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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言散
太衍十年,東海之濱,滄瀾宗。
季秋清泠,灰蒙的空中霧氣泛潮,又恰逢既望之日,一輪圓月高懸,月光融著流霜,化作一泓碧水。
幽暗密林中一道身影疾掠,白衣翩躚,如羽燕銜枝而行。
及至一座院落,來人蘧然然停下。月光朗照,描摹出來人的形貌。此人未戴冠,白衣勝雪,束天青色發(fā)帶。面容俊秀,年紀輕輕,眉宇間卻又有著少有的沉郁。
陸青翎奉門派之命,來此蒼瀾宗查探。經(jīng)幾日觀察,知宗主謝玄影即住于瑯仙苑。
瑯仙苑中不甚明朗,四方幽長的回廊只余幾盞清白的八角燈。微弱的光不住地搖曳,一團細風掠過佇立枝頭的楓葉,正欲穿庭作飛花,卻無端再燈火前止步,消彌。
陸青翎借墻影隱住身形,側身細聽,聽得蟬鳴聲疊,風動枝椏響。
偏院是一間書房,燭火通明,字畫滿壁,勁竹,墨梅,秋桐皆渲染有致,娟秀典雅。古書也眾多,列于古檀木架之上。
房中有一案幾,案旁的人身著絳藍衣袍,木簪束發(fā),捧著書細讀。暖黃的燭光籠著面容,悄悄藏住臉上輕柔的笑意。
夜?jié)u深,他如一座玉像,只不緊不慢地看著閑書。
一位女子輕輕敲開門,走進,說道:“宗主,已是戌時了,早休息吧!
謝玄影只道:“倚月,不急,今晚還有位來客。”
一時辰后,細風從小窗間隙吹出,拂落了點點燈花。謝玄影放下書,喚來倚月:“來客未至,我且出去一趟。你與風顏二人留駐院中!
傾刻,院門打開,一人負劍向外走去,移步換影間,已走出許遠。
霧氣化紗,一層一層地裹住了圓月,暗淡了如霜月華。陸青翎瞥見那人遠去,收回目光,待侍女滅去院中的燈火,他翻上墻頭,悄無聲息地躍下。
及至落地,“月夜尋訪,閣下可真是好興致!币宦曒p笑挑開濃重的夜色,從暗沉的不遠處傳來
“玄影,是你?”陸青翎沉聲問,語氣卻異常篤定。
話音剛落,院子東側的木門猝然被推開,倚月驚聲問:“宗主,你怎么回來了?”隨后她點燃燈,四方長廊的燈如飛花傳令般從兩側燃起,連成一道流光溢彩的虹,明暗交界處,勾勒出廊下一人身影。
謝玄影大半張臉隱在墨色中,晦暗不明,從檐角交錯間漏出的月光流轉于眉眼。雙眸浸了水光,眼神卻似寒冰,合著一身玄黑色的衣袍無端生出妖異而冷峻的美感。
謝玄影隱住笑意,回道:“來客已至!闭f罷,他徑直從廊下走至中庭,走向墻邊。
聽見這句話,陸青翎心下了然,“剛才出去的是你的侍衛(wèi)蒼梧吧。不過,你為何知我前來?”
“你劍柄處的暗珠是用我的血凝成的,自然能感應得到!
聞言,陸青翎怔住了,低頭望向劍柄處的血色珠子。
謝玄影看向他,說道:“舊事不提也罷。數(shù)載未見,你來此地斷不是與我喝茶敘舊,說吧,所為何事?”
陸青翎不作解釋,只回道:“無事!
