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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頌離世后的第十七日，陳伯代他置辦的松棘糕送到了我們府上。

　　“夫人，您今年還要嘗嘗這糕點嗎？”隔著一層素色的布簾，我看見陳伯弓著背，他身后的婢女捧著托盤。

　　自從五年前阿頌重振了張家門戶，他就再也沒有同我們一起迎新年。但他從小隨著舊都的習俗，會在年末給張家祖先供上松棘糕。

　　寶安鋪子的松棘糕最有舊時感覺，所以大城的舊都人往往在九月多就開始預(yù)定。阿頌沒有門路去預(yù)定。于是陳伯聽了東然的囑托，用趙王府的名義幫他置辦，現(xiàn)在也是。

　　我搖了搖頭算作回應(yīng)，陳伯卻奇怪地留在原地。我們久久再沒有繼續(xù)說話，直到我猛然驚覺屋子里變得昏黑，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的雙唇干燥，嘴里泛苦，雙手因為太久沒有活動而麻木了。又是沒怎么進食的一日，頭上的發(fā)髻似乎才梳了一半，一定很好笑。

　　我并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饑，既輕松又笨拙地套了雙鞋子，游蕩到了院子里。走廊上的燈籠已經(jīng)都被點亮了，微微刺著我太久未見亮光的眼睛。

　　想到我曾經(jīng)抱著阿頌的孩子，逗那個小臉圓圓的小姑娘去折我院子里不值得什么的花兒。阿頌不在，他的娘子靜靜地笑，客客氣氣的說我太寵孩子了。娃娃把花念成了發(fā)，我笑出了淚花，我知道我真心疼愛這個孩子。

　　可現(xiàn)在一想到那么小的人兒，還有阿頌的妻子，誰來照顧她們吶，孤兒寡母的怎么在大城活下去。我止不住的流淚。

　　我滿臉都是淚，哭的快要喘不過氣，什么都沒好好想，什么想了都回不來。

　　“咣當”一聲是門口的護衛(wèi)沒有接住東然急忙丟過的內(nèi)甲，沒有人去在意那副盔甲。

　　東然沖過來同我一起跪坐在冰涼的石板地上，他緊緊抱住我，雙手護著我的頭。

　　成婚七年，我從來沒見過他掉眼淚�？伤_實是哭了，他一聲聲喊我，好像我隨時都會從他身邊消失一樣。

　　“阿淼，阿淼�！�

　　“阿淼，阿淼。”

　　“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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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禧十一年，我第一次見到張頌萬，他是我父親新收的學(xué)生。

　　我的父親是國子監(jiān)司業(yè)孟明均，他常常對學(xué)生們板著一張臉。他告訴年幼的我，國子監(jiān)祭酒來做親善的大人，他就要做嚴厲的大人。

　　“就像阿娘會因為我們的小阿淼沒有練出更漂亮的字罰你，而阿爹卻會獎勵阿淼你喜歡的一切東西�！卑⒌贿吥盟呐f蒲扇給我扇風，一邊笑瞇瞇的翻過他正在讀的書頁。

　　“為什么我沒有寫出更漂亮的字阿爹反而要獎勵我��？”我笑著去揪他的胡子，又被他先一步抓住，然后愛惜的捋起那撮胡須來。

　　阿爹不痛不癢地拿扇面拍了拍我的頭。

　　“因為阿淼已經(jīng)在自己能做好的方向努力了��！”

　　我笑彎了眼睛，我同意阿爹阿娘說的，讓張頌萬住進我們家來了。那在家我也可以做兇兇的大人了，阿爹阿娘已經(jīng)替他準備好了房間，替他準備好了一切，他們要做的是討我們喜歡的好大人。

　　六歲的時候，我是張萬頌暗地里不喜歡的人，他在阿爹阿娘面前對我很好，但是背后一直趕我，我管他管的太多，好像我阿娘管教我一樣。八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張萬頌也不是很討厭我，他成了阿爹的新的孩子，那應(yīng)該是我的弟弟，但是他卻喊我妹妹。十歲的時候，我們會一起搗蛋，把家里鬧得一塌糊涂一團糟糕，阿娘追過來要揍我的時候，我們就一起躲到阿爹的書桌下面，等阿娘的聲音遠了以后，我們就和阿爹一起捂著嘴樂。

