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像光一樣永不復(fù)返的年份。

　　那年，我認(rèn)識了一個喜歡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子。后來，在黎明前的海邊沙灘上，我沖動地脫下她身上的那件薄薄的紅色連衣裙，她也迅速扯下身上的白色胸罩，扯下黑色蕾絲內(nèi)褲，她將她性感而略顯清瘦的身體□□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不遠(yuǎn)處的浪花一朵朵奔涌而來，未曾上岸就失落地原路退回，如此周而復(fù)返不知疲倦�？墒撬齾s如同一朵孤傲的花兒對著黑夜中深藍(lán)色海面靜謐地盛開。于是，在那件平鋪在細(xì)沙之上的略有褶皺的紅色連衣裙上，我和她抱在一起。然后，我緊閉雙眼，任由她滾燙的眼淚無聲地穿越彼此溫度淌過我干燥的臉頰。

　　那時候我讀大三，喜歡沉睡和抽煙，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尤其是下雨天。

　　2.

　　永年里夏末秋初的某個星期天早晨，我在迷迷糊糊之中按掉了藏在枕頭底下的貓臉形狀的鬧鐘，而幾秒鐘之前它還在不厭其煩地“喵喵”作響。我透過陽臺玻璃看到窗外的云朵和芒果樹——對，那些校道兩旁整齊排列著的郁郁蔥蔥的芒果樹。天氣正好！于是我從床上爬下來，刷牙，洗臉，穿好衣服褲子，一切都有條不紊。最后的程序便是從書桌上拿起英語課本（它們是三十二開藍(lán)色封皮的）夾在左邊的腋下，此時我穿著一絲不茍的白襯衫和膝蓋褪了色的藍(lán)色牛仔褲，然后對著巴掌大的圓形鏡子，用手背撥了一下額前的幾根桀驁不馴的亂發(fā)。我的頭發(fā)不長，非常好打理，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用過梳子了。

　　從宿舍樓的第六層走到第一層，我并沒有因?yàn)殡A梯太多而失去耐性。與此相反，當(dāng)鞋子和地板摩擦后產(chǎn)生的嗒嗒聲鉆入耳朵時，我仍舊心情愉快。門房里的樓管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穿著一件灰色高領(lǐng)羊毛衫，扎著馬尾辮的頭發(fā)帶有一種類似于營養(yǎng)不良的枯燥的土黃，粗糙的發(fā)絲末梢分叉得很嚴(yán)重。我從她身邊走過，她抬了一下眼皮，幾道淺淺的額前紋浮現(xiàn)出來。她低頭重新看她的報紙——將手壓在報紙上面，然后透過指縫去看那些微小的鉛字。她的桌案上橫七豎八地堆砌著很多報紙和信件。走出宿舍樓的大門時，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是像水一樣傾瀉而下的夏末秋初的和煦陽光。

　　在一個陽光正好的星期天，我身穿白色襯衫和藍(lán)色牛仔褲，腋下夾著一本三十六開的藍(lán)皮英語課本，心情愉快。不久之后，我邂逅了一個身穿紅色連衣裙，背著米黃色雙肩包的長發(fā)女孩——彼時女孩的兩只耳朵里都塞著耳機(jī)帶。或者這根本就不能稱之為邂逅，因?yàn)檫@個女孩是從一個岔道走出來的，如同血液從毛細(xì)血管匯入蓬勃的主動脈，我們的相遇只能算是純屬巧合。此后我一直都走在這個女孩的后面，跟隨著她略顯長的紅色裙擺，米黃色的印有hellokitty圖案的雙肩包，以及忽而快忽而慢的腳步——她穿著一雙很干凈的白色帆布鞋。一個念頭像深夜的星星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我想看一下這個女孩的臉——比如她眼睛的大小睫毛的長短鼻子的高低等等。要達(dá)成這個目的很簡單，只要超過她，然后回頭看。后來，我始終和這女孩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像是守著一個既定的約定——我只是不想去破壞這種相互間的靜止。

