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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如意
全文背景架空,非真實歷史,請勿代入。
1.
一場雪一夜間就淹沒了東域王宮。
姬意晨起時青丹在旁抱怨,“王后也是太過寬心,王上昨夜又歇在那邊,這多年了,那魏女吃穿竟要比過王后,王后再不強硬,怕是那魏女——”
姬意坐在鏡前,望著鏡中那張唇色發(fā)白的臉,冷道,“青丹,我看,你是越發(fā)沒有規(guī)矩了!”
青丹閉上嘴,不敢多言,上前為她梳妝,臉上卻還憤憤不平。
想來也是,她姬意是魯國公主,當初嫁到東域,是東域先王多次派使臣向魯惠王提的親事。
為求娶她,東域割地,貢獻城池十座,只為與魯結(jié)盟,求魯庇護,讓東域從此免受他國攻打。
姬意嫁到東域,如今已經(jīng)是第十年。
十年前,剛從魯國歸來的贏玦還不是王上,甚至連太子也沒得當。
他只是在魯國長大的質(zhì)子而已。
姬意知道,贏玦恨魯國,身在魯國,他沒少受人欺辱,心有鴻鵠大志但處處受限,就算東域被魯國打壓,也只能忍了這口氣。
所以新婚當夜,贏玦就真丟下她,歇在了魏女的房中。
新婚夜夫君和魏女廝混,她坐在榻上一身的紅衣,倒也沒有空守,只是等紅燭快燃盡了,才朝著空氣行了一禮,然后上榻歇息。
贏玦的母后第二天就知道了這件事,她把贏玦叫去大罵了一通,又讓他顧忌王上的臉色。
姬意是魯國的公主,若是他怠慢,魯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隨意一個由頭,就能讓魯國來找東域的麻煩。
贏玦如何不懂其中利害,只是心有不甘。
他生性陰毒,在魯國那些年他受罪不少,讓他好好待姬意,那是萬萬不能。
只是將面子功夫做到位就差不多了。
后來,先王患病,宮中勢力交錯,贏玦被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他是旁人稱王路上最大的威脅。
一個魯國做后盾,已經(jīng)比旁人多了許多籌碼。
贏玦當然想贏。
他不贏,便會死。
死,就意味著一敗涂地,意味著他在魯國受的那些罪,從此煙消云散。
贏玦不甘心,但他更不愿意沾姬意半點光。
姬意身為公主,文武雙全,騎射更是了得,和早年羸弱的他,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他沒想到,姬意會主動幫忙,一路助他攘除奸兇,平定外憂,讓先王重立他為太子。
先王故后,他順利稱王,名正言順,朝堂內(nèi)外,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姬意想,就是在那之后,贏玦待她是真的不一樣了。
以前從來不和她一起同桌吃飯的贏玦,終于會陪她吃飯,和她飲酒,聊一些從前都未聊過的事。
和她說話時,贏玦意氣風發(fā),像是找回了自信,不再像從前那樣敏感多疑。
但姬意知道,他的好,不過是她助他成功后的一點嘉賞罷了。
2.
姬意在屋里侍弄花草,青丹匆匆忙從外邊進來,“王后,今日王上離開那處,那魏女便叫了太醫(yī),太醫(yī)診斷,說是那魏女竟然有了喜!”
姬意望了窗外的雪,淡淡一笑,“挺好!
她嫁給他十年,沒有為他育有一兒半女,只是因為他始終對她藏有戒備。
他是不愿意讓她懷上孩子。
不愿意這東域王宮的后代,流著魯國人的血。
青丹見她一臉輕松,又惱了氣了,姬意笑,“把我房里那顆黑珠給她送去,黑珠能使夜晚明亮如晝,還有凝神靜氣的功效,送了她,也算恭賀王上有后,這么多年,也是頭一遭。”
青丹知道她的脾氣。
姬意要當王后,就當最賢德最顧大局的王后。
其他人說什么,動搖不了她半分半點的。
青丹卻還是落了淚,“但那夜明珠是王后的嫁妝,是當初我王親手送上——”
姬意不理她,默默給花盆澆水,青丹見她不改主意,眼淚婆娑去置辦。
這禮送出去,贏玦當晚就來看了她。
贏玦當了八年的王,不是當年的青澀模樣,他留起了胡須,朝堂之上重臣權(quán)臣,皆是他一手栽培。
當年,他生怕他會成為魯國的傀儡。
但這么多年的布局隱忍,他用事實證明,他是適合做一個王的。
贏玦臉上是欣慰的笑,“王后識大體,寡人聽聞你將那顆東海夜明珠送給了王妃,是王后成全了寡人的心意,也讓王妃徹底安心了啊!
