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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ㄒ唬
我曾聽佩兒提起過,城中百姓都說,元昭是京城第一美人。但是這話卻沒人敢正大光明地議論,因為世人也皆知,元昭更是當今圣上最疼愛的徽安公主。
公主不是神,卻被人人奉上神祗,以供民間百姓敬仰與模仿。所以我雖作為嫡公主,深得寵愛,卻必須永遠端莊穩(wěn)重、大方得體,作世間女子的典范。所以在這場宴席上,我只能保持得體的笑容,為來賀公主及笄的大臣呈現(xiàn)一個完美的神像。沒有人問我到底感受如何,不過我確已練習過千百次。
父皇喝得有些醉了,在大殿最上方暢快地笑了一會兒,然后忽然清嗓。眾臣連忙嘁了聲,我瞧著剛剛還鬧騰的大殿忽然靜默,嘴角忍不住微微揚了揚。父皇卻早已司空見慣,輕輕敲了敲杯子,緩緩開口:“朕的昭兒,竟一晃長到及笄的日子了!
眾臣聞言皆不敢作聲,我垂眸盯了會兒眼前的核桃酥,悄悄地看了眼大殿之下的坐席。
我聽不清母后和父皇的笑談,也看不清滿城滿座皆賀我,只想把目光永遠停駐在不遠處的那抹青灰衫子。但是我卻連這分自由都不能有,我狀似無意的收回目光,心卻又飄向了遠處。
我明明前幾天還和父皇他們一起登城門迎沈?qū)④妿蚣臆妱P旋,但今日卻又想貪心著多看一看他,那個帶著肆意笑容的少年郎,沈家的二郎沈鉞南。他束著墨發(fā),面龐朗毅,眉目間好似帶著山間的清風,亦或是草原上的朗月,明明是行兵打仗之人,卻又帶著幾分文氣。人群中明明那么多相似裝束的人,但我卻偏偏就是看向了他。
*
沈鉞南,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我知道及笄宴意味著什么,作為公主,我向來做得問心無愧,但我卻忽然不想承擔起和親或者嫁給其他王公貴族的命運,或者說,會不會可能,父皇就會為我挑到沈家二郎啊。
那晚也算是我的生辰,我只許了一個愿望,一如過去的七年。不管是作為北成的徽安公主,還是作為元昭,那個愿望,是關(guān)于沈鉞南,也只關(guān)于沈鉞南。
夜深,云昭宮。
“迢迢云中月,盈盈落滿身。若問桃源路,蕭蕭竹樹陰……”
“公主這吟的,莫不又是沈家二郎的詩句?”
“佩兒莫取笑我了!
。ǘ
好在及笄宴之后,父皇并未再提起什么,我也放下了心,繼續(xù)在宮里蹉跎著時光。直到那日二哥和長姐來瞧我,無意間提到了沈家的慶功宴。此次擊退外敵,沈家立下大功,是北成王朝的大英雄,聽說……這次慶功宴上可能還要談到沈家二郎的婚事。
“阿昭,我可聽說這沈家二郎可是頗受京城女子青睞……”
“瞧你,這么快就忘了咱們裴闕樂師了?”四哥假模假樣地品茶,打趣長姐。
長姐大大翻了個白眼,“那我們裴闕肯定是更受歡迎!
“是嗎?”我一不小心說出了心里話。
四哥差點沒把一口茶噴出來,驚詫地看著我,隨即哈哈大笑,“我還以為咱們小阿昭這幾年都被規(guī)矩教糊涂了,只知道說些官話了,原來還是骨子里那個小阿昭!
言笑聲一下子又溢滿了整個寢宮。
但我心底里卻捺不住了,待長姐走后便求四哥帶我去,女眷一般不被允許參加這種宴席,但是,我卻沉了心一定要去看看。
四哥看著眼前那個呆呆出神的我,并未參透我的想法,反而倒是懷著自己妹妹終于又開竅叛逆的想法,樂呵呵地答應(yīng)了我。小時候還沒明事理的時候,四哥就經(jīng)常帶著我上躥下跳,并替我挨了無數(shù)的罵。
我望著四哥遠去的背影,默默地在心里為我憨厚可愛的四哥譜了三頁紙的贊美詩文。
。ㄈ
喬裝出宮于我而言并不難,單憑借著以前的肌肉記憶,也能順利摸出宮。佩兒在我身邊多年,早已明悉我的心意,親如姐妹,從頭到尾沒有問我一句是否確定,而是一知曉我的計劃就幫我打點,掩護著我出了宮。但一路上,我還是難免有些忐忑,自從七八年前正式被宮中嬤嬤管教,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做了。我也問過自己,就算到了沈府,聽起沈家人和旁人談起沈家二郎的婚事,我又能怎樣呢?拍桌而起擺出公主的架子嚇他們一大跳,還是哭哭啼啼的說著其實當朝嫡公主也仰慕著沈家二公子呢?不妥不妥,總不能推一鍋臟水出去說沈家二公子八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暗中勾搭當朝嫡公主,教他無話可辨……怕是要把所有人嚇一大跳,順帶懷疑我是不是被人奪舍了去。
一到沈府,我也再顧不上太多,抓緊時間找了借口想暫且跑開,骨子里的意志告訴我總不能什么也不做,還是尋一尋沈鉞南。周身來來往往的都是來沈府的貴客,四哥自然不能在明面上跟我多加糾纏,只好蹙眉硬扯出個笑放了我去,但還是揪著我用折扇掩著低聲叮囑了句不要亂跑,早些回去找他。
*
我裝作婢女模樣立在庭院里思索了會兒,憑著小時候來沈府的依稀記憶,盤算著沈鉞南的院落在哪處。今日大多人都聚在正院,我深呼了幾口氣,貓著腰在偏院穿梭了一會兒,稍微注意些自是沒有被發(fā)現(xiàn)。我又穿進一處院落,果然,院中那樹仿佛穿越數(shù)年風雨,與記憶中幾乎重合的杏花使我確認,這就是沈鉞南居住的院落。
正苦惱著,一個好聽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站住!
雖然這語氣并不怎么友善。
我在心里拼命想著穩(wěn)住自己,勉勉穩(wěn)住身形回身行了個禮,在心里默默想著“他會認出我嗎?”
起身后果然迎上清朗身影,我剛想著要不要直接坦白,但沈鉞南已經(jīng)開了口。
薄唇輕啟,只留下幾個淡漠的字句。
“新來的嗎?進來吧。”
?
進來吧?
什么意思?
久居宮中的我一時難以理解,只覺得突然面上微燙。
我款著步子邁進去。沈鉞南拍了拍衣袖,開始解自己的腰帶。
?
我像是被定住了,他只當我是一府中婢女,這又是何意?
沈鉞南在燭火的光影中挑了挑眼尾,“我真是今晚喝得有點多了,要么你還是找長生過來幫我更衣!