　　故事就是由一場荒唐的尾隨開始的。一個永不復(fù)返的年份的秋天的某個上午，身穿白色襯衫藍(lán)色牛仔褲腋下夾著三十二開藍(lán)色封皮英語課本的我尾隨著一個身穿紅色連衣裙背著米黃色hellokitty雙肩包腳上穿著白色帆布鞋的女孩。我和這個女孩始終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如同一根五米長的杠桿的兩個生動傳神的終端。在十分鐘之后，那個女孩和我分別走上臺階并一前一后跨入了學(xué)校圖書館敞開了一半的玻璃大門。她在刷卡處停下來，反手拉開雙肩包的拉鏈摸索了好一會兒，當(dāng)她的手從背包里伸出來的時候，手掌中多了一本棕色皮的學(xué)生證，她拿著它往刷卡處一劃。我看到了她微微低下頭時的側(cè)臉——那是半張很白很干凈的臉，睫毛很長并且末端微微翹起。在幾秒鐘之后，我手里拿著學(xué)生證站在刷卡處，看到那女孩子的身影閃入電梯。

　　在我氣喘吁吁然后在四樓的樓梯口出現(xiàn)時，因?yàn)槠v而半蹲著并且用雙手支撐著膝蓋，電梯門在同一時間打開，我抬起眼睛，男孩們和女孩們從電梯里面魚貫而出，和我擦肩而過。電梯一下子空了，電梯門自動關(guān)上。我未能看到那一簇鮮明的紅色，心里頭隱約有一種失落感。我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腦海里再一次閃現(xiàn)出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孩的微微低下頭的側(cè)臉，我決定在下一刻把關(guān)于她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凈。

　　3.

　　來自習(xí)的人很多，有埋頭寫字的，也有咬著圓珠筆仰望天花板的，趴在桌面上睡覺的，小聲說話的……

　　我在自習(xí)室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在角落里找到一個空位置坐下，把課本往桌子上一攤。這個位置緊挨著窗戶，窗戶玻璃是不透明的，半開著，露出一道并不寬敞的縫隙，大概有零點(diǎn)五米高。透過這道縫隙可以看到圖書館附近的那些風(fēng)景——籃球場，網(wǎng)球場，足球場，柵欄式圍墻——再過去就不是學(xué)校的范圍了。離圖書館最近的是籃球場，現(xiàn)在稀稀落落的沒什么人。

　　“同學(xué)，這個位置有人坐嗎？”一個柔細(xì)的女聲問道。我轉(zhuǎn)過頭，目光正好和一雙大眼睛相接觸，接著是長睫毛，高鼻子，嘴唇有點(diǎn)泛白，披肩的烏黑頭發(fā)，紅色的連衣裙上胸脯的地方微微聳起，兩只纖細(xì)白皙的手很自然地下垂——此刻這個女孩就站在我零點(diǎn)五米以內(nèi)，當(dāng)她身上的香氣一絲一絲陸續(xù)鉆入我的鼻孔中，我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

　　“沒有。”我擺擺手，微笑。

　　女孩松了松肩膀，把雙肩包卸下來放在桌子上面，從背包里依次掏出白色翻蓋手機(jī)，粉紅的迪士尼錢包，銀色CD機(jī)，幾本書……她的手非常白皙，手指長而纖細(xì)。她拉開我對面的椅子然后坐下。一會兒之后，她用鉛筆在素描本上臨摹，隨著她的手指有規(guī)律的抖動，摩挲的聲音像波浪一樣一陣接一陣。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抬頭看一下窗外，若有所思。如此三番兩次。

　　“這位同學(xué)�！蔽议_口道。

　　她轉(zhuǎn)過頭來，把目光投向我。而在此之前她正出神地看著窗外。

　　“能借用一下你的CD機(jī)嗎？”我問。

　　她點(diǎn)了一下頭，零點(diǎn)五秒之后又將頭轉(zhuǎn)向窗外，回復(fù)到我未說話之前的狀態(tài)。

　　“謝謝”我說。我把耳機(jī)帶分別塞進(jìn)兩只耳朵里，拿起CD機(jī)，先看了一眼它的正面——“walkman"字樣。翻看它的背面，機(jī)器的產(chǎn)地是馬來西亞。我用食指按了一下播放鍵，耳朵里立即響起嘈雜放肆的旋律，不過聲音倒是很立體：

　　嘻嘻哈哈，霹靂啦啦，

　　只有天才聽懂我的話，

　　呼嚕嘩啦，依依呀呀，

　　烏鴉的嘴巴從不說臟話，

　　嘻嘻哈哈，噼里啪啦，

　　你們以為我們罵誰來呀，

　　呼嚕哇啦，依依呀呀，

　　莫非我們的嗓子太邋遢，

　　……

　　這首歌很另類，音調(diào)中充斥著一種刻意的隨意，聽起來會讓人覺得煩躁。此時我對面的女孩將手肘放在桌上，兩只手疊成一個拱形，用手背支撐著略尖的下巴。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戶外面，籃球場看上去只有一平米左右的桌面那么大，兩個男孩在籃球場上打球，他們一個進(jìn)攻一個防守——從這里看過去他們只有和手指頭差不了大小，或者更小也不一定。

　　4.

