看起來像一個指印。
我斜頭看爺爺。
爺爺好像有些生氣,眉頭皺的緊緊的。
[囡囡,這東西太貴重了,不能管袁爺爺要!]爺爺抓著袁朗的手腕往回拽。
[吳哲,不是說好了以后給孩子的么?]袁朗沒用什么力氣,手被他拽到旁邊,同時抬頭看他。
[那都是那么早之前的事了,不算數(shù)!這怎么能算呢!袁朗,我那時候就說你留著就好了!]爺爺氣結(jié),聲音卻微微弱了下來,不再看袁朗,低頭看他手里的懷表,兩個表在他的手心安靜地走著。
[釗良我不能送,吳月我也不能給嗎?!咳咳...]袁朗聲音很平靜,甚至有些委屈,好像路上的風寒還沒有緩過來,他又咳了兩聲。
[爸爸怎么了?]我聽到他叫爸爸的名字,手里動作停了下來,抬頭看他們倆。
爺爺?shù)膭幼饕餐A,有些呆滯地盯著我,想要張口說什么,又猶豫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然后我聽見他輕輕地像是一聲輕嘆喊了一聲我面前這個手里握著兩個人沉甸甸記憶的老人
[袁朗...]
然后就是劇烈的咳嗽,老人的背彎下來不停地顫抖,一手又抓住我的手把表塞在我潮濕的手心。
爺爺去拉他的胳膊,想把他攙起來,而我卻看到了兩個彎下去難以支起背彎,我有些害怕,第一次看見有人咳嗽這么厲害,慢慢向后退。
[吳月,快去倒茶!]爺爺情急之間抬起頭命令我,我從恍惚中驚醒,跑去拿爺爺?shù)陌撞璞?br>
那個叫袁朗的老人有些痛苦地閉著眼喝下兩口茶才慢慢緩了下來。
坐在沙發(fā)上,喝完茶,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手里的白瓷杯。
半個喜字在上面的白瓷杯。
大拇指輕輕地去摸喜的那半邊,也不說話。
[囡囡,你先回屋去。]爺爺沒有看我,盯著拖鞋,聲音聽起來很沉悶。
[哦...]又讓我回房間。
我才站起來,袁爺爺就開口了。
[哎,吳月別走,爺爺?shù)葧䞍壕妥吡,再陪爺爺坐會?..]
他聲音因為剛才劇烈的咳嗽有些嘶啞,臉上還是掛著淡淡的笑容,只是現(xiàn)在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我轉(zhuǎn)身看他,他的目光又收回了手中的白瓷杯,眼光鎖著半個喜字沒有說話。
爺爺送完袁爺爺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十點了,到家的時候我看見他眼睛紅紅的。
和我們一起看煙火的時候,他站在陽臺,手里捧著熱熱的茶杯,天上煙火紅綠的光彩罩在他的臉龐,像是刀刻下的一樣。
他的背不再像平時那樣挺直硬朗。
爺爺一夜之間老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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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爺爺那次走后就再沒聽爺爺說起過。
只是我的兩塊表被他要求掛在門上,他有的時候會在我們前停一停,看看那兩塊表,有時候還會帶著老花鏡仔細地研究什么。
春天的時候爺爺開始寫信,應該是寄給袁爺爺?shù)模m然他不告訴我,但是我猜應該是沒錯的。
他每次寫信的時候都會戴一副很寬很大的老花鏡,桌子清的很干凈,只放一杯剛泡的茶。有時候停下來,看看茶杯,然后就繼續(xù)寫。
這樣一直持續(xù)到入秋那天,家里收了一封給爺爺?shù)男胖缶屯A恕?br>