姬意只是虛虛一笑。
笑不達眼底,已經(jīng)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是不愛贏玦的。
起碼的,現(xiàn)在不愛。
她一路走來,做了這么多,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jīng)是她自作自受。
一開始,贏玦登上王位的時候,她和他感情還算不錯,她那時便懷了身孕。
但她知道,這個孩子不可能順利生下來。
那時,她肚子已經(jīng)很大,孩子在腹中,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在活動。
那日,贏玦和魏女在校場騎射,魏女在他懷里笑容燦爛,唇紅齒白,霎是晃眼。
騎著騎著不知怎么驚了馬。
是她騎馬去制住驚馬,卻也因此滑了胎,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萬幸是撿回這條命,此后她再也不愿生養(yǎng)。
事后她讓人去查過。
驚馬當天,馬吃的草不對,馬吃草后格外躁動興奮,容易發(fā)狂發(fā)癲。
校場那么多士兵,她不應該好強救人,可是一看到他有難,好像就不能控制。
飼馬的人跳湖死了。
她連一個真相都沒等到。
但她知道,所謂真相,其實等不等到,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
只是當她看見贏玦如今笑著的眼,誠懇感謝她的贈禮,心里那股情緒不知道怎么就開始翻滾。
她覺得那不是委屈,也不是恨。
是她接受命運后,僅剩下的那點不甘。
是的,不甘罷了。
3.
贏玦和她說了好一會話也沒打算離開,姬意便叫人伺候沐浴更衣。
當晚,贏玦在她宮中睡下。
贏玦不是好色之徒,后宮也就她和魏女兩個人。
只是眾人都說,魏女狐媚之色,極其得寵,而王后,只是一宮擺設(shè)。
是贏玦拿來應付魯國的擺設(shè)。
這一晚贏玦像個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勇猛了幾回后倒在她枕邊。
她聽到他嘆息,等她睡得迷迷糊糊,她聽到他說,“王后,寡人愧你!
姬意含含糊糊應了聲,贏玦又說了什么,但是她沒聽清,混沌間察覺到贏玦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
甚是溫柔繾綣。
她嘴角彎了彎,被贏玦抱在懷里,沉沉睡了過去。
等第二天起來,贏玦已經(jīng)走了,姬意怎么回想,都想不起贏玦在她耳邊說了什么。
她想,那份溫柔都像是一場夢。
而他說了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不過是她懂事給了魏女賞賜,稱了他的心意,所以他回贈了這一星半點的情誼。
是感謝她內(nèi)外操持,平息她心中妒火的情誼。
姬意將贏玦看得很透,但她從來不說。
當年他還是質(zhì)子時,經(jīng)常在茶肆和人對棋,聽人高談闊論,也和人高談闊論。
她因他一場闊論賞識,戴著面具換了男裝和他下了三年的棋。
三年間,她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全當自己是個啞巴,只是不想讓他知道,她是魯國公主。他那樣的小肚雞腸,骨子里傲慢張揚,知道以后,絕對不會再和她打交道。
這場舊相識怎么說都難以啟齒。
估計贏玦只會認為當初娶她,也是她早有謀劃,那十座城池,也是魯國設(shè)計換的。
贏玦不信任何人。
有時候,他也許連自己都不信。
魏女知道贏玦在姬意這里歇息,后面兩日開始作怪。
一會兒說肚子疼,一會兒說頭暈身子累。
太醫(yī)來來回回跑了幾趟。
被折磨的不成樣。
贏玦陪了她兩晚,不知用什么法子安撫了她,贏玦便有大半個月沒來找姬意。
就是偶爾想來,也沒空閑。
因為一有空子,他就去看魏女的肚子。
姬意不惱,更不生氣。
她要處理的事情很多,犯不著為了一個魏女生氣。
但她沒想到,魏女竟然會主動來找她。
4.
魏女一來就要坐下,摸著平平坦坦的肚子說,“姐姐先前贈了我一顆夜明珠,妹妹只當是個好東西,日夜只差當神一樣供著,只是這夜明珠自來了我那,我沒一日舒坦的!