　　永年。

　　夏末秋初的某個上午，我在圖書館四樓自習(xí)室的一個靠窗戶的角落里聽著CD，那是一首莫名其妙的歌。我的對面坐著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漂亮女孩。CD機(jī)是這個女孩的，而我卻不認(rèn)識她。

　　“我不大相信！”在另外一個夜晚，陳嘉上把后背往欄桿上一靠，從地上順手拿起一個易拉罐，然后咕咚咕咚地仰頭喝了一大口。之后，他又將易拉罐放回地上，微微瞇起眼睛。

　　“那首歌你真沒有聽過？”陳嘉上這次把頭轉(zhuǎn)向我，并且將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一動不動地背靠著欄桿，用牙齒咬著一根還沒抽過的煙，看著漆黑的夜空和遠(yuǎn)方的燈火。此時我的腦袋像被剝了花生的花生殼一樣空蕩蕩的。陳嘉上見我不說話，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我們并排坐在宿舍樓天臺的水泥地板上，背靠著生銹嚴(yán)重的鐵質(zhì)欄桿，然后瞇著眼睛看著遠(yuǎn)方。

　　“那是王菲的歌，叫《白癡》，你真的沒聽過？”陳嘉上再一次說。

　　“沒有�！被卮鸷啙嵜髁�。

　　“你聽過王菲的歌嗎？”陳嘉上問。

　　“其實(shí)她的歌我大部分聽過，不過這首……我從未聽過�！蔽覔u頭回答。

　　“也是。這首歌比較氣質(zhì)獨(dú)特，那一定是一個氣質(zhì)獨(dú)特的女孩！”陳嘉上用左手捏著下巴，陷入思考中，過了一會兒，他舒了口氣，“也許是巧合。”

　　再一次陷入沉默，中間陳嘉上幾次從地上捏起易拉罐，搖晃兩下，有水聲傳出。他將易拉罐送到嘴邊，然后輕輕蘸一口。我們的腳邊滿地都是空的啤酒罐，橫七豎八，而陳嘉上手里的那罐已經(jīng)是最后一罐了。

　　我們都沉默了。

　　我從褲袋里掏出手機(jī)看了一下。

　　“十二點(diǎn)了�！蔽艺f，站起來，動手拍了拍屁股和大腿。

　　“要下去？”陳嘉上抬起眼睛和下巴問我。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陳嘉上再一次將易拉罐送到嘴邊，然后仰起頭喝完最后一滴啤酒。他站起來，高舉手奮力將最后的空易拉罐扔向遠(yuǎn)方，易拉罐撞到欄桿，然后在水泥地板上滾動，沒入黑暗中并且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陳嘉上動手拍了拍屁股，再拍拍大腿說：“走吧！”往不遠(yuǎn)處的天臺樓梯口走去。我站在他身后，順手踢飛了一個易拉罐，又是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離我遠(yuǎn)去。

　　5.

　　“這位同學(xué)，你找誰？”一個身材臃腫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四十歲上下年紀(jì)，滿臉肥肉，說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話，她是美術(shù)學(xué)院女生宿舍樓的樓管。

　　“一個女孩子，穿紅色連衣裙，背著一個雙肩包，皮膚很白，大概有這么高。”我將手平放在自己鼻孔的前端，掌心向下。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無可奈何地?fù)u頭。

　　隨后樓管阿姨撇了撇嘴巴表示愛莫能助，她讓我先到會客室那里坐下等等。對面的墻上是一個液晶數(shù)字時鐘——10點(diǎn)31分。我打開一本薄薄的素描本，一頁一頁翻過去，都是用鉛筆草繪的女人的肖像畫——總共有七張。畫里的那個女孩長著相同的面孔，甚至連她們的發(fā)型也是相差無幾。不過她的眼睛讓我記憶深刻——像是在笑。