　　我曾經(jīng)的愿望就是這樣快快樂樂地和阿爹阿娘還有阿頌永遠生活在一起。但是永遠的東西一直都難以實現(xiàn)。

　　安禧十七年，我十三歲，阿頌十五歲。阿爹阿娘第一次帶我們?nèi)⒓恿碎L公主年年都舉辦的賞花會。在那里，阿頌遇見了他一見傾心的姑娘，蘇河微。她和她家的大人也是從舊都過來的，他們的身份是數(shù)萬錢財上一閃而過的光。富商掐著世俗流氣來奉承皇室和官員，是一件平常自然的事情。

　　但是蘇河微不肯聽她父母早先囑托的那般低頭。她不愿給一個小官家的姨娘打掃失手拂落的糕點。兩人爭執(zhí)的時候都不忘表達自己的委屈，將要敗主人的興致。

　　“您確實是長輩，我本應(yīng)尊敬您。但是你家的使女就在一旁，不過彎腰就可以清掃。非要命她們往園里來尋我為你打掃，這算什么道理？”蘇河微淚光盈盈，卻不落下一滴，那般模樣是極動人的。

　　“蘇家確實只是小行商的家風做派，小夫人不必為之生氣，有失身份�！北緛砭推蚰俏灰棠锏娜巳滩蛔“胃吡寺曇�。

　　“那自然是不會的！”

　　幾句話，推來推去，好像把蘇河微的某種堅強推倒了。但是真正推倒她的，是蘇家夫人的憂愁不安與蘇家老爺?shù)霓D(zhuǎn)身不理。

　　我是不想上前摻和這種事情的，這樣的事情很尋常。但是當我偏頭看向阿頌的時候，我看見他緊蹙起眉頭，我看見他眼底的不平不忿，我把手中小杯穩(wěn)穩(wěn)地疊回印著圓環(huán)水漬的案上。

　　然后，我轉(zhuǎn)向了長公主所在的方向，那里圍著很多世家的孩子，里面有我父親的學(xu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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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賞花會上的這件小事還是被解決了。蘇河微被罰在家思過，那小姨娘沒有什么事。是我請來了某位向來以豪颯著稱的一位世家女來幫忙說幾句話，消解主人的不滿，她向來得大人們喜歡。

　　可是阿頌好奇怪，他直接叫我的名字，他認為我也得大人們的喜歡，我甚至得長公主殿下的喜歡。為什么我不立即站出來主持公道，這樣蘇河微就不會被不公平地處置。

　　“因為我覺得蘇河微就是有錯的。聽說蘇家大人這段時間收到的請?zhí)麤]之前那么多了�！蔽乙幻婊卮鹨幻媾R貼，阿爹說要寫夠二百個字。阿爹雖然沒有像阿頌?zāi)菢觼懋斆鎲栁�，但是他不喜我在這些事情上有纏纏繞繞的心思。

　　好在阿娘偏護我。她晚上做了滿滿一桌子菜，所有菜都是我愛吃的�？砂⒌还珓�(wù)牽制住不回家用飯了，阿頌他更為我們考慮，他陪著他六月生的好同窗過五月的生辰。那天晚上沒有人和我搶食，我難得吃得那樣開，吃到阿娘非得攔著我，命人把菜都撤下去，又去找來了幫助消食的山楂丸。

　　再見到蘇河微是在八月的林場狩獵。阿頌很開心，卻沒有過多的表現(xiàn)出來，他只是問了很多關(guān)于舊都的事情。我能看出在蘇河微的端莊矜持下也有歡喜。

　　“原來你小時候也常常去舊都的上九巷幫家里大人取縣文。”

　　“我家多領(lǐng)的是稅文�！碧K河微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新戴了一支霜月色的云式發(fā)釵，在日光下卻流閃著賞心悅目的七色光彩。

　　關(guān)于舊都的事情我一點也插不上話，于是我任他們聊去。自拿了弓箭跨上馬匹預(yù)備與下一批世家子弟一起去打獵。我想得一只小狐貍。

　　“小阿淼。”

　　一匹高大的駿馬被騎到我的身邊，它上了年紀，跑的不如別的馬快了。但是它一直都很溫馴。

　　“敬安王康好�！蔽尹c頭致禮，不在乎離地上的阿頌越乘越遠。

　　“你家大人呢？司業(yè)還欠我一副好聯(lián)。”敬安老王爺從袖子里掏出橘簽糖遞給我，他笑瞇瞇地又和我聊起他的子侄，異姓王爺趙王家的小子趙東然。

　　老王爺夸后輩夸得神采飛揚，尤其說到趙世子只是略輸他年輕時候兩分風采的時候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樣的事情不應(yīng)該是王妃娘娘和我家女大人去談嗎。”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雖然我很早就已經(jīng)屈讓——由大人們來決定我的婚事。