魏女手帕捂著嘴,一臉委屈,“今兒還是將這等寶物送還給姐姐,如此厚禮,妹妹可擔當不起!
青丹一聽怒意上涌,沒見過得了便宜還賣乖,拿了好處還嫌棄的,這魏女如今是越來越囂張。
她真想替自家主子扇魏女兩巴掌!
姬意只是目光平淡看著魏女,連多余情緒都不給,像是早有預料般,“既然是送給王妃的,那王妃自行處置就好,不必到本宮這里念叨,一顆夜明珠,王妃或許看重,但本宮卻不會!
青丹松了口氣,想主子終于肯說句狠話。
她早就看這魏女不順眼了。
魏女冷笑了聲,叫奴婢拿了木盒上來,“那怎么好呢,聽說,這可是姐姐當年的嫁妝,妹妹無福消受,還望姐姐莫要怪罪。”
她行了禮就要走,姬意打開木盒一看,哪里還有什么夜明珠,不過剩下了一堆殘渣。
一顆好好的夜明珠,不知魏女用了什么辦法,竟將它毀了個稀爛。
青丹氣得渾身發(fā)抖,“欺人太甚!”
這不是將人好意拿來踐踏?
魏女得寵就算了,還這樣仗勢欺人,哪里還將這后宮之主放在眼里!
魏女還沒走遠,青丹這一聲,被姬意抬手摁住。
青丹看見主子不再是以前那樣云淡風輕,而是眼底泛起了冷意,等人不見,青丹委屈,“王后,這是您的嫁妝,這顆夜明珠,可是價值連城……”
姬意笑出聲,“你知道她為什么有這個膽子,來毀我的明珠?”
青丹不語,一臉不解,姬意笑容淡淡,“魯國那邊傳來消息,魯惠王病危,我那三個兄長正爭的你死我活,東域或許想趁亂聯(lián)魏攻魯,魏女,自然也不將我放在眼里了。”
青丹心下一跳,“那該如何是好?如今嚴冬,東域和魏絕不會行軍打仗,但若是等到開春……”
“我那三個兄長,無論哪一個當上魯國的王,魯國今后都不會好過!
姬意指尖掐在花枝上,嘲諷道,“這三人加起來,連贏玦當年一半都比不上。”
當年的贏玦,雖為質(zhì)子,卻胸懷大志,姬意早看出他有朝一日能坐穩(wěn)天下。
姬意不是魯惠王的親生女兒,魯惠王算起來只是她的叔叔。
當初東域先王求和,是她站出來,愿意遠嫁東域。
她知道,待在東域或許還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待在魯國,卻永遠不會。
她了解贏玦。
也了解自己。
給贏玦當一只布局天下的手。
助他奪下帝王江山。
遠比深閨嬌養(yǎng),匆匆嫁個宗室子弟窩囊一生,要強得多。
5.
魏女回宮后很是得意了一番,她知道,贏玦看重她,不過是她姿色勾人,贏玦從不和她談論政事,哪怕魏國使臣來見,給她贈送厚禮,贏玦也不聞不問。
贏玦只當她是個花瓶,一個擺在宮中好看,且能夠用來羞辱那位正宮的花瓶。
要說贏玦真是一點都不將姬意放在心上,也不完全,這么多年,她和姬意一同入后宮,早就看出,贏玦賞識姬意,更敬重姬意。
姬意有大才,有胸襟度量,若這樣的人是個男子,能為東域效力,贏玦定然視為座上賓一生奉為知己。
但姬意是魯國的公主,是贏玦的妻。
贏玦不會讓一個魯國公主掌勢,更不會讓一個魯國公主來窺視東域江山,他心中縱然是有憐有愛,也抵不過他的帝王霸業(yè)。
可惜姬意只能當他的棋子。
她當贏玦的金絲雀,被嬌養(yǎng)籠中,也好過那一枚棋子。
當棋子失去了本該有的作用,便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全部意義。