　　我抬頭看到時鐘顯示11點(diǎn)整，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了。

　　“朱艷艷！朱艷艷！”樓管阿姨從門房里面向外喊，那個剛進(jìn)門的白裙子女孩停了下來，腦袋后面兩條漂亮馬尾辮上，各扎著一個粉色蝴蝶結(jié)。

　　“阿姨什么事啊 ？”那個女孩問。

　　“同學(xué)，你看一下是不是這個女孩？”樓管阿姨這句話像是沖著我說的。

　　“不是�！蔽一卮�。

　　那女孩走到門房的窗戶前，和樓管阿姨壓低著聲音說著些什么。女孩一臉疑惑，并且時不時地把目光拋向我這里�！凹t裙子？”我聽到女孩說，之后她向我走過來。

　　這個女孩子比那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子略矮一點(diǎn)點(diǎn)——她畫著淡妝，右邊的臉頰上有一顆黑痣，一微笑，臉上會有兩個很明顯的酒窩。而那顆黑痣就在右邊酒窩的中心處。

　　“一個女孩子，穿紅色連衣裙，背著一個雙肩包，皮膚很白，和你差不多高�！蔽以谂⒚媲爸貜�(fù)了一遍。

　　“蟬。我隔壁宿舍的，不過她請假回去了�！蹦莻�女孩說，“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嗎？”

　　我向這個女孩子說明了我的來意——上星期天在圖書館里，我就坐在那個女孩子的對面。后來她比我先離開圖書館。在她離開后不久，我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這本素描本。

　　“是她的�！迸⒌皖^翻看著我遞給她的素描本。

　　“你看，這是她的簽名�！彼檬持钢钢粋�一幅肖像畫底下邊上的一個潦草的符號，“這個字就是‘蟬’�！�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出了七八分，不過很費(fèi)神。要是這個女孩子不說，我一定看不出來。

　　“她回去了？”我想再次證實(shí)一下。

　　“對，請假回去了�！迸⒆诱f，“前天才回去的�！�

　　“真不巧�！蔽艺f。

　　“不然這樣吧！素描本放我這里，等蟬回來的時候我?guī)湍隳媒o她�！迸⒄f。

　　“好�！蔽倚创饝�(yīng)，隨后微笑了一下，從女孩子的身邊走過，剛要踏出門口，女孩子從背后叫住了我：“我叫朱艷艷，你叫什么名字？”

　　“馬小年�！蔽一卮�。

　　6.

　　一連兩個星期，每天晚上我和陳嘉上兩個人都會跑到樓頂天臺一邊喝酒一邊吹風(fēng)，日子過得也算愜意。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總是不知疲倦地把目光投入到廣袤無垠的夜空，看著那些明滅不定的星星們，然后試圖通過冥想來參透宇宙的秘密。

　　我的嘴里叼著一根還未抽過的煙，注視著遠(yuǎn)方掩映著高樓大廈的恢弘燈光。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過來，涼的足以讓我的汗毛都豎起來。

　　“我聽朱艷艷說，蟬已經(jīng)退學(xué)了？”陳嘉上突然開口道。

　　“嗯�！蔽一卮稹�

　　“什么時候的事情？”

　　“半個月以前吧！”我回答。

　　“什么原因？”陳嘉上繼續(xù)鍥而不舍地問。

　　“不清楚。”我回答，“可能是相互不喜歡吧！學(xué)校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學(xué)校�！�

　　“哦。”陳嘉上終于放棄了。

　　沉默了許久，陳嘉上的電話響了，他爬起來跑到面臨街道的一角接電話。

　　過了一會兒，陳嘉上走過來。

　　“朱艷艷叫咱們?nèi)コ砸瓜�，去不去？”陳嘉上說。

　　“你去吧，我再吹一會兒風(fēng)。”我回答。

　　“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蔽艺f。

　　7.

　　“馬小年！”一個女孩在我后面大聲叫道。我回過頭，是朱艷艷。時間是三點(diǎn)多，我剛上完課。天氣還算不錯，太陽不怎么大。

　　“是你啊！”我微笑著說。

　　“還記得我？”朱艷艷調(diào)皮地一笑，臉上馬上現(xiàn)出兩個漂亮酒窩。

　　“當(dāng)然。”

　　我們并排走，相對沉默。

　　“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朱艷艷問。

　　我一陣遲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要去漢堡店打工，不然去那里坐會兒？”朱艷艷說，“我請你喝可樂！”

　　“好啊。”我回答。

　　漢堡店開在文化街的二樓，隔壁分別是一家電影院和一家眼鏡店。店里面冷冷清清的沒什么生意。朱艷艷說，你先找地方坐一下，我去換一下衣服。

　　我在靠窗邊的位置找了一個座位。一會兒之后，穿著紅色工作服帶著紅色鴨舌帽的朱艷艷端著盤子走了過來，盤子里放著兩大杯的可樂和一包薯?xiàng)l。

　　“還記得蟬嗎？”朱艷艷說。

　　“當(dāng)然�！蔽夷闷鸨�，喝了一口，接著抓起一根薯?xiàng)l往嘴里送。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孩的影子。