　　老王爺裝作自然地理了理袖子，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告訴我王妃娘娘也想把自己的外甥女許給趙王世子。

　　“所以我要自己來說！畢竟你很小的時候，趙老哥哥就指著要你做他家的兒媳婦啦�！�

　　“那時候我有多�。俊�

　　“那時候你還在你娘親的肚子里哩……”

　　我能理解敬安老王爺?shù)�。趙王爺在我出生后五六年就離世了，聽家里大人憶聞，他常常抱著我玩耍。趙王妃兩年后也去世了。而十二歲的趙王世子，則提出要隨軍營里的阿叔阿兄們?nèi)ミ吘衬�。他在陳情事衷里寫到，父親在新都安養(yǎng)歷年來所積的舊傷時，最念邊境的燒刀子，節(jié)日時候與士兵們一起吃的羊肉封餅，還有，那也是母親的故鄉(xiāng)。

　　| 4
　　趙東然也許在我懵懵懂懂的時候混在我們一群孩子里玩，去逗敬安王爺家的肥貓，去折長公主府里的花，去一人一筆地給午睡的我爹畫上胡子。

　　可我實在記不起他的模樣，哪怕記起了，現(xiàn)在也不應(yīng)該同以前一樣。

　　“總而言之，東然是一個好兒郎啊！”敬安老王爺確實不算一個好的媒人，至少我并沒有對趙王世子提起多大的興趣。

　　我和他并駕著馬匹行在林地中，叢林漸密。和熙的午后風舒涼，有草木特有的芳香清醒我們的心神，我突然好奇阿頌帶著蘇河微在干嘛，又覺得不必去想這些閑碎的事情。

　　視野遠處，一抹紅灰色的小身影在茂密綠叢里影綽。

　　我與老王爺都停了馬匹，他見我已經(jīng)架起弓箭，十分有把握地注視著前方，便不再出聲，呆呆地為我緊張起來。

　　箭頭的光在陽光下閃映了一下，好像蘇河微的那支玲瓏發(fā)簪。我微微調(diào)整了方向，閉上了右眼，箭矢猛地從我的手里掙飛而去，卻無多少兇意。它被困進了小動物的身旁土地里，再也不動。那抹小小身影登時奔逃無蹤。

　　“哈哈，小阿淼今年又獵不到什么獵物了嗎�！本窗怖贤鯛斢帜贸鰞深w糖，一顆給我，一顆給自己，他的駿馬低頭安靜地去嗅地上的花兒。老王爺明明每年也沒有什么收獲。

　　“也許吧�！�

　　我低下頭把糖收了起來，盼著這場狩獵可以早早結(jié)束。

　　我們又閑話了很久，久到老王爺已經(jīng)沒有什么隨身的小零食吃了。他問我們這群年輕人課業(yè)緊不緊，有沒有空再一起去他的府上逗老肥貓的曾曾曾孫。他的話頭不大有新尚，剛剛才問過的問題，不過幾炷香時間便又問一次。

　　我們回到了營地，我遠遠便看到有侍從正分類清點這次狩獵的收獲。收獲最多的那個人可以得到圣人的賞賜。不用說，這一次不是哪位年輕的武將，就是哪個世家的少年拔得頭籌。機會總是要留給年輕人的。

　　侍衛(wèi)扶我下馬的時候，問我要不要拿一只小赤狐去，只受了一點輕傷還在籠子里活蹦亂跳的。我不解地看向他，他猶豫了一瞬，冒險問道或許我喜歡的是狐皮，那小狐貍毛色純正，想來制成衣裳一定很漂亮。

　　不遠處的敬安老王爺，他還是呆呆的，跑向王妃所在的帳篷，未曾注意到我們這邊發(fā)生了什么。

　　“我沒有要赤狐的意思�！蔽覔u了搖頭，想去到阿頌身旁。

　　“可是我看到了你向它射箭�！币粋�陌生的聲音從我們身后響起，侍從有素地跪安。我轉(zhuǎn)過身，一名身穿勁裝的年輕人逆著光，我的雙唇比心底更快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趙東然�！蔽野压断拢蝗挥浧馂槭裁疵看吾鳙C我都執(zhí)著于要只小狐貍。因為以前我曾被贈與一只特別可愛的赤狐，后來它受阿頌同情，被我放生了。

　　“你還記得我啊，孟淼�！壁w東然沒有笑，也沒有失禮地一直盯著我看。他就站在那里，微風輕輕圍繞著他，我能透過他看見那趙王爺心心念念的邊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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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完成了阿爹交代的課業(yè)，又陪過了阿娘，閑暇時候我可以被任何人約出去。