我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擺擺手走過去,腦中混做一團,不知該說些什么,總不能一下子告訴他我是元昭,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來劫你的——
我從未幫人更衣,我略帶緊張地取下他的腰帶,又幫著他取下外袍。他的氣息和灼熱變得很近,酒味兒也撞入我的鼻腔,但是卻帶著他獨有的清冽味道,我有些心猿意馬,但也只好硬著頭皮慢吞吞地試著幫他更衣,卻一不小心摸上他的腰側(cè)。
他“嘶——”了一聲,我以為自己闖了禍,猝然抬眸看他。他帶著幾分醉意的眼眸撞入我的眸,把我一下子拉回當年,當年四哥帶著我溜出宮到沈府上鬧的日子。在那個杏花雨落的時節(jié)里,我的眼眸也曾撞入那個小小的沈家二郎眸中,一如今日,眸中撒著澄澈的亮。
這一記,就是七年。
(四)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他還帶著醉意,忽然俯了身望我,露出一個笑容,野得教人心慌。
真沒出息,我不知道為何,鼻頭突然一酸。
他卻突然站直了身,“我記得你,剛在正院中,四阿哥曾低頭和你說話。”
我瞪大眼,鼻頭酸澀愈烈,一種莫名的情緒包裹了我。
我以為他認出了我。
我明明一眼就能望到他,哪怕他的聲音變了幾分,我也能清晰分辨。
*
不知為何,門外突然喧囂了起來,不像慶祝,倒像是哭喊,伴著零碎的奔跑聲和擁盛的嘶吼與吶喊。
我和他同時錯愕地望向外面,他又快速地披上外袍,像是打消了所有醉意,往外奔去。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沈鉞南走后不一會兒四哥就跑了進來,拽著我就跑,什么也沒問。
我有很多想問的,但是我卻像是失了語。
我看著父皇站在正院中,錦衣衛(wèi)押下了沈府上下,而父皇只是冷冷的審視著這一切,仿佛一切只是平常。我還沒看到沈鉞南,就被四哥不分由說送回了宮。
我訥訥地在云昭宮中盛衣裝束,被佩兒扮回了人前最神圣不可侵的公主。
*
那晚沈府被謀反的罪名滿門查封,而我作為公主,沒有任何資格在夜半時跑出去求情。北成王朝的北成公主,應(yīng)該早已歇息,而不是突然在夜深時知道了這個消息跑到宣政殿或者沈府。
我徹夜未眠,一閉眼,就是沈鉞南從我面前跑過的身影,我不記得有沒有月亮掛在那里,但是他好像回頭深深望了我一眼。
。ㄎ澹
一大早,我吩咐他們給我準備了最莊重的紅色華服,佩上去年盛夏光景母后請人為我打的雕花首飾,想了想,又綴上了及笄宴上父皇賜我的掐絲耳墜,他們說那是京城頂好的匠人打出的獨一份兒,更是象征著獨一份兒的皇家恩寵。
佩兒不明白我為何在給母后請安前如此穿戴隆重,但她什么都沒問,她知曉我一句話也不愿意講。梳妝完畢,我靜坐了片刻,吩咐佩兒將太醫(yī)喚來。
聲音嘶啞的不像話,佩兒聽聞我的嗓音,也難免慌神,勉勉穩(wěn)住身形跑了出去找太醫(yī),還吩咐了兩名侍女煮上熱梨茶。
來了位資歷不淺的太醫(yī),我望了望他,想起小時候溜出去看沈鉞南射箭那次淋了雨,我發(fā)了高熱,也是這位劉太醫(yī)為我看診。我許久都沒有患病,也許久沒召過太醫(yī)。
劉太醫(yī)疾步走來又跪下在我身前行禮,卻久久沒等到我喚他起身。
他也不敢抬頭,直到佩兒急聲喊了一句“公主!”
劉太醫(yī)慌慌張張?zhí)ь^,眸子微張,充滿了不可置信。
我知道,他定是覺得我有些瘋了,我拿著把鑲著碧玉的鋒利刀子,一步一步向劉太醫(yī)走去,然后在一定距離站定,把刀子放在了自己脖頸上。
刀子太鋒利,我感到有一絲微疼劃破了我,手還是顫著的,但我并未放下。
。
那天,我覺得我頭腦有些發(fā)懵,但我又認為我從未這么清醒。
我攥著太醫(yī)給我寫的手書,拖著長長的裙擺,在眾臣的注視下邁進了宣政殿。他們議論紛紛,卻又不好直接拂了我,御前帶刀的侍衛(wèi)狐疑地看著我,我頓了頓腳步,喉頭有些發(fā)干,明明裹得里外三層,但我卻覺得腳底發(fā)寒?晌也荒芘ゎ^跑掉,我本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我想試一試,能不能救下他一命。我沒得選,我的心激烈地顫抖著,我只能賭。沈鉞南的面容成為唯一尚還清晰的支撐,我終于撕掉了溫馴的面具,露出青澀的獠牙。
“兒臣上殿,唯請一事。”嘶啞的聲音回蕩在大殿,我又頓了頓。
“兒臣……兒臣要選沈家二郎沈鉞南作駙馬!蔽议]了閉眸子,一股腦兒把心里話撂了出來,便再也動彈不得分毫。
整個大殿炸了,他們罵著成何體統(tǒng),罵著沈家是亂臣賊子,還有人一面罵著公主實德,一面隱隱觀察著高臺上那位的臉色。
父皇第一次對我發(fā)了脾氣,拍了身前的案子,氣急敗壞地想讓人把我拉下去。
我早有預(yù)料,我低頭攢了攢勇氣,抬頭看他,由江公公代為呈上了一柄綴著長長紫金流蘇的如意,以及那封手書。
父皇指著我說不出話,他可能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引以為傲、乖巧得體的徽安公主好像變成了一個瘋婦。
那柄如意是在我及笄之宴上父皇賜予我的,他說要以此許我一個愿望。我至今都能回想起當時父皇臉上的驕傲和疼愛,他可能想象著那個臺下的小姑娘將來要用這柄如意撒著嬌要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藏,哪怕要個她喜歡上的任何一個青年才俊,不管是什么可愛的、隨便的想要去實現(xiàn)的愿望……
但是那個微笑著、謙和著、行著周到禮節(jié)、說著最溫潤的話語,面對著滿城百姓、外來使臣、文武百官的徽安公主倒像成了一個可笑的夢境。露出青面嘲笑著臺上和臺下。
微笑化成猙獰。
溫和變成利劍。
最最得體和最最端莊早已成為扭曲的身影。
后背早已濕透。
我仍一動未動,
。ㄆ撸
我終是用這場賭換來了一道賜婚的圣旨。
沈氏一門逃不過一死,沈鉞南與其母被剔出族譜,賜入八王爺府中,算是給了一個名頭,不至于難堪地娶我。
而四哥被放逐到了江南一帶,作為他私自帶我出宮的懲罰。
我被送到了公主府,沒有圣命,不能再入宮。
但后來的婚禮辦得并不草率,依然是北成王朝嫡公主的名頭。沒人猜得透那天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意氣風發(fā)的沈家突然淪落到那般境地,而又為什么沈家二郎還是風風光光的娶了公主?蓻]人敢議論,我知道,父皇母后在用這場浩蕩的儀式告訴世人,元昭仍然是北成尊貴的公主。
父皇沒來,母后帶著幾位哥哥姐姐觀禮之后,囑咐了我半天,直到宮中隨行而來的侍衛(wèi)委婉地提醒了再晚便不合規(guī)矩,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我獨自到院中,看著母后悄悄塞給我的禮盒,憋了好久的淚才終于掉出來。這些天來故作堅強的、張牙舞爪的冰冷和轉(zhuǎn)變早已潰不成軍、悉數(shù)消散。
盒子里裝著幾套掐絲首飾和一套西域泥偶。
我記得,父皇曾夸他的寶貝公主戴掐絲首飾最好看,那時陽光覆在他身上,眉眼慈祥溫柔,我覺得他與尋常人家的父親沒什么兩樣。
我在記憶中尋覓,想起了曾在一次用膳時,偶然跟父皇提過西域泥偶做得憨厚可愛,惟妙惟肖。
而我回贈給了他什么呢?