　　“她說很感謝你�！敝炱G艷一邊吃薯?xiàng)l一邊說。

　　“舉手之勞而已�！蔽一卮稹�

　　“我叫她出來！”朱艷艷用面巾紙擦了一下手，然后從褲袋里掏出一部粉色的翻蓋手機(jī)。

　　“喂，在哪呢？……哦！來漢堡店……我和馬小年同學(xué)……幫你撿到素描本那個男生！好的……”

　　……

　　蟬走進(jìn)漢堡店的時候，我和朱艷艷正在聊漢堡店的生意，洋快餐的發(fā)展現(xiàn)狀，價格水平，以及中外飲食習(xí)慣的差別。“其實(shí)洋快餐都是垃圾！”最后朱艷艷小聲說了一句。

　　蟬這次沒有穿紅色連衣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寬大的深灰色的毛線衣和深色牛仔褲。

　　“這里這里！”朱艷艷歡喜地說，不停地朝蟬招手。我把旁邊的椅子拉開，蟬坐下來。朱艷艷跑去服務(wù)臺說要幫蟬拿杯可樂。

　　“謝謝你�！毕s莞爾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穿深灰色的衣服，皮膚顯得更加白皙。

　　“舉手之勞而已。”我擺擺手，“當(dāng)時去你們宿舍樓沒找到你，聽說你請假回去了�！�

　　“是啊�！毕s繼續(xù)莞爾一笑。

　　“家里有事？”我關(guān)心道。

　　“個人原因�！毕s淡淡地回答。

　　“蟬是你的真名？”我鍥而不舍，“沒有姓氏？”

　　“認(rèn)識我的人都只叫我蟬�！毕s回答。

　　“也是�！蔽毅恼f。

　　一連好幾個星期，我和陳嘉上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再漢堡店里打發(fā)的。除了第一次我?guī)ш惣紊先�，以后就都是他�?qiáng)拉著我過去的，原因是陳嘉上喜歡上了朱艷艷。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你不覺得朱艷艷很像蔡卓妍嗎？”蔡卓妍是一個歌星，同時也是陳嘉上的夢中情人。我摸著額頭上因?yàn)槌詽h堡上火長出的痘痘，想起貼在宿舍墻上的那張蔡卓妍的海報，心里面突然泛起一陣惡心。海報上蔡卓妍的嘴唇被陳嘉上親成了白色。

　　不知不覺的，我就和陳嘉上以及朱艷艷混在了一起。這是我極為不愿意的——因?yàn)槲腋杏X自己像一個電燈泡，直到后來蟬的加入。我們四個人經(jīng)常在漢堡店打烊的時候跑去隔壁的電影院看午夜電影，因?yàn)橹炱G艷和電影院的人很熟，經(jīng)常可以拿到免費(fèi)的電影票。從電影院出來，毫無例外地經(jīng)�？梢月牭街炱G艷和陳嘉上兩個人沿著空曠的街道大喊大叫，我和蟬走在后面，直感嘆這兩個人天真得像長不大的孩子。有一次從電影院出來，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牽在了一起，我和蟬相視一笑。

　　這段時間是最為平淡的，沒有繁重的功課，也不用去擔(dān)心考試，因?yàn)殡x期末考試還有好長一段時間。陳嘉上和朱艷艷雙雙掉入了愛河，兩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則和蟬相約去圖書館自習(xí)，我是去看神怪小說的，蟬則常常素描著同一個女孩的面孔。聽蟬說，那是她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同桌，曾經(jīng)感情非常好，甚至連衣服褲子都換著穿。

　　“她現(xiàn)在呢？是在讀書還是在工作？”我問。

　　“都沒有�！毕s回答。

　　“嗯？”我有點(diǎn)吃驚，一時想不明白蟬說的“都沒有”是什么意思。既不讀書也不工作？難道還有另外一個種生活的階段？

　　“她死了�！毕s淡淡地說，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我清楚地看到淚水在她的眼眶里來回打著轉(zhuǎn)，淚光閃閃。

　　8.