　　所以有向來紈绔的子弟帶我去聽書飲茶，有溫和淑婉的女子弟要我陪她們?nèi)ス滗佔映渣c心。不知道從趙東然回來的哪一天開始，他們都不帶著我去做這做那，除了我領(lǐng)著他們?nèi)ミ稻窗餐醺拈T，陪老王爺解悶兒的事還照常。

　　他們不敢約我去胡鬧打發(fā)時間。

　　只剩下趙東然約我，他空的時候會天天約我。他忙起來的時候，我會連著半個月見不到他的人。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臨近新年的某天，阿娘留他吃點心，阿爹阿頌還在國子監(jiān)完成一些瑣事。我實在忍不住了，當著阿娘的面就把他吃得辛苦的甜食給奪走。阿娘愣了愣，開始斥責我沒有禮數(shù)。

　　“阿娘！”我生氣地喊了起來，讓阿娘安靜了。

　　“趙東然，你什么意思！你很缺做你妻子的人選？”

　　“我……”趙東然局促地站起身。

　　我也站了起來，“我可聽說打你回新都的第二日，各家的媒人就挨個兒去趙王府說媒。就連一個媒人同時受三家委托，結(jié)果都是沖著你為目標的軼事一時傳遍了新都�！�

　　“我……我把她們都拒絕了�！�

　　“我知道！”我怒極反笑，阿娘想攔著我，但她也想護著我。

　　“你喜歡我嗎？趙東然。你不喜歡我，你只是覺得我做王妃最適合，還順承了老王爺?shù)倪z愿。你為著你自己，為什么要困著我？”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哭了出來，我哭的時候滿心都想著今早阿頌開開心心出去，他依舊都的風俗，為他的心上人打了一支牡丹釵。

　　是阿頌，阿頌命人去告訴趙東然我阿娘做了很多點心。他帶著牡丹釵走，卻請了趙東然來。

　　趙東然愣在原地不說話，他鼓鼓的面頰不知道怎么咽下那些對他來說太甜的糕點。他伸出手想碰我，被阿娘隔開了。

　　“趙小王爺，我看您先回去吧。我們家阿淼還只是一個愛哭鬧任性的小姑娘，不值得您三番五次上門�！卑⒛镄α诵Γ樕蠀s全是決絕的淡漠，淚眼氤氳中，我看到阿娘好像也紅了眼。

　　趙東然失落地點點頭，又突然搖了搖頭。他含糊不清地說，他下次會帶著禮物登門道歉。然后他就邁著干練的步子走了。

　　我蹲下去從沒有哭的那么傷心。

　　阿娘一開始試著把我扶起來，但是她后面也蹲了下來摸著我的頭，抱著我，語氣那么溫柔。

　　她說，阿淼，我的小嬌嬌。

　　阿淼。

　　如果春風吹不開我們府上的牡丹花，我和阿爹也不讓我們的嬌嬌受那漠北的冷風。

　　你永遠都是被阿爹阿娘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我抽噎著說不出一句話。我想到很多人很多事。我這樣哭這樣鬧這樣失態(tài)是多么的不好，可是阿娘告訴我，我是一個好孩子。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被阿頌接受的時候。

　　那個時候我在世家子弟面前推倒了他，又趿著鞋跑到家門口等著他給他道歉。

　　我問他，哥哥，我很壞嗎，你很不喜歡我嗎？

　　我當著別人的面兒推他，欺負他，是因為他當眾提起了他自己的阿爹，那是不被允許的。不僅不被我的阿爹允許，也不被天家律法允許。

　　他說，你是一個好孩子，我從來沒有討厭你的意思。

　　恰恰相反，我很喜歡你。

　　| 6
　　趙東然他第二天就來找我了，那時正趕上阿爹上朝。阿爹睨了他一眼，不冷不淡告訴他，家里的小豬起的很晚，勸他離開。趙東然給阿爹行了一禮后，就再也沒有理阿爹。