是滿朝大臣面前的丟人現(xiàn)眼。
還是當時呈上去說徽安公主已有身孕的手書。
亦或是我盯著他,故意露出的半截袖子中,閃過的一截銀光。
還是說,用那柄華美不過的代表著無上榮寵的如意為他換來一場全天下的笑話。
我正哭著,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不想讓身后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而身后那個人,也沒有再往前,似乎是懂得了我心中所想。
。ò耍
我不回頭,也知道那是沈鉞南。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沈鉞南會不會心里覺莫著覺得我失儀。
當我收拾好情緒,終于不哭了。心底里又泛上來莫名的慌張和失措,我不知道該怎么和沈鉞南說話,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面對我。
我確實救下他一命,但是我不傻,我也沒有像遠古神話里那樣神奇地失去記憶,我知道哪怕現(xiàn)在的我身著大紅喜服,也提不起半分高興。因為我的父皇處死了沈氏一門,不管我究竟地位如何,容貌如何,身份如何,對他做過什么,又動過什么情,都抵不過一個慘白的真相,我算得上是他的仇人。
是的,仇人。
正當我心緒亂得不行,身后人微微動了動,似乎是不想說話,但又想提醒我他還在。
我低下頭,恢復(fù)端莊的面容,款款回身。
月光與星光共同流轉(zhuǎn),映在他身上。他穿著一身素白衣裳,已然褪下喜服。我稍稍愣了片刻,又很快想明白,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大紅腰帶,倍感難堪。他似乎一直注視著我,感受到視線后微微抬頭,我的的眸撞入他的。
他的眸中似乎失去了一些往日的神色,用曾經(jīng)的瀟灑和肆意,換添成了驚愕、悲傷和幾分蕭瑟。
他娶了我,沒有怨,沒有喊,沒有歇斯底里,卻好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沉寂,眼中深的似乎什么都能沉下去。
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有些懷念那晚他同我講話時,露出的撒著野般的笑。
他肯定認出我了,那個潛入他院中的小婢女。他會不會覺得我也和那一場陰謀有關(guān)呢?我該怎么說,怎么解釋。不說也是奇怪,說也是奇怪,就像是著急忙慌地要撇干凈一樣,也像是要往他心上扎刀子一樣。呼出的氣息在寒冷的溫度里凝結(jié)成霧,罷了,還是先不提了。
。ň牛
縱使再百感交集,我們還是回了房間。我端坐在那里,看著他有些尷尬,只好添了兩杯水,一杯推給他。
“沒關(guān)系,我可以一個人睡在這里!
我知道他可能無法面對我,他也分外的沉默。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樣說。我倒也坦然,我不需要他委屈自己跟我一房,我于他而言,倒更像是一根會勾起他所有悲傷的刺,會不自知地攪進他的眉目和心肺,一遍遍地提醒他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親人、所有榮耀和年少的驕傲。白日里一起行禮已經(jīng)夠了,我不想讓他晚上也要對著我,把淚和心痛又都塞回胸腔。
“公主殿下,奴婢們已經(jīng)準備好沐浴了。”佩兒小聲地在外面試探。
我和沈鉞南有些不自在的對視了一眼,我輕咳一聲,還是喚了佩兒進來。
佩兒扶著我出門前,有些疑惑地問了句:“駙馬爺不一起來嗎?”
沈鉞南聞聲側(cè)轉(zhuǎn)過來,我頓覺臉上發(fā)燒,推著佩兒加緊了步子,“二郎身體不適,我們?nèi)ゾ秃昧!?br> 佩兒懵懂地點點頭,小心地扶著我出了門。回廊上,佩兒倒是步子歡快,“公主公主,我今天給你們房間了放置的還是云昭宮里常用的香,今晚時候,公主不用緊張或者害怕,就當還在咱自個兒宮里。”
“緊張?害怕?”我斟酌著這幾個詞,莫名發(fā)抖,莫不是佩兒也覺得沈鉞南今晚要恨極了一刀捅死我,好報了大仇。
“公主殿下莫害羞,我聽孫姑姑說了,這都是新婚之夜正常的事!
我這才明白過來佩兒所指究竟為何,一時覺得臉上更燙,佩兒卻還在一邊念叨著“駙馬如果身體不適會不會有所影響”如此云云。我當時用來威脅父皇說我已有身孕的手書并未被他人知曉,所以孫姑姑一定是和佩兒說了什么。但是想至此,心里更覺奇怪,父皇一定早就拆穿了我的心思,但是為什么還是一副全然相信了的樣子,生生地被我威脅了去。
沐浴時,那晚摸上沈鉞南側(cè)腰骨的回憶又撞入腦海,只好叫他們開了好幾扇窗,好讓風涌進來冷靜冷靜。反正一會兒回去沈鉞南應(yīng)該已經(jīng)去了別的房間,也好讓我們彼此都靜一靜。雖然目前還不是很明白該怎么面對他才好,但是至少現(xiàn)在也不算太差,往后的事,也只好慢慢再說了。
*
一回去發(fā)現(xiàn)沈鉞南還在的時候,我確實嚇了一跳。他竟沒走,且已經(jīng)更好了衣裳。穿著素凈的里衣。
佩兒見此,吹滅了幾只蠟燭就匆匆地帶上門走了。
門外侍女和侍衛(wèi)的影子依稀可辨,我一時不知道該走往那里。
沈鉞南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心思,溫和地朝我露出一個不知道算不算微笑的表情,“公主的體面,微臣還是要保全的!
說著就抱了倚窗被子鋪在了床下的地板上。
我心中了然,北成王朝的公主,厚著臉皮自己去求的駙馬,在新婚之夜跑到別的房間,確實奇怪。但是還是被他自稱的“微臣”戳了根刺。我輕輕地走到床邊坐下,覺得還是對不住他。
“要不你還是去別的房間好好休息吧,我?guī)淼亩际窃普褜m的老人,嘴很嚴的……”
沈鉞南已然坐到了地鋪上,似乎頗為無語。我倒也理解他現(xiàn)下的少言,只好又抱了一床被子,也坐到地鋪上。他嚇了一跳,我瞅著他一副好似要被我欺負的表情,緩緩俯身把那床被子鋪展了才站起,心里忍不住偷笑一剎,卻又泛上止不住的酸澀。
“夜里涼,那你多蓋些!
“多謝公……”
“叫我阿昭就行!蔽掖驍嗨
“……元昭公主。”
算了,先這樣吧,著實有些困得沒力氣再糾正。我挑了下眉心,左右四下沒別的人,不用端著公主的架子,我直接倒在了床上用被子卷住自己。
“呼~”恍惚中,沈鉞南似乎吹滅了幾盞燈燭,光亮一下子變得更舒適。我瞇起有些發(fā)困的眼睛,看到墻上還有他暗暗的影子,沈鉞南哪怕但是影子也俊朗的勾人,忍不住多盯了會兒,幾縷碎發(fā)的影似乎還觸到了我。直到影子中的他也躺下,我才安心合上了眼。
沈鉞南對于那天我上殿請婚的事又是聽人如何描述的呢,我闔眸之后想到了這個問題,頓覺萬分丟臉。那時鼓足的勇氣,亦或是豁得出、說得出早已煙消云散,軟作一團。我甚至難以回憶當時我是如何一步步走上去,又是如何憑著那一點點支撐,在天子威壓下將真心、謊言和難堪甚至羞恥吐露。又被打回了一個和和氣氣的模樣,不明所以的人仍愿意將我奉為光明。我不禁又有些愧意。
輕嘆了口氣,既然過去了便先過去罷。
這晚,終于睡了個踏實的覺。
。ㄊ
接下來的幾日,我倒也過得消遣。我也又做回了曾經(jīng)那個萬人期待中的公主模樣,拾回了我賢良淑德的殼子。我待沈鉞南彬彬有禮,沈鉞南亦不曾逾矩半分,一起用膳時,也是話不多的樣子,似乎那些關(guān)于他曾經(jīng)鮮活生動的記憶倒顯得像一場夢了。
唯有偶爾他晚歸下榻時露出疲憊神色,我才有機會送一盞茶去討得個交集。
父皇暫時還沒派給他任何差事,陷入了一種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他閑來無事,便會去幫八王叔做一些事情。我在公主府中呆的要發(fā)毛,換作往常,我一定要逮住時機往街上跑著鬧,但是這的真出了宮心里又悶得緊,更何況,宮中的親人也都不得見,每日只有佩兒陪著我,煮了茶冷掉,便再去讀詩,讀得倦了便撫琴插梅。
我有時候頭抵著窗,會猜一猜父皇他們正在做什么,也會在想我嗎,會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呢,我也會想一想四哥在江南的日子,是不是每日都可以“山寺月中尋桂子”呢,江南倒卻是教人羨慕。
這一切惹得佩兒氣得牙癢癢,揮開下人的時候就氣急地罵沈鉞南,“駙馬真是的,放著一個大美人每日在這里不聞不問的,真想不明白公主為何要……”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和沈鉞南之間的事,總是只能溫溫和和地哄一哄她,“二郎對我很好的!蔽遗叵胫蜚X南把床讓給我,自己打地鋪的畫面,便覺得自己也不算撒謊,更加理直氣壯地哄她。
佩兒不明白這些恨或者愛,她只覺得我過得并不好。
(十一)
這日,佩兒同我拉著閑話時,門外似乎有客來訪。我頗為好奇,還沒走出去,就有人來報,“公主殿下,裴闕裴先生求見!