贏玦那樣殘忍無情,就算有點舊念,怕也只會留姬意一個全尸而已。
魏女沒想到姬意當晚便去找了贏玦。
兩人在宮中長談一夜,守在殿外的宮人換了好幾回炭火,聽不到兩人在談論什么,只是時不時聽到里邊傳來贏玦的笑聲。
魏女心生惶恐。
前幾日魏國使臣送完厚禮,便去朝堂提議要結(jié)盟攻魯,贏玦是猶豫不決,她適時推波助瀾,才讓贏玦下定了決心。
魯國他肯定是會打的。
不顧王后臉面攻打魯國,那樣一個廢物王后,以后連擺設(shè)都做不成了。
而她懷有身孕,等王后一廢,她坐鎮(zhèn)后宮,若是男孩,便是贏玦的獨子,若是女孩……也無礙,以后她再生幾個就是。
東域的王宮,誰也不能和她爭搶什么了。
這樣一想,魏女心安了,笑著笑著,在宮中翩翩起舞。
她等了十年,十年間花招用盡,終于能除掉那根肉中刺,她心中痛快得很。
但卻沒能等她痛快完,贏玦派人來關(guān)她禁閉,讓她深居冷宮。
贏玦派人說,魏女善妒,惡意毀王后明珠,罪該萬死,雖王后宅心仁厚,念她懷有身孕不究,但他卻不能偏寵,他命魏女在冷宮養(yǎng)胎產(chǎn)子,沒有他的令,她不得踏出冷宮半步。
魏女沒想到贏玦翻臉速度這么快,她更沒想到,贏玦和姬意長談的那一夜,他便和姬意達成了某種約定。
6.
那晚姬意說,我知王上對魯心存怨恨,但此時聯(lián)魏伐魯,名不正言不順,天下人會恥笑王上背信棄義,我有兩全之策,讓王上可坐穩(wěn)天下,又不損半分名利。
贏玦笑了笑,給她倒了半樽酒,“王后請講。”
姬意垂下眼簾,拿起棋子落下。
“魏女懷有身孕,是王上之喜,是東域之喜,若是魏女誕下麟兒,日后東域之王,非其莫屬,魏雖勢微,卻臥薪嘗膽,有重振天下之勢。如今聯(lián)合東域攻魯,其兵力糧草遠不如東域,這么多年,我東域蓄勢待發(fā),已非昨日之弱國,這一戰(zhàn),我東域可嘗些甜頭,但魏國呢?”
姬意嘴角彎彎,“魏國瓜分魯國,壯其國力,待十年二十年,王上立下太子,又或王上體力康健,過三四十年再故去,那這東域的天下,是魏還是東域?難圓其說而已。”
贏玦臉色越加凝重,他涼幽幽道,“魏女生性單純,怕是不會想到那么深遠,沒有此等心機!
姬意也不怒,端起樽飲了口酒,慢條斯理拿出一個木盒,木盒里是那堆破碎的明珠。
贏玦眸色一沉,姬意慢悠悠笑著開口,“以此示威,是生性單純?”
贏玦不語,姬意淡道,“王上既已答應聯(lián)魏攻魯,那便不好再更改盟約,等出兵之日,王上可讓魏國先行征伐,待其兩敗俱傷之時,東域再繳收魏地,以魏地奉送魯國,不枉成全王上美名。”
贏玦蹙眉,“那時天下人只會笑寡人膽怯懦弱!背信棄義!”
“怎會?”
姬意笑道,“到那時,姬意會想法,讓魯先攻東域,將魯攪入是非之局,到那時,天下人只會罵魯不識好歹,陰毒狠辣,怎會怪罪王上?”
見贏玦猶豫,她又道,“且那時魯國才經(jīng)一役,兵力定然大損,東域強攻而上,沒有戰(zhàn)敗的道理。魏大傷,休養(yǎng)不及,定然不會參與攪局,況且到時,王上再派使臣安撫魏國,還魏舊城,這魯么,王上一人獨吞即可!
贏玦這下笑了,拍手叫好,見姬意落下棋子,他贊賞,“妙,妙極!王后到時想用什么法子來讓魯伐東域?”
姬意飲酒,淡道,“這便不勞王上操心了,王上只需要知道,姬意待王上一片赤誠,絕不會坑害王上,更不會為己謀私!