　　阿爹在上馬車前也冷落了阿頌。阿頌在阿爹面前是一個好商量的，他早早請阿爹做了去蘇家提親的準備，阿爹說過完新年就立馬派媒人前往蘇家提親。阿爹不會食言的。

　　所以被阿爹冷落，他也沒有多失落。只是抱歉地朝趙東然看了一眼。

　　正午時候，日頭烈得很，幾位路過我們家的夫人見趙東然還是傻乎乎站在那里，就遣了人來勸說我阿娘。

　　再不喜歡的少年小子，也得讓姑娘親口告訴他，確實沒有可能，斷了對方的念想。

　　趙東然小時候就不太愛說話，見到大人和夫人們都不會主動問好。見到我們這堆孩子的時候，只會輕輕說你們應(yīng)該回家了，不要在外面玩的太晚。

　　但是現(xiàn)在，他為著夫人們的好心，恭恭敬敬地向她們道謝。

　　那一幕恰巧被我阿娘看到，她客客氣氣地把趙東然請進了我們家，然后沖著別家的女大人熱情地笑，招呼她們下次介紹好兒郎給我。

　　“阿淼，你知道他小時候見到你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

　　阿娘為我梳理發(fā)式的時候，特意選了更顯成熟的精巧珠釵。

　　“他說，妹妹真可愛，但是我剛剛練完武，我太臟了，就不抱她了�！�

　　娘親笑了笑，我看到她眼角的淺淺皺紋。她之前沒有答應(yīng)趙家的婚約。雖然趙王夫婦很喜歡我們家，很喜歡我，可很多事情不總是是順順利利無憂無患的。

　　見到趙東然的時候，他立馬站了起來，他幾乎是喊出口的。

　　“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孟……孟家小姐。我從小時候就喜歡你了。我不是因為阿爹阿娘，我才想和你在一起的，你相信我�！�

　　我定定地看著他，那一刻我掩飾不住自己的冷漠。一個平常總是很快樂的人，其實也有這樣相反的一面。

　　“要是我不喜歡你呢？”我突然發(fā)問。

　　趙東然不是一個為了感情為了我就把姿態(tài)放得很低的人，也不是會為了維護他的驕傲而冥頑的人。他正直坦然，他沒有那樣多的考慮。

　　“阿淼，你不喜歡我，我也可以向陛下求娶你回家�！�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是安禧九年冬月十三，那個記憶里少言的趙家小哥哥說了好多事情給我聽。也有我們小時候的事情。