“先著人為裴先生奉茶,我馬上就到!蔽矣行@喜,更有些意外,喚佩兒為我更衣時又對外面的侍從補上一句,“就用前些日宮里剛送來的新茶!
換了身更得體的衣服,我便有些急切地到了會客的偏廳。
太久沒有見過這位故人了,裴闕是京城中有名的樂師,因為曲藝不凡、品貌皆佳,出身又是位貴公子,無心官場卻倒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風生水起,頗受人崇敬。
裴闕一見我,便朝我行了個禮,我們之間倒也沒有太多客套的寒暄。我向他探知了不少宮里面的消息,但問起他和長姐時,他又吞吞吐吐起來。
確實,當時我仗著寵愛,便借由修身養(yǎng)性的噱頭,經(jīng)常請裴闕到云昭宮為我講樂,但是講樂是假,偷偷為他和長姐創(chuàng)造一個見面的機會是真。以前好像還有人不明所以地嚼過我和裴闕的舌根,實在讓我這個知情人笑話,不過我倒也的確耳濡目染到不少樂理知識,虧不到哪里去。近來宮中盛事并不多,裴闕被邀到宮中的機會更少,他與長姐,想必是更少見了。
思及此,我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一時竟有些沉默無話,我便隨口提了句,“確實許久未見裴先生風采了!
裴闕放下茶杯,依舊坐得挺拔,眉間露出幾分不可言說的意味,“是駙馬請我來府上,為公主解解悶。”
這是我從未想過的答案,霎時間,像是有朵小煙花在心中炸開,教我心頭一顫。待送走裴闕,我就頗有些炫耀地跟佩兒講著這件事。
說著說著,我又想起了往年上元節(jié),宮中總是請裴闕去,想必再過一段時間,他便可以與長姐見面了。說起上元節(jié),我也忍不住和佩兒講起了小時候?qū)τ诰┏侵猩显?jié)的憧憬,聽聞到處都是極熱鬧的。
“我也還聽說,人間的上元節(jié)又是情人節(jié)呢!迸鍍郝冻稣{(diào)皮的笑。
我害羞地提著裙子跑了出去,沒敢捂臉,怕太過顯眼,更要被笑話了。走廊邊似乎有人影掠過,我定定神又看卻消失不見,估計,是匆匆走過的侍從吧。
。ㄊ
接到宣徽安公主入宮的圣旨時,我是很震驚的,不止是我,半座公主府都鬧騰了起來。我當初沒有騙沈鉞南,我?guī)砉鞲,大多都是以前在云昭宮跟著我的舊侍,他們雖然面上不說,但是心里或多或少也都對我當時對于父皇和皇家尊嚴的忤逆有所耳聞或猜測。
當時成婚后回皇宮拜望,也只有母后和諸位嬪妃迎著我,父皇從始至終沒有露面,而這次,傳入公主府的,是一卷沉甸甸的圣旨,從父皇那里直接傳來的圣旨。
佩兒領(lǐng)著一眾婢女為我梳洗打扮,佩兒拿出諸多華榮的盒子要我選,放眼的碧玉金銀,各式首飾璀璨奪目,她們臉上都閃著歡喜,笑鬧著說公主這一打扮,只怕要教天上那仙子也失了神采。我看著鏡中自己,恍惚中想起了什么,素手取了抽屜里的素凈簪子,遞于佩兒為我插上。剛剛還在嬉笑著的婢女一下子嘁了聲,佩兒也愣在我身后。
我輕輕取出成套的耳飾徑自配上,在鏡中對身后的他們笑了笑。
“我是要去和父皇說些家常!
輕輕的嗓音落在房中,佩兒緩過神來,為我簪上素凈釵子,眼角泛紅,“是,咱們公主殿下,是去見自己的家人!
因為去見自己的家人,所以不用作出給外人看的最莊重的樣子。
。ㄊ
當馬車停在皇宮外的時候,我還有點恍然。明明是帶著滿懷的期待與歡喜,但真的到了,我便愈發(fā)的不安,倒生出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意味來。我想見父皇,但我也怕他又見到這個沒用的女兒會生氣。
駕馬的小廝又提醒我一遍,“公主殿下,宮城到了。”
我回過神,終是下了車。
宏偉的高墻一下子撞入我眼簾,在晴天碧日下愈發(fā)深刻恢弘。我走的這段時間,不過月余,但我卻覺得眼前這宮城一下子變得熟悉又陌生。明明也沒有什么變化,也是,不管這宮墻中住了誰,又少了誰,又能有什么不同。
路過宮門時,我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想起我以前喜歡爬上宮墻上去看夕陽,大片的火燒云會燙著橘紅和瑟紫鋪滿整個天空,映到地面上的紅墻和漆門,近處是肅穆,遠處就是人間煙火,肆意色彩中的美景不勝收,平等地供每一個人去看、去欣賞,總給我一種獨特的感受。但是那時我又總會想,此時和我一樣真正沉醉于美景的又會幾人呢?
帶著亂糟糟的回憶和思緒,我已經(jīng)被領(lǐng)到了父皇的書房外。江公公通報了一聲就喚我進去。我一時有些邁不開步子,我害怕我再往前走一步,那時候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一步一步刺傷了殿上人心膛的回憶就要整個把我傾卷。
我又該怎么開口呢?裝作無事發(fā)生般的虛偽還是直接跪下請罪呢?
父皇當日的氣急和滿朝大臣的怒罵好似已經(jīng)涌了上來,環(huán)繞在我的耳邊、眼前。又有人在罵著成何體統(tǒng),罵著沈家是亂臣賊子,罵著公主實德……心頭愈發(fā)酸澀,只有一小半是害怕,更多的是愧疚。
里面的人似乎輕咳了一聲,我摸不清父皇的心緒,還是努力回想著之前每次同父皇母后登上城樓為百姓祈福般的莊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進去。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
門輕輕地被推開,眼前人坐在塌上,但并不是正襟危坐,反而透出一股隨意。我怔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行禮。父皇卻已經(jīng)把臺階都為我鋪好,“昭兒,愣著作甚,過來陪父皇一起喝喝茶!