　　陳嘉上把我從被窩里挖出來，然后鄭重地要求我陪他一起買禮物�！半y道你不知道嗎？明天就是七夕，中國的情人節(jié)！”陳嘉上以一副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

　　那是一個充滿涼意的夜晚，我和陳嘉上冒著雨在學(xué)生街游逛，街上沒有幾個人，我們翻過來倒過去地沿著街道來回走。最后我實(shí)在累得吃不消，一屁股坐在毛絨玩具店門口的長椅上。幾分鐘之后，陳嘉上抱著一只和他個頭差不多的毛絨熊走了出來。

　　“朱艷艷會喜歡的�！标惣紊喜粺o得意地說。

　　陳嘉上問我要不要也買一份禮物送給蟬。我搖頭拒絕了，心想我們又還沒發(fā)展到那層關(guān)系�？墒顷惣紊蠀s突然認(rèn)真起來，硬是拉著我的手肘再一次進(jìn)了毛絨玩具店。我選中了一根特大號的波棒糖——幾乎有臉盆那么大。陳嘉上以很好笑的神情審視著我。

　　第二天下午一放學(xué)就不見陳嘉上的蹤影。我在回宿舍的路上打蟬的電話，一直都無法接通，心突然就一下子涼了半截。洗完澡吃完飯，我一個人跑去校圖書館看書打發(fā)時間。不過說來也奇怪，我總共挑了好幾本不同類型的小說，可是每翻開幾頁，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此三番兩次，我終于放棄，趴在桌子上糊里糊涂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圖書館管理員就站在我旁邊，那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生，看起來很文靜。“同學(xué)，我們要關(guān)門了�！蔽业沧驳嘏榔饋恚悬c(diǎn)不辨方向。

　　“同學(xué)你往拿走啊，門在這邊！”女孩在我后面喊。

　　在走出圖書館之后，我拿起手機(jī)打蟬的電話，終于通了。蟬說要在女生宿舍樓下等我。在掛斷手機(jī)之后，開始奔跑，感覺自己心跳得好快。

　　在女生宿舍樓下的一盞路燈下面，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蟬穿著紅色的連衣裙站在那里，燈光微黃，照耀著蟬飛揚(yáng)的裙擺。我手中捧著巨型波棒糖，大步走向蟬。

　　“送給你�！蔽覍⒉ò籼撬偷较s的面前，她驚訝萬分地用雙手接住。旋即對著我笑了，兩排潔白的牙齒。

　　蟬細(xì)聲說：“我們走走吧。”

　　我們沿著校道走，蟬用雙手捧著波棒糖。校道的兩旁是郁郁蔥蔥的芒果樹，中途我從口袋里拿出香煙，問蟬：“不介意吧？”蟬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們在校道旁找了一個長椅坐下，蟬坐在我的旁邊，低著頭看著腳。我默默地抽著煙，然后將煙圈吐向另外一邊。一根煙抽完，我將煙頭扔地上，站起來往還燃著火星的煙頭踩了兩腳。

　　“你很像我一個高中同學(xué)�！毕s突然開口說。

　　“什么？”我疑惑地回頭看蟬。

　　“特別是在用腳踩煙頭的時候�！毕s繼續(xù)說，臉上洋溢出幾絲淡然的微笑，像是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

　　一陣沉默。

　　“你喜歡他？”我試探著問。

　　“是的，不過那是在以前�！毕s回過神來。

　　“后來呢？”我繼續(xù)問。

　　“他成了秋的男朋友�！毕s說，“就是我素描的那個女孩�！�

　　“哦？”我有點(diǎn)不解，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張素描畫，女孩子看起來很秀氣，即使一動不動的也像是在微笑。我一直難以忘懷女孩子的那雙眼睛——愛笑著的眼睛。

　　“她曾經(jīng)是我最好的朋友，非常好非常好的那種。”蟬說，“直到她和他在一起�！�

　　“是她背叛了你嗎？”我依舊站著，低著頭看著地板。

　　“可以這么說�！毕s嘆了口氣。

　　我重新坐在蟬的旁邊，發(fā)現(xiàn)蟬的眼眶里淚水在來回打著轉(zhuǎn)，淚光閃閃，此時的我有點(diǎn)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安慰她。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肩膀嗎？”蟬帶著哭腔說。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蟬身子轉(zhuǎn)了過來，伏在我的肩膀上面，兩只手扣著我的后背。我有點(diǎn)尷尬，不知道該將手放在哪里，最后，我把手搭在蟬的后背上，感覺自己的肩膀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濕透，那是蟬帶著熱度的淚水。我抬頭看夜空中的半月，感覺自己的鼻子有點(diǎn)酸，一股悲傷涌上心頭。

　　“我們回去吧�！毕s從我的肩膀上爬起來，用袖口擦了擦還掛著淚水的臉。

　　9.

