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有余力�！�

　　余俐回來了。
　　準(zhǔn)確一點(diǎn)地來說，我讓余俐回來了。她和我住在一起，在兩位數(shù)的火柴盒空間里，叫我“小枝”。溫柔的宛若新生的綠色墻紙包圍著她，笑容從她眼睛里綻放，和三千六百五十四天前的那個笑容一樣。
　　她和余俐很像，但是會有一點(diǎn)不同。比如余俐的眼間距是1.50cm,我改成了1.49cm。比如余俐笑起來眼睛彎起的2.00mm的弧度變成了1.99mm。比如余俐1.70cm的身高，我升高成了1.71······她和余俐很像。脾氣也幾乎相似。但我知道她和余俐不一樣，可我還是叫她“余俐”。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不復(fù)刻一個完整的余俐出來，我完全有這個能力讓余俐回到我身邊。但是最終我還是沒能夠躲過我偶爾夢見的余俐的笑容，我做了一個是余俐又不是余俐的“人”出來。這好像是我最后能和余俐抗?fàn)幍馁Y本。
　　陳淵出獄后來找過我，隔著一扇冰冷的房門和一個扭曲的貓眼，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的聲嘶力竭，嗓音逐漸被拉扯變形，最后消失。他說我瘋了，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清醒著，所以不算。我愛的人是余俐，不是任何人，我知道。我很清醒。
　　只是夜晚襲來，她吻我的唇。她叫我“小枝”。她笑起來，眼睛彎起1.99mm的弧度。她看著我，墨色的眼睛里倒映著我的身影，一如當(dāng)年。
　　她是余俐。
　　她不是余俐。

　　“枝枝，余俐死了。”
　　那天下午陳淵的話仿佛就在耳邊。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我走到桌前的路線，沿途的嫩綠的草尖冒出來，有花朵含苞，聽見過一兩聲嘰嘰喳喳的鳥鳴，有泥土沾在我白色的鞋邊。推開門，我在陳淵對面坐下來，點(diǎn)了一杯咖啡。
　　我怎么會忘記我壓根沒能嘗到這杯咖啡的味道，因?yàn)樗M數(shù)被潑在陳淵的身上。店里的生意寡淡，沒什么人注意到這個角落。我只能聞見咖啡的味道逃離杯子的束縛，在空氣里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不由分說地鉆進(jìn)我的鼻腔，沖上大腦，讓人頭暈?zāi)垦！?br>　　余俐死了。

　　我睜開眼睛對上余俐水墨般的眸子。
　　“睡吧，小枝�！蔽矣殖寥雺艟�，陷進(jìn)夜色。朦朧中，有什么柔軟的東西覆在我的唇上。1.99mm的弧度，或者是2.00mm。我看不清，太晚了。

　　我想我愛余俐。盡管我知道她們哪里不同，相差多少。畢竟我曾雙手觸摸過她的每一寸仿生皮膚，又雕刻出她的容貌，設(shè)計(jì)了最先進(jìn)的運(yùn)作系統(tǒng)擬人化。她可以自由地走在人群里，沒有人會知道她內(nèi)里既沒有溫?zé)岬难毫魈�，也沒有碳基的存在。可愛大概不需要什么具體化的理由，對于我來說更是如此。
　　她撫上我的腰，吻我的唇，埋在我肩頸處低低地笑。
　　“小枝，我愛你�！�
　　她不是余俐。
　　她是我的愛人。

　　我收起那本綠色封面的日記本，任它在閣樓沾灰。我死于18歲的愛情，又回到28歲。她從后面摟住我的腰，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為什么不丟掉。我想了想，沒想出什么理由留下它，也沒找到什么理由丟掉它。但她吻我。我就把日記本埋在了院子里第十二棵桂花樹下。余俐不喜歡桂花，她也不喜歡桂花。我怎么會想這些。
　　那天晚上她的手指仿佛在跳舞，劃開我最堅(jiān)硬又私藏許久的內(nèi)里，去撬我唇齒間的異樣。月光落下來，潮水漲上來，干燥的沙灘被溫柔地濕潤，寄居蟹躲在貝殼深處，被卷落進(jìn)大海深處，又不滿地滾動兩圈，才肯安分下來。我蜷起腳趾，她的聲音啞了半分。
　　“小枝，看著我。”

　　房間里突然生長出很多玫瑰，鮮艷柔嫩的花瓣趁著露珠剛落，醞釀著一壺芬芳馥郁，熏得這個清晨不分西東。余俐單膝下跪，細(xì)長白凈的手指托著一只小小的黑色盒子，鮮明的對比，有些格格不入，又宛若天成。
　　“小枝，嫁給我�！�
　　玫瑰金的指環(huán)上綴著一朵小小的盛開的玫瑰，花蕊處一點(diǎn)鉆，像是一簇盛放著的熱烈。
　　我看著她熟悉的眉眼，1.49cm的眼間距、1.71cm的身高、笑起來彎起1.99mm的弧度······以及，比余俐淡一分的眸色。答應(yīng)吧，腦海里有什么聲音在瘋狂地叫囂著，操控我，讓我?guī)缀跽f出那句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又永遠(yuǎn)不可能的，“我愿意”。可她取出戒指的時候，我后退了一步。腦海里的所有聲音才終于罷休，只剩一聲又一聲越來越響又越來越清晰的心跳在胸腔里沸騰。說不清楚是過度喜悅還是猶豫不安，或者是不敢置信。
　　她暗淡了神色，問我愿不愿意幫她戴上其中一枚戒指。我沒忍住，答應(yīng)了。戒指穿過她的無名指時，我似乎聽見了一聲很淺的嘆息。
　　“我等你，好嗎。小枝。”
　　“好�！�
　　我把盒子合上，另一枚戒指孤伶地閉上眼睛，安靜地回到玫瑰花瓣里。傍晚余俐摟緊我，在我耳邊呢喃著“我愛你”。一句一句，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耳朵里。我親了親她的眉眼，一夜無夢。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透過窗簾浸透昨日的玫瑰花時，余俐不見了。房子里一如既往的柔軟得仿若新生的綠色墻紙包圍著我，桂花的香味隨著風(fēng)在玫瑰里流竄，有些變調(diào)。
　　沒有留言，沒有先例。余俐從未離開我，哪怕她看起來和普通人沒什么不一樣，我也從未限制她的出行。但她抹去了所有她存在過的痕跡，除了那些玫瑰花和黑盒子里的戒指，像極了夢一場。
　　我突然想起第十二棵桂花樹下的日記本。

　　埋進(jìn)去的盒子已經(jīng)生銹了，我花了一點(diǎn)時間才打開。紙頁有些泛黃，本子大半都空著。從余俐死的那天起，我就幾乎不寫日記了。我一頁頁地翻過去，里面的每一行字句我哪怕閉上眼睛，它都會慢慢冒出頭來，完整地刻在我心上。
　　一件長無盡頭的小事。一個失去結(jié)局的故事。
　　那些空白著的單行線安靜地看著我。直到我翻到某一頁，淺淺的幾道筆畫——似乎是隔著什么印上去的，有些淡，可我怎么可能認(rèn)不出來，那是我默念許久從未對余俐說出口的三個字。
　　“我愛你。”
　　二十四畫。
　　余俐的字。
　　隔了十三年。
　　我留了長發(fā)，她進(jìn)了黃土。
　　眼淚終于在日記本上落地生根，往事夾雜著舊時的風(fēng)吹來。

　　余俐，一生太短了。
　　又那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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