贏玦笑出眼淚,連聲說是,瞥見那破碎的明珠,便說要懲治魏女。
一個魏女而已,帝王怎會在意。
兩人聊了徹夜,喝了不少酒,贏玦最后醉了,看著桌上的棋盤笑,倒在棋盤上醉眼朦朧。
他說,“奇怪啊王后,寡人好像認識你,認識你很久很久,似乎很久以前,就同你下過了一場棋……”
姬意站了起來,撫弄裙擺,贏玦手胡亂一抓,抓住她的衣角。
贏玦抬起頭看她,一時竟有些失態(tài)。
贏玦問,“王后……寡人竟不知你棋藝如此之好,你再陪寡人下幾局,如何……?”
姬意彎腰,扶正了他的發(fā)冠,將他鬢角的發(fā)絲理了理,姬意笑,她說,“我王,這天下的棋局,姬意從來都未曾離開過半步啊!
7.
魏女受罰無人在意,兩國定下盟約,魏國當然不會干涉后宮,伐魯只是時間而已。
姬意在這冬日窩在宮中,烤火讀書,偶爾也去校場逛逛。
東域這十年奮發(fā)圖強,兵力不俗,她看著士兵們在雪地里操練,一兵一卒如同螻蟻。
青丹問,“王后,天冷,不然回宮吧?”
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姬意身上狐毛落滿了雪,她鼻尖凍得發(fā)紅,一雙瞳仁幽深,“這天下,怎么就默認是男子的天下……”
她一說話,一團白霧涌出,青丹看了看四周,急道,“好王后,快快回宮吧!
姬意看了這校場最后一眼,上了馬車離開。
青丹見她掀起車簾,聽到她幽幽一嘆,“我這手,也是可彎弓射敵,割人腦袋的!
青丹瞪大眼,姬意放下簾子,身子靠在馬車上,閉目定神,再沒開口說一句話。
冬日很快便過去。
冬雪一化,東域和魏聯(lián)合攻魯,伐城之日,東域墊后,魏軍前赴后繼上陣,引魯舉國之力抵擋。
魏魯兩敗俱傷,東域見縫插針,在借機包抄魏軍,拿下魏地城池,魏將受辱,大罵東域虎狼之心,天下得以誅之,自刎以警示天下諸侯。
東域卻將魏地奉于魯國,說魏攻魯是魏一國之意,和東域絕無關(guān)系,東域與魯國再結(jié)盟約,魯國新君昏庸,見利忘本,收下魏地,卻也背負了天下罵名。
天下人都說,東域只是魯國走狗,就算是背叛魏國盟約,也只是為了討好魯國。
天下人說,東域只能算是軟弱,東域的王只能算是懦夫,但魯國和東域合謀騙魏,從中獲取好處,其心可誅。
天下人的矛頭對準了魯國。
魯王飄飄然,也覺得東域還是昨日之弱小可欺之國。
魯王不知,餓狼伺機待捕,是早就盯準了獵物。
餓狼終究是餓狼。
贏玦,依舊是那個陰狠毒辣的贏玦。
東域朝堂重臣對贏玦割魏地獻魯一事很是痛恨無奈,在冷宮養(yǎng)胎的魏女肚子卻是一天天大了起來。
說來也怪,之前贏玦看重她,疼惜她,她不知天高地厚使勁作怪。
這一踢入冷宮,她反而安分起來。
她害怕姬意殺她孩兒,這恐懼勝過當年她害死姬意腹中胎兒后的不知所措。
她現(xiàn)在猶如驚弓之鳥。
她隱隱約感覺姬意會動手,姬意根本不會是表現(xiàn)的那樣大方寬容,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8.
魏大敗后,魏地被東域拿去獻魯,魏王心有不甘,朝中內(nèi)外都覺這次遭受奇恥大辱。
魏使臣偷偷派人來東域王宮,發(fā)現(xiàn)魏女和贏玦連話都說不上。
使臣心生一計,讓魏女喝下烈藥,這藥活血卻不致命,少量服用不會危及胎兒,卻能夠牽動贏玦的惻隱之心,等贏玦來見她,她便勸說贏玦攻魯,若這次失敗,魏只好和他國聯(lián)合攻打東域和魯國。
魏不想平添一位敵人。
他讓魏女動搖贏玦,說這魏地給東域魏國心甘情愿,但給魯國,魏國誓死不從,以表忠心。
魏女知道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她接過藥,答應了。
魏女不敢多吃,吃了藥過了半個時辰小腹便開始發(fā)痛。
她讓侍女去叫贏玦,贏玦卻忙著商議如何抵御魯軍,離姬意之約越來越近,這一仗東域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贏。
聽說魏女腹痛難忍,正在和將臣議事的贏玦摔了竹簡罵道,“她腹痛難忍,叫寡人,寡人就能醫(yī)治嗎?!”