　　陳嘉上走下天臺的樓梯時，我始終嘴里叼著一個未抽的煙看著夜空。涼風(fēng)無聲無息地吹著，我感覺到一絲絲的涼意。不過這無礙于我想關(guān)于蟬的事情，蟬是在兩個禮拜之前退學(xué)的，而在此之前，一切都毫無征兆。

　　我的戀愛是從七夕那天晚上開始的，蟬成了我的女朋友。從此之后，生活顯得那么新奇而且有意義。我不再睡懶覺，早早的在女生宿舍樓下等蟬下來一起去教學(xué)區(qū)上課；如果誰先放學(xué)，就等對方然后一起去食堂吃飯；晚上再一起去自習(xí)。周末的時候，我總會被蟬的電話從被窩里挖出來，一起去逛街逛公園或者是看電影�？鞓坊顫姷南s總愛拉著我的手奔跑，像是陽光就在不遠(yuǎn)的前方。我笨拙地跟在她后面，看她隨風(fēng)揚(yáng)起的紅色裙擺。

　　我問過蟬好幾次關(guān)于她素描的那個女孩的事情，不過蟬都不大愿意提及。我心想這應(yīng)該是蟬的傷口吧，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有傷口的。

　　在圖書館外的一棵芒果樹下，我第一次吻了蟬的臉頰。她措手不及，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撇了我的手扭頭就走。我?guī)撞娇缟锨叭�，從后面抓住蟬的手，她回過頭來朝我微笑，然后慢慢閉上眼睛，像是一朵安靜盛開的花。我把雙手放在蟬的肩膀上面，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很鄭重地輕吻了一下蟬光潔的額頭。蟬睜開眼睛，雙手從后面把我抱住，把頭埋在我胸口。

　　過了一會兒，蟬抬頭說：“我們一起去海邊看日出吧！”

　　在開往長樂的公共汽車上，我和蟬坐在后排的位置。中途蟬一直枕著我的手臂睡覺，她睡得很香，讓我不忍心爬起來上廁所。車在快到長樂的時候，蟬突然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問我?guī)c(diǎn)了，然后看向車窗外面，后腦勺對著我，突然蹦出了一句話：“那個女孩叫‘秋’。”我看到蟬伸出右手食指在粘著一層灰塵的車窗上畫了一個圖案，那是一個巴掌大的歪歪斜斜的心型。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和蟬背靠著背坐在沙灘上。我挽著褲管，鞋子和襪子脫在一邊，腳底板都是沙子。蟬仰著頭說：“我聽到了你心跳的聲音。”

　　我回答說：“我也聽到了�！�

　　“我剛才掐著自己的脈搏算了你的心跳頻率�！毕s說，“你的心跳得比我的脈搏快一點(diǎn)。”

　　我沒有回答，而是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腳底板。

　　“你相信愛情嗎？”蟬突然問。

　　沉默了半響之后，我轉(zhuǎn)過身，把雙手放在蟬的肩膀上，然后看著蟬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說：“相信�！�

　　蟬動了動嘴唇，在明朗的月光下，她的眼睛里面突然淚光閃閃。我把臉湊上前去，吻了一下蟬的眼睛，蟬始終一動不動，她滾燙的淚水接觸到了我的舌頭，帶著咸咸的味道。

　　后來，我推掉了蟬的紅色連衣裙，蟬很配合地脫掉了她的白色胸罩和黑色蕾絲內(nèi)褲，在月光下面，她的身體就像是一條魚。在那件紅色連衣裙上，我和蟬抱在了一起。

　　10.

　　從長樂回來之后，我一連好幾天都打不通蟬的電話，心里面一直都煩躁不安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一樣。后來我大中午的跑去女生宿舍樓下等她，陽光好大，一抬頭就足以讓眼淚流出來。手機(jī)突然響了，是朱艷艷打過來的。

　　“馬小年�！彪娫捓锩嬷炱G艷欲言又止。

　　我耐心地等她說下去。

　　“我看到你了�！敝炱G艷說。我抬頭看到女生宿舍樓四層的某個陽臺上拿著手機(jī)的朱艷艷。

　　“蟬……她已經(jīng)退學(xué)了。”朱艷艷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

　　我始終保持沉默，心想這一定是一個玩笑。朱艷艷看著就是喜歡惡作劇作弄人的女孩！難道不是嗎？陳嘉一說過，朱艷艷曾經(jīng)讓他閉上眼睛然后在他手里塞了一團(tuán)軟綿綿的東西，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是一條高度仿真的蛇；陳嘉一還說過，朱艷艷吃完冰糖葫蘆然后用嘴巴不停地蹭他的臉……