出乎意料,沒有責罵,沒有尷尬,也沒有肅穆地站在那里等我先開口。人人都稱道的天子威儀,卻為一個小公主讓了步,只因為這個小姑娘是他最疼的女兒。氣撒過了,冷戰(zhàn)過了,他還是看不得這個小女兒受委屈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沒有走過去,徑直跪下行了王朝最莊重的禮節(jié)。御寒的斗篷早已交給門口的侍女,我只穿著并不厚重的衣裳,頭和手緊密貼在不太溫暖的地面,但三跪九叩分毫不差,我只是有些細微的顫抖,并不在于緊張,而只是很想告訴面前這個人,女兒真的很對不起他。
再次抬頭望去的時候,父皇已經(jīng)坐的莊重,他看著我,目光并不嚴厲。我眼眶中有些朦朧,以至于我忽然覺得面前的父皇竟有些蒼老了,雖然依然威儀萬千,我只敢在心里悄悄地哭一哭這件事。
父皇又喚我上前去,屋里沒有其他人,他拉住了我,引我坐至塌的另一邊,茶還熱著。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傳來厚重的溫熱,開口和我說了第二句話,“我們昭兒,最近好嗎。”
他沒有問我為什么當著滿朝文武去丟皇家的臉,我也沒有質(zhì)問他沈家是否真的犯下滔天的謀逆之罪。但那天我嗚咽著,似乎和父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話,又似乎也并沒有說上什么切實的東西。我也終于明白,這座皇城,不管多巍峨,多神圣不可侵犯,也不管這個我這個有些放肆的人離開多久,這座宮城都永遠有溫度,因為這是我的家。
。ㄊ模
冬天還在持續(xù)著。
“殿下,您進去烤烤火吧,這雪怕是要越下越大了!迸鍍夯匚菽昧藗厚袍子立在我身側(cè)。我抬頭看著絮狀的雪花紛紛落落,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裹了裹衣襟,依然坐在回廊邊,我朝她揮了揮手沒有披上那件外袍,趴在欄桿上繼續(xù)看著雪中的景致。波浪似的回廊檐角盛著落雪,院中的梅花蕊中也裹著潔白,送來絲絲暗香,在回廊的燈光下分外清恬。我懶懶的不動彈,卻也心曠神怡。
佩兒還攥著外袍,看我這幅樣子,忍不住勸我:“殿下也該和駙馬說一說,近日好像總是往秦府跑……”
“二郎領(lǐng)了禁軍的職務(wù),自然是要多與秦相來往!蔽彝犷^看著雪,一面答著佩兒,一面伸出手想去接。但是那雪花太小太脆弱了,我還來不及數(shù)一數(shù)它有幾片花瓣,就已經(jīng)融成了指尖的一點濕潤。
我知道佩兒說不出的話是什么,我在宮中就聽長姐給我講過這種八卦,雖然裝作不在意,但是聽得卻比誰都認真。秦氏有一嫡女,素來仰慕沈鉞南,說起來,那晚決絕地要出宮去沈府看一看,也曾心中揣度過秦府會不會就在那晚和沈家人說起這件事。如今……沈鉞南心中對誰有過情意,我也確實不得而知。我們倆倒確實一直相敬如賓,我也確實找不到于他更進一步的理由。
我揉了揉指尖的濕潤,鼻頭有些悶悶的,心頭一種說不出的躁意,只好試圖用一些寒意來平復(fù)。
我想起幼時和四哥偷跑出去找沈鉞南嬉耍的年歲,那時候不重禮節(jié),不重分寸,我們一起爬上爬下,不管我的裙子蹭的多臟,他也會湊到我臉前認真地盯著我,說小阿昭仍是最最好看,然后在我累了的時候背我一段。
我們一起踏過南山,踩過城郊的春,也在不知名的溪邊潑過夏水和秋葉。別人用重金都求不來的美人笑,早已被那時有些不知好歹又有些可愛的小男孩用忽閃忽閃的長睫毛騙走了心。
后來再長大些,我被禮節(jié)束縛起來,再不能天天偷跑出去。我就一直盼著一年一度的圍獵。我在高臺上看著他和其他的世家子弟比騎射,他穿著墨色的騎服,帶著銀灰護甲,哪怕離得遠我也看得見那衣袍上面滾邊的金色鵬雁刺繡,挺拔瀟灑的身形在一群同樣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中格外扎眼。他頗有些隨意地拉開弓也能正中目標,引得人群一陣叫好,我也努力地張望著?墒撬哪抗庖坏┮獟哌^來,我就會趕緊轉(zhuǎn)過去,心虛地和身邊的人說話,其實當時我已經(jīng)心虛到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仆從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地確認我是要喝茶還是要奶露,我卻低頭避著那可能也并不是投向我的目光,在心里偷偷想著為什么幼時每次玩累了是他背著我而不是四哥呢……
突如其來的溫熱把我從思緒中扯了回來,我更加煩悶,忍不住輕嗤一句,“我不要……”說著收回在欄上撐著的手,試圖去脫掉突然覆上的外袍。卻觸到了不太一樣的感覺,低頭一看竟是一件雪白的大氅,很厚大,闊闊地圍在肩上。來不及反應(yīng),無所適從的手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捉了去。
“公主的手明明這么涼,還是披著為好。”
心頭一陣酥麻,一回頭,竟是沈鉞南回來了。他一看到我竟露出一個有些淡淡的笑,或是因為我被嚇到的表情。但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看我站起來,便幫我又整理了一下,細心地把領(lǐng)口的帶子系上。
我臉上有些發(fā)燒,慌亂地問了一句“二郎吃飯了嗎?”
“吃過了,已經(jīng)戊正時候了。”他笑意深了幾分,“今日議事,回來的晚了些!
我有些驚詫他會跟我解釋,自我那次從宮里回來,沒過幾日,父皇就在禁軍中委任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職務(wù),他也比以前忙了幾分。我當然也沒怪他,或許也沒立場,不過是每晚的一場同床異夢……想及此,我更是覺得丟臉,連同床都算不上。
他輕咳了一聲,我回過神來,見他并沒有穿著外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袍,頓時不太好意思,“嗯……外頭確實冷的緊,二郎也累了,趕緊進屋吧!闭f罷,便有些心虛地輕輕推了他一下,往屋里走去。進屋前,好像還聽的后面有幾聲侍女嗤嗤的笑。
我不明所以,只為我占了他的外袍而心虛。他一跟進來,我就趕緊關(guān)上了門隔絕外面的涼氣。我正一面愣著想他為什么不趕快坐下來暖一暖,一面解著他的衣服想還給他,外頭卻響起輕輕敲門聲。
我想也不想就讓外面人進了來。
佩兒端著干凈的里衣放到桌上,一看我正在解衣服面色竟有些漲紅,撂下了句“不打擾公主與駙馬了”就匆匆跑了出去。
我聽著佩兒的關(guān)門聲不明所以,這帶子半天解不開,也不知道沈鉞南是怎么綁的。沈鉞南望過來,我不愿意被他發(fā)現(xiàn)我連這個也解不開,只好尷尬地問了句“佩兒這是怎么了……”
沈鉞南今日頭發(fā)高高束著,配著金邊的發(fā)扣,額前的碎發(fā)半遮著臉上的情緒。燭光下,俊美的眸子忽明忽暗,閃爍著一種莫名的光彩,有些危險又有些克制。盯了我一下,才緩緩反問我,“你真不知道她怎么了?”