那天放學回家的時候,郵遞員剛好往我家送報紙?吹轿业臅r候,就轉(zhuǎn)身又從摩托車的后座掏出了一封牛皮色的信封。
一封信。給爺爺?shù)摹?br> 信上字是用很細的毛筆工工整整地寫的,感覺橫撇豎捺都很用心。
信的右下角很漂亮地寫著兩個字袁朗。
進屋的時候看到爺爺在陽臺彎著腰弄花,眼睛瞇起來,在擦一片葉子。
[爺爺...我回來了。]我把信藏在背后,想給他個驚喜。
[囡囡,昨天有人是不是忘收這盆花了?]爺爺沒有回頭看我,慢慢擦著葉子,他手中的金魚草一夜之間花全敗了。
入秋以后,我都會幫爺爺每天晚上把白天放出去曬太陽的花拿進屋里。昨天看動畫看得太晚,心不在焉地就少收了一盆。
早上上學瞅見花還在窗外吹著冷風,就匆匆忙忙地搬進來也沒管。沒想到一夜之間,這花眼看著花都掉光,葉子也掉了好多片,一副衰敗的樣子。
[爺爺..我昨天忘了..我...]那封信在我手里握了握,遲遲伸不出來。
[月兒,爺爺跟你說過,金魚花要特別照顧,尤其到了秋天,天氣一干它就很容易掉葉子...算了..爺爺以后自己弄,你先回屋吧,外面冷...]爺爺彎著腰轉(zhuǎn)頭看我,他的臉頰被風吹的破了細小的口子,看起來很勞累。
[爺爺,有你的信。剛從外面拿的...是袁爺爺?shù)?..]
爺爺轉(zhuǎn)過身來,慢慢地直起腰,看起來有點不相信,由于沒有戴老花鏡,他皺著眉把信封拿得離他半臂支援,伸著頭,慢慢地念信上的名字。
[吳哲..收.袁朗...真的是你袁爺爺寫的..]他眉頭舒展開來,看著我露出微笑,傍晚的夕陽把他的臉龐弄成暖黃的色澤,只是他的皺紋卻在這陽光里反而更加深邃。
我看著他,那一刻卻很想哭。
¤
收到那封信后幾個禮拜里,爺爺每天幾乎都是待在陽臺的小花園里弄弄這弄弄那,花弄完了也不進屋,坐在太師椅上,蓋一個毯子,慢慢地喝茶。
杯子里泡的還是那天袁爺爺帶來的那盒茶葉。
周五放學回家的時候,我進屋發(fā)現(xiàn)爺爺不在陽臺。
走進書房才發(fā)現(xiàn)他坐在書房前讀一個帖子,旁邊臨摹了一幅字。
我讀了頭兩句,才發(fā)現(xiàn)是元稹的悼亡詞。
爺爺看著自己手背上的那個傷疤發(fā)呆。
[爺爺..我回來了。爺爺..你怎么了?]
他回過神了,抬起頭看我,眼睛有些微紅。
[囡囡,茶涼了,幫爺爺把茶葉倒了。爺爺想喝熱白開…]
[哦...]
我把茶杯捧到手里走進廚房,茶杯里滿滿一杯茶水,爺爺可能一口也沒有喝。
袁爺爺送給爺爺?shù)牟璧降资鞘裁次兜滥兀?br>
我慢慢地慢慢地舉起杯子,輕輕地嘗了一口。
頓時一股苦澀蔓延至唇舌,夾雜著一股熟料和炒貨的煙熏味,這就是茶水的味道。
袁爺爺送給爺爺?shù)牟琛?br>
我無法相信,又小心地喝了一口,這一口茶水被我吐了出來。
[很難喝吧...]爺爺站在廚房門口。
這一幕全被他看到了。
[爺爺,這茶..這茶怎么這么苦..這么...]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簡直不敢相信。
爺爺沒有說話,他歪著頭,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他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茶杯把它們滿滿地倒進水池里,手伸進杯子里掏出茶葉,讓我聞了聞。
爺爺帶著我喝了這么多年的茶,那種味道我不會不知道。
只有密封保存了很久很久卻的茶才會有這種味道。
可是,很久很久?