正欲轉身離去,謝玄影卻走到他面前。劍尖沖破虛空,迎風向他刺來。
劍嘯撞擊著疾風,揮舞著寒氣,陸青翎回過神,抽出劍來抵擋。冷劍相碰,發(fā)出重重的鳴響。
隨后謝玄影仍是橫沖直撞地揮劍,劍法繚亂卻步步逼近,欲擊要害。
陸青翎本不欲和他交手,奈何謝玄影卻始終未停下,于是他從防守也漸漸地轉為攻勢。
兩人的劍法都迅疾如風,一旁觀戰(zhàn)的倚月和風顏已看不清身形,只覺青白和玄黑在亭中舞動,抖落了一樹的楓葉。
月光似水,將庭院洗濯,楓葉也染上了冷白,漫天飛舞,似殷紅的雨。
陸青翎一身白衣在楓葉間穿梭,幾片楓葉沾上白衣,添了一抹血紅。這紅色仿佛沖淡了他身上的清冷,像是天上的謫仙跌落了紅塵。
謝玄影忽然怔住,失神間陸青翎的劍已向他揮來,刺中了胸膛。鮮血霎時流出,染紅了衣襟。
未料到謝玄影會被他刺中,陸青翎睜大了眼睛,抽出劍,退后幾步?粗x玄影的胸口血色蔓延,他有些不忍心地撇開了頭。
“玄影,高下已決,我不欲再傷你,且先告辭了!闭f罷,陸青翎轉身向東墻走去。
聽完此話,謝玄影倚在楓樹下,低聲說:“勝負已定?那可未必!闭f罷,他提著劍,手指撫過劍刃,漫出一抹殷紅。
他舉起淌血的手指,又拿出一捆細繩,將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繩上,泅成一簇暗紅。
泛著血色的細繩如同密林中的毒蛇緊緊尋覓獵物般向陸青翎游去。陸青翎揮劍向細繩斬去,繩子卻輕巧地繞開,攀著長劍而上,吮吸著劍上溫熱的血。
陸清翎飛快地挑了個劍花,但繩子未被甩去。
濟羽派的劍法向來以迅疾著稱,陸青翎移步幻影,繩子卻如附骨之蛆緊緊粘著他。
與此同時,謝玄飲猝然躍起,橫擋在陸青翎面前,提劍向他刺來。
陸青翎并未接招,側身躲去。不料疏忽間卻被繩子縛住手臂,捆住全身。
繩子一寸寸收緊,陸青翎試圖運氣沖破束縛,只覺全身氣脈被壓制了。
看著陸青翎幾欲掙扎,謝玄影走近,抹凈指上的鮮血,說道:“別費力了,此繩名為縛魂索,可封印靈力,你掙不開的!闭f完,未及言語,他帶人回了書房。
書房內,點燃書案上一盞青燈,謝玄影閑庭信步地踱回陸青翎面前,神色淡漠,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開口質問:“你為何來此?”
陸青翎撇過頭,未回答。
見他這副拒絕回答的模樣,謝玄影也不惱怒,抬手喚來風顏。吩咐道:“你去孫歸鶴的藥閣里拿真言散。盡量快些,我有急用!
風顏領命,退出書房,急促地走出庭院。披月華,穿深林,不多時已至藥閣。
藥閣前溢漫著暗香,風顏細聲呼喊:“孫醫(yī)可在?宗主派我來此尋藥!
未聽見有人回應。風顏走進煙霧繚繞的藥閣,在煉丹爐旁的木案下瞥見了一團身影。
她走進,只見一個上了年紀、胡子花白的老頭躺在木案下,枕著頭呼呼大睡。風顏湊過去沖著他的耳朵說:“快醒來!你的藥閣塌了!
果不其然,老頭瞬間睜開了眼睛,從木案下跳了來,迷糊著眼大聲嚷:“藥閣塌了?哎呦,可惜了我這一屋的寶貝!”
視線逐漸清晰,藥房完好。老頭正疑惑著,轉眼看到了風顏,回過神來,“找我何事?”
風顏不欲多言,“尋藥,宗主需真言散!
孫歸鶴隨后將風顏引至藏丹房。房內四處皆是銅爐藥鼎,墻上則密密匝匝地鑲嵌著無數(shù)的木盒。
駕著木梯,孫歸鶴邊翻找著盒子,邊抱怨:“這真言散可讓人口吐真言、無話不說,是江湖秘方。我練了多年只練了三顆,就這么用了,我可心疼了——不過花這么大功夫,他要審誰?”
風顏沒有回答他,拿了藥后風顏趕回瑯仙苑,孫歸鶴也忍不住心中好奇跟著過來了。
打開書房門,風顏奉上丹藥,:“宗主,丹藥在此,”她又瞥見玄影身上的傷,接著說,“宗主你這傷口還是包扎一下吧!
謝玄影側眸,接過真言散,:“小傷不打緊,你且……”
話未說完,孫歸鶴從門后冒了出來:“什么小傷不打緊,是傷是病就得治!”
在房內踱了幾步,孫歸鶴看見了被綁著的陸青翎,心中一驚,之后不禁感嘆道:“這不是濟羽派的大弟子嗎?怎么今日淪落至此?”
瞧著他眼睛滴溜轉,謝玄影就知道這老頭心里又在憋什么壞事,于是他吩咐他們先出去。
風顏得令,扯著孫歸鶴的領子出了書房。房內只剩二人對視。
謝玄影走近,一只手箍住陸青翎的下巴,將丹藥塞入他的口中。陸清霖緊閉牙關,他向來不關心丹藥,雖不知這真言散的功用,但從其名可推知一二。
丹藥在指尖和牙間廝磨,謝玄影沒了耐心,掐住他下巴的手稍微用了力。陸青翎被迫張開嘴,藥已經(jīng)被推入,被他咽下。
指尖忽然傳來痛,謝玄影收回手,發(fā)覺指尖被咬破了皮。他慢條斯理地抹干凈血,隨后再一次逼問陸青翎:“為何來此?”