侍女無奈退下,叫太醫(yī)去冷宮,魏女腹疼卻是越加厲害,她聽聞贏玦不來,遲遲不肯看太醫(yī),叫侍女再三去請。
侍女挨了罵,不敢再去,又恐魏女真有什么三長兩短,便又匆匆去尋贏玦,卻被告知贏玦和將領(lǐng)們?nèi)チ诵,看將士們訓練?br>
太醫(yī)守在宮外,魏女等不到贏玦便不醫(yī)治,沒料到那藥生猛厲害,她雖然服用劑量不多,卻被活活拖累。
等侍女好不容易見到贏玦,贏玦極其不耐趕到冷宮,魏女已經(jīng)咽了氣。
死時雙手扶著肚子,兩只眼睛瞪得滾圓,一張臉青白慘淡。
贏玦震怒,要懲治太醫(yī)和侍女,侍女卻跪著求饒,將魏女故意服藥,拒不讓太醫(yī)看診的事抖了出來。
即便如此,贏玦也斬了侍女。
至于太醫(yī),贏玦念其無辜,只將他逐出東域。
魏女死在冷宮,贏玦給其倉促辦了場喪事,夜里在姬意宮中飲酒,贏玦披頭散發(fā)問姬意,“王后,寡人這一生,便無一人,是真心待寡人?”
他以為魏女至少真心。
這十年他寵她,也縱她,不止是想故意冷著王后做給魯國看,也是覺得魏女聽話乖順。
如此溫順的一個女子,竟拿腹中胎兒和性命做賭。
只為了讓他不忍,達成魏國盟約。
魏國如今大傷,已不能再敗,只能求得東域庇護。
也許魏女是為國。
卻是為了她魏國。
不是為了他贏玦。
姬意知道自此后贏玦心中便有了根刺。
就像新婚夜當晚,贏玦在她心上扎的那根刺一般。
只是她心中的刺早已剔除,贏玦的這根刺卻會越扎越深,直至他生命最后一天,也不能釋懷。
姬意指尖極其溫柔地拂過他的鬢角,又擦了他眼角的淚。
她不知道他對魏女有幾分真情,恐怕現(xiàn)在傷心僅僅、僅僅只是因為魏女的外心而已。
姬意聲音低低的,與平時比,竟有十二分的溫柔,“我王,縱天下人負你,姬意也絕不傷你半分。”
贏玦竟然痛哭。
他撲在她的懷里,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塊柔軟之地。
如春風過境,萬物消融,連最后一點隔閡,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9.
贏玦終于知道姬意所謂的法子是什么。
姬意讓贏玦將魏女之死推脫到她頭上,以此質(zhì)魯,她會與魯國交涉,魯國會借此攻東域,天下人看東域,只會覺得可憐可嘆。
這之后東域再如何抗魯收魯,天下人不會再有二話。
贏玦心酸不已,拉著她的手兩眼紅紅,“王后,你嫁給寡人十年,寡人沒一日讓你舒心,寡人愧對你,到頭來還要讓你……來背這等罵名……王后怎會是那毒婦?寡人再清楚不過了!
姬意笑,摸了摸他的臉頰,笑中帶淚,“我王,十年而已,等你坐穩(wěn)江山,擁有的可是千秋萬代的功績!
贏玦一顆心被她收服,被她揉碎,滿腔的愧意和自責,卻沒有拒絕她的提議。
魏女的死被推脫到姬意頭上,魏女死了沒什么,但她腹中胎兒卻很有可能是未來王儲,朝堂眾臣舉議廢除王后。
贏玦旨令還未下去,青丹便慌慌張趕到殿前,說王后自知罪孽深重,已經(jīng)服毒歸天。
贏玦沒想姬意竟然會這樣果決。
他一屁股跌坐在大殿上,儀態(tài)全無,腦子都是姬意那張溫柔淡然的臉。
贏玦想到這十年姬意總是時不時旁敲側(cè)擊,為他指點,說她是妻,更算是知己。
懂他疼他憐他之人,這天下唯有姬意而已。
贏玦看到姬意躺在棺內(nèi),看著她面容沉靜像是睡著,青丹哭著將姬意留下手書給他,贏玦看到手書,心如刀絞,一口鮮血噴出。
手書上是姬意絕筆。
姬意說,我王,姬意寧負天下人,絕不負我王。
贏玦在姬意棺前號啕痛哭,他想起當年在魯國為質(zhì),小小茶肆竟有不少天下名士。
有人說,男子在前沖鋒陷陣舍了性命也無怨無悔,女子在家侍弄老人幼童,保得周全便算盡了職守,魯國如今竟興起女將之風,有意讓女將掌馳天下之勢,是為男子之辱。
其余人附和說,魯國王室女姬意,不知天高地厚和父兄一起上陣殺敵,父兄為了護她一命,舍了自己性命,女子該待在深閨,出來指點江山禍害社稷,該殺該剮!