　　零零碎碎，我沒有都聽進去。

　　如果時間再回到從前，我不選擇阿頌做我們家的孩子，那我大抵也是不能和阿頌在一起的。我是一個計較得失的姑娘，我沒有那么大氣。

　　所以我沒有幫蘇河微。那時候的我嫉妒蘇河微把阿頌對我的好和關(guān)心一瞬間就奪走了。

　　那是我花費了十余年的關(guān)心與珍重才換來的特殊。

　　我垂頭看著埋在袖影里的指尖，莫名開始想，趙東然一個人在邊關(guān)無依無靠那些年，就靠小時候無知的我們一起在趙王府嬉笑打鬧的記憶攢著那一點溫暖。

　　我小時候纏著皓灑的趙東然背我，為我摘花扇涼，都得到了耐心的應(yīng)允。后來他離開新都。我遇到了阿頌。

　　我不喜歡趙東然。

　　現(xiàn)在也強迫自己放下對阿頌的偏心與執(zhí)著。

　　但是我卻恍然錯覺，趙東然和我已經(jīng)是互相陪伴熟悉了很久后的夫妻，然后他回過頭來，向我討求對他遺失的那份喜歡。

　　| 7
　　安禧十年春月，阿頌迎娶了蘇河微。

　　安禧十二年，圣上賜婚，我嫁給了趙東然。同年的冬月，阿頌帶著他的妻子搬出了孟府。

　　我回門的那一天，阿爹阿娘好像蒼老了很多。阿娘沒有抱怨阿頌，還特意命人在我的回門宴上準備了費時費力阿頌卻很喜歡的菜式。

　　那天阿頌沒到。

　　阿爹和趙東然說，自己將要告老。

　　“雖然我打心里不喜歡你這女婿，但是總要空下來給我家淼兒帶孩子不是？”阿爹放下酒杯，張開手掌很無奈的樣子。

　　趙東然抿嘴一笑，他不會告訴我爹，我和他甚至不曾同塌而眠。

　　回府的路上，我一個人坐在馬車里靜靜發(fā)呆，而趙東然騎馬跟在一側(cè)。

　　“阿淼，你想不想去六青城郊看看，那里芳草萋萋�！壁w東然突然問我。

　　我搖了搖頭，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個“好”。

　　趙東然扶我下了馬車，直接把我抱上了他的駿馬上。那匹略帶頑性的馬兒用力擺了擺身體，我忍住驚叫，趙東然卻直接嚴肅地對待起這個一直陪著他的朋友。

　　然后他翻身躍上馬，穩(wěn)健瀟灑，從我的身后環(huán)抱住我。迎面是不息寒風，他的懷抱竟然顯得有些溫暖。

　　“新婦是不應(yīng)該拋頭露面的�！�

　　在連續(xù)遇到幾個熟人后，我忍不住輕聲說出上馬后的第一句話。

　　趙東然的呼吸近在咫尺，我聽見他忍不住笑了。我以為他是笑我變得矯揉，開始顧起規(guī)矩。沒想到他卻把我抱得更緊了。

　　“是啊，夫人。是我思慮不周�！�

　　我也忍不住笑了。有時候趙東然真的很幼稚。

　　我們就這樣同騎一匹不怎么溫順的馬兒，周圍的景色從人家墻瓦變成了舊枝新芽，令人疑作是早春的風光。

　　也許那天趙東然可以向我訴說很多心里事，但是他只是簡簡單單帶我看了看風景。帶我去見了一位開茶舍的朋友。

　　我倆回府的路上，一路的燈火映著他清冷的臉龐，顯得有那樣幾分溫柔�？墒俏蚁�，沒有燈火，那也是溫柔的。

　　那不是我小時候頑劣纏著的世子哥哥，也不是我任性甩開的少年將軍。那是用好多年等待我，又珍惜我們之間相處來溫暖我的趙東然。

　　坐在將軍的馬上也好，坐在農(nóng)夫家的小凳上也好。我突然阿娘在我大婚那日止不住的笑與淚，我也明白了阿爹那句要帶孫兒的玩笑話其實是對我說的。

　�。②w東然，你記不記得在我小時候，你送給過我一只狐貍？＂

　�。⒂浀谩Ｋ芸蓯�。但是你小時候很怕這類活物，都不敢去摸摸它。＂趙東然輕聲回憶著過往，＂然后，張頌萬怕你被狐貍抓傷，就把它放生了。＂

　　我愣了愣，趙東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

　　阿頌的夫人懷胎九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于是阿頌便請爹爹為這個孩子起一個名字。阿爹為她起名溪安，小名溪溪。

　　這個孩子重新連接起張府主人們對孟家大人們的情感，蘇家有好幾個女孩子，于是照顧蘇河微恢復(fù)身體的事務(wù)都由我阿娘來辦。

　　我受了邀請，也常常去張府看看溪溪。她算得上是我的侄女兒�？墒俏液茈y得見到阿頌。每每見到他，他也只是客客氣氣地對我行禮，既不叫我阿淼，也不喚我妹妹，他稱呼我為趙王妃。

　　| 8
　　安禧十三年，趙東然又跑去了邊境，為著去和越境冒犯民生的蠻族達成協(xié)議。在臨行前，我親自為他做了一桌菜。

　　上馬的時候，他捧著我的臉，盯著我的眼睛看，然后笑了笑，讓我不要去做什么碎花冬衣，會招人笑。而且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等你回來，我也讓爹爹為我們將來的孩子起一個好聽的名字�！蔽逸p輕擺了擺手。

　　我是想陪著他一起去的，但是我不能。

　　趙東然聽到了，他一定是聽到了。我看他一直彎著身笑，他的馬兒也是那樣歡樂。我一直看著行軍隊伍漸漸消失在遠處，看了很久。直到府里的管家陳伯勸我回去。

　　“夫人，”陳伯的眼神充滿了關(guān)懷，“王爺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知道。我滿心期待地等著。

　　不過一個月，變故就來得那樣快。出事的不是趙東然，而是阿頌。

　　自趙東然離開以后，我便常常在自己家住。那時已經(jīng)是午夜，貼身的奴婢急忙來喚醒我，嚷著：“小姐！公子連同數(shù)十位官員都下獄了。天子震怒，命慎刑司上了刑，少奶奶在廳堂里都哭的不成樣子�！�

　　我披著一件單衣赤著腳飛奔向廳堂去，身后奴婢收拾起外袍和鞋子緊緊跟著我。我跑到廳堂，看見阿爹阿娘，看見面容慘白不住落淚的蘇河微，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住了。

　　好像是我在發(fā)問，又好像是不相干的人在詢問。

　　“阿頌他犯了什么錯？”

　　阿爹嘆了一聲氣，他告訴我。阿頌同一群舊臣，或是舊臣之子，聯(lián)名上書為舊都的那樁牽連無數(shù)要員官吏的貪污案平反。阿頌是為著他的阿爹阿娘平反。這些讀了多少年圣賢書來平抑心里怨恨悲苦的少年人，為了他們已經(jīng)離世的大人們，要努力恢復(fù)自家的姓氏與清白。