爺爺拉著我的手說[囡囡,你來..爺爺給你看個東西。]
我跟爺爺進了客廳,他拉開第三個抽屜。里面放著兩個茶葉盒,我知道,就是袁爺爺那天送來的。
爺爺先拿起那個燈芯絨裹著的茶盒,他說[囡囡啊,其實這盒茶葉是年輕時候,爺爺送給你袁爺爺?shù)。那時候你袁爺爺總是熬夜熬到很晚,經(jīng)常喝咖啡,喝得很兇。爺爺后來讓他喝茶把咖啡停了,他也就沒再喝咖啡了…]爺爺哽咽了一下接著說,
[可是你袁爺爺呀很省,總是買那種很便宜的茶葉末來喝,后來我給他買了兩大盒茶葉....沒想到他還留著這一盒到現(xiàn)在...]
[那為什么不一直留著呢?要還回來給爺爺呢?]
爺爺好像沒聽到,接著從抽屜里取出了第二個茶盒。
[爺爺?]我輕輕地喊他,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有什么東西在閃。
他的兩只手微微地顫抖,怎么也擰不開這個茶盒。
[囡囡啊,你幫爺爺打開這個茶盒吧。爺爺現(xiàn)在...使不上力...]他把茶盒遞給我。
我低頭,這次近距離觀察才看到茶盒上寫了很多字,都寫在黏在上面橫七豎八的布條上,新的粘舊的再粘上更新的。
通過字體發(fā)現(xiàn)是兩個人平日傳遞的只言片語,應該是爺爺年輕時候和袁爺爺平時留言傳話的。
就像媽媽現(xiàn)在總在冰箱上給我寫紙片一樣。
最上面有一個布條顏色明顯和其他不一樣。
一筆一劃工整地寫著
[吳哲,我已經(jīng)把煙戒了。]
布條上有日期,這樣算來袁爺爺戒煙已經(jīng)快十年了。我側(cè)頭想了想,十年前,我才幾歲呀…
[囡囡啊,你把盒子打開呀。]
爺爺看我盯著盒蓋發(fā)呆,我應了一聲,使了些勁去擰盒蓋,然后聽到爺爺繼續(xù)說
[你袁爺爺呀,其實很愛抽煙,抽的很厲害,我一直讓他戒煙他總是戒不掉...]
[袁爺爺在這里寫他已經(jīng)戒了啊...]我剛擰開,還沒有打開蓋子,聽爺爺這么說,便指著盒子上的布條說。
[爺爺看到了..哎..他要是早點戒煙就好了..]
爺爺?shù)椭^把白瓷杯捧到手里。
這其實是他和袁朗過去一去買的一對杯子,袁朗走的那天杯子一失手砸了一個。
他結(jié)婚了,卻一直帶著這個白瓷杯,只是囍字的右半邊被他用刀子磨掉了只留下另外半個。
吳哲知道,他們的愛情在別人眼里也許是畸形的,這份愛他和袁朗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維護著,就像捧著兩個玻璃杯,小心地懷揣著兩個人像水一樣豐盈的希冀。
有一天,其中一個玻璃杯碎了,玻璃杯就剩下了一只,這一個里面空空的,一滴水也沒有。
吳哲明白,他的愛情,就像這個囍字,雖然擦去一個,依舊是喜。
但是沒有袁朗,他的愛情永遠都是殘缺的。
我打開茶盒,呆在了當場。
里面不是茶葉,而是慢慢一盒的煙灰。
[爺爺...煙灰...]
[囡囡啊…囡囡..你袁爺爺啊..他上周肺癌..去世了..]
我抬頭,看見爺爺?shù)囊活w淚落在了那個只有那個喜的白瓷杯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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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you , that have grown old ,were the first died,
Neither catalpa tree nor scented lime should hear my living feet, nor would I tread where we wrought that shall break the teeth of time.
——The New Faces by William Butler Ye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