我的腦子轉(zhuǎn)了半晌,好像終于明白過來,忍不住咳了一聲來掩飾心虛,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比較合適,手上的動作愈發(fā)混亂,眼看著沈鉞南站起往我這邊走來。
一顆心焦灼起來,一種未知的情緒包裹了我,有些躁,但又不是煩心的那種躁。終于,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他停了下來。他太高了,遮住了光,我看不清他現(xiàn)在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身上灼熱的氣息,好像很燙,真的很燙……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靠的這樣近,近到讓我想起他戲弄我?guī)退碌哪莻晚上,近到又讓我想起他腰側(cè)的似有若無的觸感。
(十五)
在我緊張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發(fā)顫的時候,面前這個人觸上了身上衣物的帶子,沈鉞南輕輕嘆了口氣,我認為他在嘲笑我,于是我不服氣的微微仰起頭不去看。
那個復(fù)雜的繩結(jié)他三兩下就解了開,還沒來得及動作,他就環(huán)著我把外袍取了下來。我抬著頭看他,他卻神態(tài)自如,忍不住更加羞愧,好像我在惡意揣測他一般。
“多謝!蔽矣w彌彰地跟他道聲歉就去桌上取了里衣往里面走去,不敢再去對上他的表情。
不知道耗了多久,沈鉞南也換好了衣裳走到床邊。雖然屋里的碳燒的很足,但看著他一如既往地去鋪自己的被褥,又覺得有些可憐。就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大白貓被踢到了床下瑟瑟地縮在自己的窩里。
地面算不上暖,雖然鋪著厚厚的褥子,我也可以想到成日躺在那里并不舒服,但是如果我開口請他睡在床上會不會又有點奇怪,再結(jié)合前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被他認為是圖謀不軌,或者是一種道貌岸然的邀請就不好了。但是一直這樣任由他睡在地上,又明顯有失于我從小受到的“仁義禮智信”良好教育,更有失風范。
于是沈鉞南發(fā)現(xiàn)我巴巴地望著他,還沒來得及問什么。
“你睡到床上來吧。”
“……”沈鉞南明顯愣住了。
“天冷了,地上涼!蔽翌D了頓又補充了句,“本公主會守禮的!
“……”
好像解釋以后更加奇怪。
沈鉞南沒出聲,帶著一種好笑的表情看著我,我倍感丟臉,但又忍不住想到,如果是以前的他說不定會和我開句玩笑。說到底,我們還是對不住他……不安又占據(jù)了上風。
下一秒,沈鉞南抱著被子站了起來,我以為他會拒絕,所以我微微地被嚇了一跳。他卻臉不紅心不跳,“嗯……地上涼!
突然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但還來不及想出來哪里奇怪,沈鉞南已經(jīng)放好了被子,我也糊糊涂涂地躺了下去。我們之間隔得很遠,保持著一條克己守禮的分界線。但是我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終究還是比往常要隔得更近一點。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聽著身邊人緩緩的好像在盡量放輕的呼吸,意識愈發(fā)清明。也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但是這樣躺著聊天好像也頗為尷尬,我也就忍著不說話,盡量放輕呼吸,聽著窗外落雪的簌簌聲,鼻息間還有一些淡淡的香味。
我不知道沈鉞南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尷尬也好,同我成婚,如今又躺在一起,不情愿也好,心底里偷偷恨著我也好,怎樣都好。只要我還能看著他,我也愿意把我那些對于他的小心思藏起來,我只想多陪一陪他,滿足我從小到大的一晌貪念。我甚至笨到不知道該怎樣平復(fù)他藏在心里的悲傷或者恨,我只知道,我唯一能做的,是抓住所有的可能,讓他盡可能的好一點。我甚至不知道那天在大殿上做的到底對不對,但那已經(jīng)是我當時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偏執(zhí)的想要救下他,哪怕落得如今,我也并不后悔。
當我終于好像有了一些困意的時候,耳邊傳來試探著的溫潤嗓音。
“公主明晚想去看一看花燈嗎……”
我倏地睜大雙眼,他在和我說話?
“明晚?”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夜被放大。
他好像沒想到我也沒睡著,頓了一會兒,才回了我個含含糊糊的“嗯。”
花燈?明晚?上元節(jié)?我當然想看,其實就算沈鉞南不問我,我也會帶上佩兒一起去看。我從未想過沈鉞南會約我,但是直接答應(yīng)會不會太不矜持了。我就也故意默了片刻才輕輕地回他了句“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身邊的人好像有微微的顫抖。
“我也還聽說,人間的上元節(jié)又是情人節(jié)呢。”佩兒那天同我笑鬧的話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意識更加清明,但也不敢煩躁地翻身被身邊的人瞧出端倪,就這樣端端正正躺著,不知過了多久多久,才終于睡去。
借著那花香,我竟夢到了一枝桃花,但我在夢里捧著花,卻也分不出心思再對窗外的暗香道上一聲罪過。因為那是小小的沈家二郎曾為我折的一枝花,那時的他滿不在乎地遞給我,卻在我心上掀起一朵花。
。ㄊ
天底下頂漂亮的煙花我見過,最繁麗的燈籠我也見過,最機巧的把戲我當然也見人耍過。但當我真的擠在這條熱熱鬧鬧的大街,聽著四面八方的笑鬧聲和叫賣聲,看著年輕的夫妻扶著步調(diào)有些不穩(wěn)當?shù)拈L輩,看著小孩兒調(diào)皮地爬上父親的背,看著攤販在賣力地把自己的彩燈夸上天,看著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的笑容,我的呼吸甚至遲滯了幾分才恢復(fù),差點忍不住要驚喜地跑來跑去,無奈人太多,我沒有實現(xiàn)我的想法。
從前的宮宴上,從來沒有人這樣擠我,大家都安安分分地坐在那里,優(yōu)雅地抿一口酒,無動于衷地看著臺中央的表演,偶爾捧場地擠出一個得體的笑,然后和身邊人自然而然地攀一攀關(guān)系。而今天出門我才知道,這才是真正活起來的、屬于這個世間的上元節(jié)。
跟著我們出來的人不多,有沈鉞南這位如今的禁軍副統(tǒng)跟在身邊,又需要擔心什么呢。我穿著紅色衣裳,被喧囂的人群感染著又融合著。
“哧——”剛聽到這個聲響,便被溫柔卻有力地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來不及反應(yīng),只看到有街邊雜耍的紅色火焰堪堪從身邊掠過。賣藝的伙計一看嚇到了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一邊那個收錢的伙計放下錢框走過來向我們作揖道歉,我當然不計較,反而覺得好玩,那伙計也樸實地笑了笑,又真心地躬了躬身,“那便祝這位小郎君和娘子良辰美景,吉祥如意!
明明是一句再俗套不過的祝語,我卻一下子紅了臉,想要擺手,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縮在沈鉞南的懷里,一下子臉更紅了。而身邊卻傳來了輕輕的笑意,但等我仔細去看,沈鉞南卻又收了表情一臉正經(jīng)。
真是陰險。
我掙開他,慌亂地道了聲謝謝便跑開了,去看前頭還有什么好玩兒的。沈鉞南追上我的時候我正在拼命地踮著腳往一小團人群中看去。
“糖人兒?”
我這才知道里面正在賣糖人兒,但又一時有些羞赧,堂堂一個公主,為了一個糖人兒在這里擠來擠去的,沈鉞南會不會在心里笑話我。但我還沒開口說什么,沈鉞南就把手里一個物什塞到了我手里,喚著佩兒把我?guī)У竭厓荷系纫坏取?br> “公主稍等,我去買。”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句子,我卻心里一顫,乖乖地由著佩兒把我拉出了人群。沈鉞南披著一件輕氅,梳著簡單的發(fā)髻,高挑地立在人群中,比平時倒顯得更加溫潤幾分。我瞧了會兒他,見佩兒偷笑我,我便低頭玩弄他剛剛?cè)o我的花燈。淡淡的黃色燈映著燈身上的花紋,映亮了我的眼眸。
美好的氛圍卻被一句有些尖銳的嗓音打破。
“小女秦如婉拜見徽安公主。”
我抬起眸子,一個有些英氣的姑娘正朝我略略欠身。
秦如婉……莫不正是秦相的女兒。
我懶得理會她,略點點頭,繼續(xù)看我的花燈,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默念上面的文字。
秦如婉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在我身前立下,張望了一會兒,便輕嗤一聲開口。
“那不是沈家二公子嗎?”口氣里并無自覺,像是絲毫不知道他是當朝駙馬。
“你……!”