　　“這是真的。蟬已經(jīng)回去了，坐昨天下午的車。”朱艷艷繼續(xù)說，“如果我騙你，就讓老天爺把我的臉和我的屁股調(diào)換位置！”

　　手機(jī)里朱艷艷還在說著些什么，不過我卻都聽不進(jìn)去，握著手機(jī)開始沒命地奔跑。汗水從我的身體里面不停地蒸發(fā)，淚水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我坐在汽車站候車大廳的長椅上不停地打著蟬的電話，提示音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眲傞_始時眼前的人群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后來，人群變得越來越少，稀稀落落。我的手機(jī)已經(jīng)沒電了，抬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候車大廳里，突然我眼睛一亮——不遠(yuǎn)處背對我站著的蟬，穿著紅色連衣裙，背著米黃色hellokitty雙肩包。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興奮地朝她走去。只見一個撿破爛的老人在認(rèn)真地翻著垃圾筒，轉(zhuǎn)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因?yàn)槲铱吹搅艘徽徽牟菁t花綠。

　　從汽車站回來，我因?yàn)榱芰艘粓鲇辏_始發(fā)高燒。高燒好了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跑到天臺吹風(fēng)，陳嘉一停止了和朱艷艷的約會，帶著一大袋的啤酒跑上來陪我。他一邊喝酒一邊數(shù)落蟬的不是，最后幫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個女孩不要也罷。我的嘴里始終叼著一根未抽過的煙，我一聲不吭地背靠著欄桿吹著涼風(fēng)，然后聽陳嘉一抱怨學(xué)校，抱怨天氣，抱怨他親愛的朱艷艷。最后他終于累了，低頭看了一下手表說：“又到十二點(diǎn)了，下去睡覺吧�！�

　　后來，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陳嘉一的嘴里聽到了蟬的一些過去的事情，陳嘉一說，蟬在高中時有一個男朋友，那是一個游手好閑的社會青年，喜歡抽煙和打架。但是蟬很喜歡他，就像魚永遠(yuǎn)也離不開水一樣�！捌鋵�(shí)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永遠(yuǎn)！”陳嘉一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說，“后來那個男的和蟬分手了，因?yàn)樗矚g上了蟬最好的朋友——那個女孩名叫‘秋’�！�

　　蟬素描的那個女孩，擁有一雙愛笑的眼睛，她已經(jīng)死了。她曾經(jīng)是多么新鮮的生命，可是，她背叛了蟬，背叛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后從十二層樓上跳下來成為一堆模糊的血肉，在此之前她從郵局寄出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信是寫給蟬的。秋在信里面請求蟬的原諒，她在最后說：“其實(shí)我開始時并不喜歡他，我甚至非常討厭他！我之所以答應(yīng)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設(shè)法讓你離開他。沒想到后來我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再離不開他了。他非常不好，簡直一無是處。他不但抽煙，喝酒，而且還打架，賭博。后來他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女孩，我被拋棄了，就像他拋棄你時一樣�！�

　　陳嘉一說完這些，補(bǔ)充了一句說，這些都是朱艷艷不久前告訴他的。

　　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我在廈門工作，我有一個女朋友是幼兒園老師，她不喜歡穿紅色連衣裙，也沒有hellokitty的雙肩包，她長得和蟬一點(diǎn)也不像。但是她非�？蓯鄱腋挥袗坌模３Ｄ媒逃�(xùn)小孩子的語氣和我說話。我每天下班后都會牽著她的手走半個小時的路送她回家，我本身是一個木訥的人，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浪漫。

　　那天晚上，在送她回家走出巷子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那首被我遺忘多時的王菲的歌，歌聲是從一家音像店傳出來的，王菲用很任性的調(diào)調(diào)唱著：

　　嘻嘻哈哈，霹靂啦啦，

　　只有天才聽懂我的話，

　　呼嚕嘩啦，依依呀呀，

　　烏鴉的嘴巴從不說臟話，

　　嘻嘻哈哈，噼里啪啦，

　　你們以為我們罵誰來呀，

　　呼嚕哇啦，依依呀呀，

　　莫非我們的嗓子太邋遢，

　　……

　　在一場時過境遷之后，我竟然想不起蟬的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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