陸青翎被縛魂索捆著,只得跪坐于地。他在充滿威嚴的視線下抬起頭,眼中露出稚嫩小鹿般的迷茫。
在真言散的功效下,他誠懇地回應:“近月來,我派弟子在外除魔衛(wèi)道,慘遭殺戮。此事系蒼瀾宗所為,故師父遣我來查探一二。”
停頓一會兒后,他繼續(xù)說道:“我知蒼瀾宗素有規(guī)矩,每月幾大長老須呈卷宗至宗主處,上報近況。故欲竊卷宗以查探!
此話一出,謝玄影眉頭微蹙,作為宗主,他向來不關心門內事務。不過底下人出了亂子,卻沒走漏一點風聲,想必是有人瞞報。
于是他喚來蒼梧,囑咐道:“你去各長老處審問,徹查此事,三日后呈卷宗給我!
“是,宗主!鄙n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領了命令之后,他就退下了。
謝玄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走近陸青翎。
“既然是我門中弟子犯了事,為何不直接來問我?”謝玄影取下陸青翎的佩劍,邊問話邊細細地摩挲著劍柄處的血紅暗珠。
陸青翎聞言低下了頭,半晌才回道:“此事不宜聲張,應謹慎處置。況且我只是…只是…”只是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怕物是人非事事休,舊情成灰獨自愁。
仿佛失了聲一般,陸青翎垂著眸,一言不發(fā)。
沉寂似潮水侵蝕,謝玄影放下劍,看向面前沉默的人:“只是什么?”
聽著這一聲,陸青翎的眼睫輕輕顫動,抖落睫上白霜融化成的清亮水珠,言語卻盡數(shù)被吞沒。
未得回答,謝玄影低聲苦笑,又嘆了嘆氣:“原來你還是不信我。也是,當年那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替天除惡,拔我龍鱗時,你就不信我!
說罷,他突然覺得自作多情了。
山河故人曾相識,到頭來,卻難免猜疑與偏執(zhí)。
“不,我信你。當年明理庭的審判之后,我欲為你申冤,可師傅將我關押至地牢,不準我干預此事亦不聽我勸言。及至被放出來,我才知你已逃出樊籠,音訊全無!标懬圄岬穆曇粢琅f沉穩(wěn),只是語速稍快,頗有些急切。
謝玄影的眼中閃過驚異之色,這是在向他解釋?
未及他思索,陸青翎抬頭,定定地凝視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眸盛著燈火,染上暖黃,倒映出朦朧的幻影。
隨后陸青翎閉了眼,睜開時殘紅已漫上眼尾。
“至于今夜,我并非不愿相見。只是我……我心悅于你。又恐一廂情愿,貿(mào)然托出,舊日情誼也不復存在!彼坪跏切哂谡f此類表衷情的話,陸青翎的耳尖泛起緋紅,凝成一小片晶瑩的玉墜。
“我心悅于你!边@一句撞入耳中,令謝玄影心緒漸亂,他心中的執(zhí)念如一叢蓬草,在蒼;哪邪布,未得水汽滋潤,終日枯敗。而陸青翎的話是和風兼細雨,蓬草久逢甘霖,剎那間肆無忌憚地瘋長。
謝玄影掩去眼底的熾熱,猝然逼近,一開口卻掩不了聲色的顫抖:“此話當真?”雖知眼前人已服了真言散想,斷不會說假話,可他就是急不可待地想聽到確切的回答。
聞言,陸青翎的嘴角漾起笑意,似松枝驚動漣漪般暈開,和著眼角未褪去的紅,成了一卷明艷的山水畫。
“當真。我又何曾騙過你?”似是真言散功效仍在,抑或是直道相思后,免去惆悵,盡是清狂。
陸青翎追憶著往事,絮絮叨叨地說:“一開始見到你是數(shù)十年前的東夷之戰(zhàn)。那一戰(zhàn),血流成河,伏尸萬眾。當時的你還是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躲在斷壁角落,噙著淚望著尸橫遍野。之后我?guī)慊氐綕鹋,你?zhí)意拜師,我未肯,常以兄長自居。后來年歲見長 ,不知何時,心中便有了妄念……”
話未說完謝玄影挑起他的下巴,低頭吻住了他。
唇齒相碰,陸青翎未說完的話皆融在溫熱里,化作綿長的余韻。
毫無章法的吻落下,轉而又變得輕柔。二人雙唇相觸,四目相望,像是飲罷一壺清酒,聽著煙雨停住屋檐,心中泛起疏朗而歡快的風。
小窗緊閉,皎潔如水的月華一點都難以潑進,流光繚繞窗欞,襯著屋內燈火葳蕤,紅燭檄纏。
人影重重,投下鴉羽般的墨色,恰成一對印于琉璃之上的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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