我止住佩兒,再度抬起眸看眼前這個人,但卻絲毫沒有值得我打量的價值,我站正之后冷冷開口。
“本公主的夫君便不勞秦小姐操心!
秦如婉還想爭辯什么,我卻又素來不是好捏的軟柿子,我又問佩兒,“佩兒,你可還記得《禮則》第一篇第七節(jié)講的什么嗎?”
“回稟公主,奴婢愚鈍,只記得講見到公主,應(yīng)當行兩拜禮!
我沒有理會秦如婉發(fā)青的臉色,“雖說秦貴妃見到本公主都要行禮——”我淡淡地掃了一眼面前的女人,“也不知道秦家都教出了些什么來。”
我給秦如婉留了面子,沒有把話說的更難聽,秦相頗受倚重,我也更是聽聞過秦相對這個小女兒百般愛寵,怪不得如此囂張跋扈沒有眼力見兒,但敢這么對著皇家權(quán)威使臉色倒真是讓我長見識。但她沒有傻到當街和嫡公主吵起來,也不好發(fā)作,我當然也不想當街把身份暴露出來,沒再多看她一眼,轉(zhuǎn)身欲走,秦如婉卻沉不住氣。
“你……”
“秦小姐,你這幅劍拔弩張的樣子是要給誰看,是要給我禁軍麾下的將士練練膽嗎?”溫潤的嗓音傳過來,一雙大手覆上來護住我。一回頭,就撞上一個溫和的笑容和兩支澄黃的糖人兒。
“秦姑娘自己沒有教養(yǎng)就罷了,莫嚇到我們阿昭……看來還得”
秦如婉后面立著的兩名侍衛(wèi)被沈鉞南剜刀似的眼神嚇了一跳,連忙帶著還不服氣的秦如婉道了個歉就匆匆走了。
看著他們走開,我收起剛剛的樣子,表情整個軟了下來,試圖更靠近他,心里偷偷想著二郎也會嚇唬人了。沈鉞南倒不知為何耳尖發(fā)紅,稍俯下身,故作鎮(zhèn)定地把糖人塞給我。
我一手提著燈,一手捏著一支糖人兒,在微微的風里邊走邊小心翼翼地嘗。
糖人兒的動作惟妙惟肖,我悄悄地拿著它去和沈鉞南比對,沈鉞南渾然不覺,目光無二地往前走著,因著常年在軍營,頗有一副好儀態(tài),步子帶起衣袍,看得我心中歡喜,看得我眼角眉梢都是遮不住的喜歡。
糖在舌尖融化,我驀地想起什么,更加明目張膽地望他。
他好像剛剛……叫我阿昭。
不是徽安公主,也不是元昭公主,更不是元昭。
糖好像,更甜了。
那一天,沈鉞南好像終于找回了一些曾經(jīng)的影子,我們也好像沒有什么深仇大怨隔在中間,像真正的一家人一般頗有些親密地走在一起,我沒有刻意問過他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但我卻在那天奢望了一刻他是不是也會喜歡我一瞬。
(十七)
夜深時,我手里捏著秦相又傳來的密信,眼前卻逐漸模糊。紙上寫著起兵的時間,寫著他對未來的籌謀,寫著他對宏圖的許諾,也寫著他口口聲聲中的沈家的血仇。
其實,說來慚愧,我很久沒有夢到那晚的場景了,沈家最開始被扣上謀逆罪名的那一段時間,我?guī)缀跞杖找挂苟荚趶哪X海中看到父親不可置信的雙眸和兄長不可置信的吶喊,以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那么冷漠地注視著我們,仿佛我們都是隨便一根手指就能捏碎的螻蟻,而不是為他征戰(zhàn)四方的將士。
邊關(guān)的血和尸,那么慘淡的一切,王真的看不到嗎,你都忘了嗎……對,那位王,他忘了。每每想到這一切,腦子幾乎要炸開。但我竟然活下來了,我不能信,為什么……奪走了一切還不許讓我去死。我的父兄,還有那么多熱血沸騰的好二郎,都還在等著我一起奔赴上那條黃泉路。為什么……在我心死的時候,在我百般詛咒著那些不知好歹的所謂皇家、所謂權(quán)威的時候,會有一個人……憑著一句話就救了我……
憑什么?我們所有的忠心耿耿,所有的廝殺和信仰,難道就都是一場笑話嗎?
我想去死,但是我的母親和秦相攔住了我。母親哭得幾乎昏厥,而秦相把我扔在了偷偷留下的、草率的沈家滿門的墓碑前,我哽住了,我不瘋了,我睜著血紅的雙眼無聲地瞪著眼前的一切,秦相告訴我,想復(fù)仇的話,他能幫我。
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我終于冷靜下來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我要娶當朝嫡公主,我要做駙馬。我?guī)缀跻呀?jīng)癡愣了,幾乎要喪失語言能力的我,終究是沒有喪失思考的能力。當朝嫡公主……嫡公主……怎么可能?他們給我安上一個罪人的名頭,卻要……有人告訴我,是她親自上朝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請的旨。
當聽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又瘋一般的避開了所有人,跑回了小房間,等我再反應(yīng)過來時,早已是淚流滿面。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這么傻……
腦海中一些畫面不受控制地奔涌到心頭,那個穿著鵝黃色衫裙,卻非要爬上爬下蹭上一身泥的小姑娘;那個讓我用一把好扇子忽悠走四阿哥,只能由我背著的小姑娘;那個每次都讓我在圍獵中拼命表現(xiàn)只為搏她一個眼神,可她卻總是避開我的姑娘;那個……誤打誤撞跑到我院中,讓我只想借著酒意發(fā)發(fā)瘋的姑娘,其實我從來沒有讓侍女幫我更衣過,其實我真的很想說我也很想你,我是憑著你的背影追過去的,我想說我早就認出你了,我想使使壞,我甚至想……我能不能再斗斗膽,趁著公主已滿及笄,趁著沈家又立戰(zhàn)功,問皇上借一個旨意,我肯去戰(zhàn)場上再拼拼命的……
但那天我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步入了一生的地獄。
我不想承認,你就是當朝嫡公主,我不想……
但我只能這么做,母親讓我跪在墓前一整晚,讓我保證我能做得到,讓我保證我沒有私情。我真的想要崩潰地哭一哭,但是父兄的仇明明白白的擺在這里,你讓我,怎么去愛。
所以,我沉默著早早換下大紅的衣服。雖然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那個在院中好像在偷哭的你。
所以,我假裝不知道你在心里有些失措。雖然我確實在你俯下身的時候失神一瞬。
所以,我按捺住所有的沖動,用彬彬有禮掩飾自己、偽裝自己,生怕我一不小心就要把心思露出來。雖然我明白你一次次地哄著佩兒的時候也會很難過。
我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請來了他們說跟你很交好的裴闕樂師,雖然我偷偷去聽了墻角,但還是忍不住的心酸。
我感覺每晚的我都睡在割裂的兩端,左側(cè)是你溫熱的呼吸聲,右側(cè)的心臟卻呼嘯著父兄死不瞑目的模樣。但我還是賴著沒走,我覺得自己挺不要臉的。
我一邊在心里動搖著,幻想著這一些就這么過下去,另一邊卻又在瘋狂唾棄著自己絕不可以忘記仇恨。心理的扭曲讓我沉默著、黯淡著。但你卻總是時不時在我心里明亮著、痛苦著。
直到那次你入宮后,我并不知道你那次入宮說了什么,但是皇上卻終于派給了我職務(wù)。讓我去禁軍領(lǐng)了職,那天秦相大笑著說皇帝老兒果然還是要給駙馬爺幾分說得過去的面子來安撫百姓,還規(guī)劃著聯(lián)絡(luò)早已遣散的沈家軍編入禁軍由我悄悄操練。我卻在心里忍不住想到了那個有些纖弱的你,是怎樣在皇帝面前為我說了怎樣的好話。