　　“那圣人為什么震怒？”

　　“……”

　　這個問題不應(yīng)發(fā)問，在場也沒有人會回答。我顧念著阿頌，不顧阻攔離開家去一一求訪了所有我曾交往的世家貴胄。

　　沒有人敢?guī)臀摇?br>
　　他們中有的人還被留在宮中，有的人扶起我，說，阿淼阿淼，你千萬不要趟這趟渾水，你回家去，你還有家。

　　那阿頌辛苦經(jīng)營起來的家呢？

　　我這樣不管不顧，這樣行事魯莽，終于驚動了一位能在圣人面前說上話的貴人。我一見到他，就立馬癱坐到地上。

　　他問我，趙淼，你的鞋子呢。

　　我搖搖頭，沒有說出一句話。

　　他摸了摸我的頭。

　　“趙淼，你阿爹阿娘到處在找你。沒想到你家的護衛(wèi)、趙王府的侍衛(wèi)都這樣不中用，還是我先找到了你。難得見你這樣發(fā)瘋，等天一亮，孟府、趙王府，哦，還有一個張家的聲名就都毀了�！�

　　我想哭，但是我這樣無能，是沒有資格哭的。

　　“大家都還像小時候那樣喜歡你，所以阿淼，不是沒有人幫你。小胡大人已經(jīng)被他爹娘關(guān)起來了，宋家丫頭和她的夫君吵了半宿，還有最老實憨厚的蕭家小子，他夜扣宮門，求他的皇舅舅，也就是我們的圣人，求他留那群胡鬧的人一命�！�

　　這位貴人一步步走向我，蹲下身來認認真真看著我。

　　我攥住他的衣角，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并沒有哭出聲音。

　　“救救阿頌吧……救救他們……”

　　“求求你�！�

　　| 9
　　沒有人能打動圣人的心，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訴我，越是權(quán)力的中樞，越是平淡無情。

　　那日我坐在廊下，親手折起紀念亡者的安寧紙結(jié)。阿娘遠遠看著我，她捂著嘴哭。阿頌的行刑日其實還有五六日，趙東然派人傳信告訴我，他會速速趕回�？墒牵@有什么用呢？

　　蘇河微見我折起了安寧紙結(jié)，沒說一句話，看了我一眼便離開了。第二日，她還是那樣失魂落魄的模樣，卻愿意坐下來陪我一起折。

　　阿頌離開的那天，天氣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我不忍心去記那一天的一切事情。可我還是清清楚楚的刻印了每一個細節(jié)。

　　我沒有去送行，沒有為阿頌收拾。

　　疼痛總是來的這樣遲鈍。蘇河微在那一日都哭昏厥了好幾次，醒來后又繼續(xù)哭。我只是默默看著他們。就連阿爹也哭了，這些年，他一直把阿頌當做親生孩子。

　　貴人的馬車悄悄停在了府外，我隔著微微細雨與他對視良久。不久，他便離開了。

　　圣人的余怒還發(fā)揮著作用，伙伴們一個個來看我，來看我的阿爹阿娘，來看看阿頌的妻子孩子。他們叫我不許怨，不許悲愴，至少不可以牽連到自己以及阿爹阿娘身上。

　　那一晚的荒誕被多少人合力抹去。

　　再后來，我終于等到趙東然回家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正常的情緒，我勉力操持著整個王府，并且照拂著蘇河微和溪溪。在阿頌走后的第二年，我懷上了與趙東然的孩子。那也是我們唯一的孩子。趙東然給他取名為望。

　　又過了兩年，時間過得那樣快。阿望三歲的時候，敬安王特地跑來告訴我，貴人被賜死了，圣人也終于明悟了那份舊日的冤情，決定為阿頌他們，以及舊都的冤魂們平反昭雪。

　　我看著他憨態(tài)可掬的體態(tài)，卻發(fā)現(xiàn)他對我也是對待女兒一般。往日里，他對著我總是笑吟吟的，但今天卻低落極了。

　　“東然這個壞小子！把兒子養(yǎng)的白白胖胖，把我們的小阿淼都餓瘦了！”

　　“所以我當初才不肯應(yīng)下您的撮合呀�！蔽乙呀�(jīng)抱不動阿望了，才抱了一小會兒，就把他往敬安王懷里塞。

　　這對關(guān)系極遠的祖孫天然就相互喜歡。

　　“小阿淼，聽說你讓東然帶著張小夫人和她的孩子去到舊都了？”