但或許并不全是壞事,我在秦相的示意下,要如他所說般所謂討好公主,但他并不知道,我那顆心里藏著怎樣的私意。所以我終于可以在府中眼線下,也能靠近你一點。我為你覆上那件大氅的時候,那雙握過無數(shù)次刀劍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我稍親昵地喚一聲你的名,都需要克服極大的障礙,卻又會在心中竊喜。那個雪景中的阿昭像一個美好易碎的夢,引誘著我想要更靠近。我想著那天的偷聽,鬼使神差地為她許下了上元節(jié)的約。我渴望著接受,又渴望著拒絕,所以我在夜半時才試探著發(fā)問。我說不清我在做什么,或許是距離我與秦相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才讓我想抓緊時間再做一個夢。我覺得這么做很令人作嘔,但是上元節(jié)的時候我,我真的只想看著阿昭笑,只想讓阿昭開心……我甚至矛盾地盼過,阿昭如果知道我所圖謀的一切就好了,光明正大地恨上我一場,但是她不知道,她永遠還是那樣對我笑著,拿著一顆真心對著我,所以我又更加地不敢讓她知道我原來藏著那樣一顆心。
或許,我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能夠值得她喜歡的沈小將軍,或許,我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阿昭那晚快快樂樂又倍加珍惜地舔舐著的糖,一起融化掉了。真的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一面對著我從小就藏在心里的這個姑娘被愛沉溺,也沒有辦法操起利刃心安理得的殺回去。造化弄人啊,真的對不起,罪人沈鉞南,愧對沈家滿門,也愧對阿昭。
夜更深了,我又如往常一般無聲地躺在阿昭身側(cè),不知道她睡熟了沒,我偷偷地看她,算作偷來的最后一份奢望。但直到最后我都不敢說一句我一直、一直的喜歡,也不知道我的行為有沒有走漏過我的心聲,但愿是有的。原諒我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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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門,卻恰巧在同時分為兩邊。
一道白衣,走向東,一道黑影,走向西。
白裙的姑娘略略扶正了發(fā)釵,裙裾翩躚若蝶,勾出來水墨般的美感,一步一步走得端莊,仿若走過了一片片蓮,仿若莊嚴地要如往常一般,在國慶佳節(jié)登上城門,為百姓祈福。有枝上好奇的鳥兒追著她的身影癡癡望去。
她沒有辦法再假裝不知道夫君和秦相的圖謀,但是她不敢去猜任何一種結(jié)局,又該說這是誰的錯呢?以前長姐告訴她,其實公主的命運,往往不是殉夫,就是殉國,她還不信,但是如今她信了,她不敢想究竟誰的劍更快,因為哪一邊,都揪著她的心。她也知道,沈家的血債,憑她一個人,怎么能還得清。
直到那身影在窗前倒下,鳥兒吃了一驚,嘰喳著撲扇飛開。但那白裙姑娘的臉上還噙著笑意,好像面臨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夢到了一支澄黃的糖人兒,或者夢到了前一晚她裝睡時感受到身側(cè)在偷看她的那個人。
鳥兒驚動了殘雪,滴落成水融入枝椏,早春的花苞已經(jīng)開了,但是躺著的那個人,再也看不到新開的桃花。
當侍衛(wèi)驚慌著去找公主府的男主人,一推門,卻是已經(jīng)開始逐漸冰冷的一道黑影伏在案前。侍衛(wèi)驚得跪在了地上,失去了再爬起來出去通報的力氣,幾乎要和那廂的翠兒一般昏死過去。伏在案前的人卻渾然不覺,案上空了一只盞,碧落黃泉的殘夢里卻有一枝花,那枝桃花那么高,殘影中并沒有長開的小小少年,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折下來,但是送出去的時候,卻故意裝著漫不經(jīng)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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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目蒼白,耳邊鳴鐘猶不止。大殿之上那個向來威嚴挺拔的尊主在日暮之時的霞光暗影中卻顯得有幾分佝僂,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他剛剛才揮散了說著已經(jīng)平定謀亂的臣,沈家軍最終還是沒有將長槍對準他們曾守護的一切,秦相失去一大支柱,終于還是潰不成軍。但是這個高臺之上的人枯坐著,只有江公公還侍在身邊,卻也一言不敢發(fā)。
他并不開心,也絲毫不振奮。他想為他最心愛的公主寫一個尊貴的謚號,卻發(fā)現(xiàn)自己落不下筆。他做錯了嗎?他想抹殺掉所有不確定的強大的,可能威脅到他的勢力有錯嗎?這不過是帝王的疑心和權(quán)威。他做錯了嗎?他是不是不應(yīng)該心軟著答應(yīng)了她的公主,他知道她那晚偷跑去了沈府,他知道她的心早已被人偷走,他想發(fā)怒,但是還是拗不過她豁出了命的威脅。
但是,怎么就成這樣了呢?姓沈的為什么不能見好就收的感恩戴德呢?是啊,為什么呢?
他捏斷了手中的上好狼毫,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訴自己,說服自己,自己沒有做錯,沒有做錯,沒有……
皇后早已病倒了去,貴妃的長公主被貴妃拉著去看皇后,不知道其目的究竟是討好還是笑話。被拉著的人早已流干了淚,在心里為自己和疼愛的妹妹立了冢。那道許下平陽長公主的和親詔旨已經(jīng)落了灰,再也沒有人日日為它垂淚。
裴公子孤坐在一道屋檐上,灌了一大口酒,辛辣又濃烈,他瞇起眼,像是不怕被霞光晃花,看著南方出神。
江南的四爺仍渾然不知,就著光,吊兒郎當?shù)赝炖餅槠咸,一面又挑著小玩意兒,時不時跟身邊小廝打個愉快的商量,想著那個天天裝正經(jīng)實際上皮得很的小妹,看到這些禮物會不會高興得忘了形。一開春,回京城的路就要化了,他打算請旨回去一趟看看。
也不知道沈家那小子現(xiàn)在對昭兒怎么樣,打小就會勾人,嘖。
但過了不到一刻鐘,那盤本來還在被悠閑享用的葡萄就被打落在了地面上,咕嚕嚕滾出好幾顆青翠,洇出的汁液一點點的滑入地面。
從京城來送旨的人,緊趕慢趕,總算慌慌張張地把信兒遞到了四阿哥手上,不敢抬頭看,只能悄悄擦擦汗,就算是終于京城里那位尊貴主兒的結(jié)局交代完了。
京城里的百姓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喪禮太過隆重。但是關(guān)于那位徽安嫡公主,她的美,她的愛,她的放肆與端莊,她的神秘與天真,也只不過還是融入了說書人的半篇故事,最終又隨著不咸不淡的茶余飯后逐漸淡去并逝去,頂多再換來兩句局外不痛不癢的“哦...那真可惜”。
葡萄還撒在地上,無人問津,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寂靜,一種悲到了骨子里,卻也落寞到了骨子里的孤寂。如此種種,萬千浮生心緒,又該與誰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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