　　“是啊。她想帶著孩子一起住到張家家宅里去。那里一直空置著。東然也有幾個朋友在舊都，他會找人照看好張家母女。”

　　我止不住地發(fā)困，到最后幾乎聽不清敬安王在說什么。阿望咿咿呀呀的在那里喚阿娘，也許是拍到我了吧，可是我不覺得痛。只有乳母輕聲呵斥住了阿望。

　　他太活潑了。既不像我，也不像東然。

　　我已經(jīng)不去想以前的事，能記住的越來越少。偌大王府也變得越來越沉靜，只有東然和阿望在的時候，才有不斷的歡笑聲。

　　東然，你會照顧好阿望的，是吧？

　　不要逼著阿望學(xué)這學(xué)那，他笨一點也好。

　　我想回家了……我想阿爹阿娘，世子小哥哥，你能不能背我回家？

　　| 10 趙東然

　　上天實現(xiàn)了我在邊境許下的愿望，讓阿淼成為了我的妻子，她還為我?guī)砹诵碌南ＭＤ蔷褪俏覀兊暮⒆�，阿望�?br>
　　小時候的阿淼就像一顆小星星一樣閃耀。她樂意和所有人玩，哪怕那些被排擠的、遠離人群的世家子弟，譬如我，她也會向我招胖乎乎的小手，喊我哥哥。

　　我還記得她跑向我衣裙飛揚的樣子，記得她撒嬌要我背她回家的樣子，甚至記得她保護阿頌，不許任何人在阿頌面前提舊都大案的樣子。

　　母親去世后，我便向圣人請愿去了邊境。每天夜里從邊境往大城方向望，都能看見一顆極亮的星星，軍營里的翁翁們叫它啟東星，并說那是一顆神奇的星，每百年只出現(xiàn)十余年。我感嘆于它的明亮與珍稀，借這顆星星，我頭一次向天上許愿，我希望能和阿淼在一起。

　　可我沒有多相信這個愿望能實現(xiàn)，也許是我聽說張家的小子已經(jīng)成為了阿淼的哥哥。阿淼是那么喜歡他。

　　直到我回到都城，也許是上天的恩賜或者是我這一生難得的運氣，我娶得了阿淼。

　　如今算來，阿淼陪了我正好十三年。

　　在阿淼的棺槨入土的那一刻我才醒悟，愿望的實現(xiàn)都需要代價去償，上天并沒有盲目仁慈。

　　也許我不該許下那個愚笨的愿望。

　　張頌萬離世后，阿淼背著我用了很多藥。有鎮(zhèn)定心神的，有叫人不再容易記得事情的，還有養(yǎng)身的藥。她親口對醫(yī)女說，要為我留一個孩子。

　　她覺得我太辛苦了，這個王府需要一個人成為我回家的寄托。

　　那為什么不能是你呢，阿淼。

　　明明只應(yīng)該是你的。

　　阿淼看事情總是很清楚，早在敬安伯伯來看她之前，她就明白一切都只是圣人與貴人的博弈，代價就是張頌萬這一批舊臣之子的性命。

　　我隱隱覺得，其實我們都離阿淼很遠，只有張頌萬曾經(jīng)離她近了一點。這才是阿淼一直對張頌萬抱有執(zhí)念的原因。她不嫉妒蘇河微的，她不是那樣的。她只是一個早慧、思慮過多的女孩子。

　　阿望五歲的時候，我?guī)еチ艘惶伺f都。

　　溪溪活潑極了，要帶著阿望出去玩耍�？刹恢涝趺匆换厥�，阿望并不愿意。他抱著我的腿，埋著頭悶悶不樂地發(fā)出聲音：“爹爹，我要回阿公阿婆家�！�

　　他在來的路上可沒有這么說過，他明明一路上都高高興興的。

　　我們還是在張府宿了一晚，才動身回到都城。

　　孟夫人給阿望夾菜的時候，笑吟吟地叫他小名，阿寶，你這樣念著阿公阿婆，阿婆很開心。

　　阿望一邊搖頭晃腦地吃東西，一邊踢著桌腿，直到孟大人用筷子敲了敲他的腦袋，他才正經(jīng)吃起飯來。

　　我早早地用完了餐，又獨自一人來到了阿淼的房間。

　　這里面的布置一如她未曾出嫁前的樣子。我坐在廊下，靜靜地看起了陰沉沉的天空。

　　天空被院墻分隔成了三方可延伸出去的遙遠世界，只有我背后的房間里，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很快就下起了安靜綿長的雨，淅淅瀝瀝，打濕了我的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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