當時的少年站了出來。
少年說,世間陰陽相和,只要是人才賢才,無論男女,皆可重用,女子何以不能為官為將?我倒是賞識這位姬意有勇有謀,比在座只會逞口舌之快的庸人要肆意灑脫的多!
眾人哄笑,有好事者調(diào)笑:“你倒還是那姬意的貼心人!莫不是看上了她那嬌嬌模樣,想娶回家當婆姨吧!”
剩下的人也笑出聲。
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言論,以前從未有過,這之后,也無人再提。
眾人卻不知道,姬意上戰(zhàn)場殺敵,父兄卻是死在了魯將手下。
魯王知道她父兄勞苦功高,聽信讒言要重用外戚,她父兄留著也是禍根,倒不如栽贓在她身上。
她不是要為國盡忠?
那便盡了這王上的心意。
她還想上戰(zhàn)場殺敵布陣?
王上獎賞她上陣英勇,她卻被天下人恥笑。
姬意心如死灰,她知道,自此后,她盡的是自己的忠。
守的是自己的道。
10.
十月后城內(nèi)又下起了雪。
贏玦自姬意去后一直臥病不起,姬意去后,魯國果然憤起而攻之,東域輕易抗敵,魯國太過輕敵,在此戰(zhàn)役中折將八萬,元氣大傷。
贏玦拿下魯過半城池,又將之前魏地收入囊中。
歇養(yǎng)生息,東域之強已不能被他人藐視。
贏玦身體卻一日比一日差了下去。
他悔恨從未真正將姬意視為珍寶,悔恨這么多年無視姬意付出,他越加悔恨,心疾便越加嚴重。
沒能熬過一個冬,贏玦重病去世。
去世前,病榻上仍念著姬意的名字。
眼見東域?qū)⒁獌?nèi)亂,曾經(jīng)東域?qū)m中太醫(yī),卻帶著一個九歲小孩回了王宮。
小孩眉目和贏玦極其相似,竟是當年姬意早產(chǎn)之子。
當年姬意讓太醫(yī)偷偷將孩子送往他國教養(yǎng),這么些年,孩子體格健壯,聰穎可愛,沒有半分木訥。
眾臣擁立他為新王,以為新王定會任人擺布,沒想這新王年紀雖小,卻不是能輕易拿捏的。
東域自此后愈加強盛,在新王加冠前,又將魏魯全部吞沒,雄霸一方,無人輕視。
十一年后的某個冬日又下起了雪。
新王離開王宮巡視,到了某處山野,去拜訪一直以來指點自己的那位高人。
高人戴著面具,面前擺著一盤棋局,和新王對弈一番,新王滿意而歸,走前,新王朝著高人行禮,“那母親,孩兒就先回宮去了!
姬意望了望他的眉眼,抬了抬手,沒再多說一個字。
夜里姬意半夢半醒,夢見贏玦罵她毒婦,從始至終都在騙他入局。
夢里贏玦掐著她脖子,問她對他究竟有幾分真心,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是將他看做棋子。
看做她布局天下的棋子。
姬意從夢中醒來,竟出了一身冷汗。
青丹聽到動靜,進來為她爐子添火,姬意聽到屋外寒風呼嘯如泣如訴。
像極了陰辣狠毒的贏玦。
姬意呢喃,“曾是有全部真心的!
在少年當著天下名士的面,相信她姬意有幾分才氣之時。
在她戴著面具與他對弈三年,風雨無阻相見之時。
她姬意,是有過全部真心的。
“主子?”
青丹侍弄好了炭火,沒聽清她在說什么,一臉狐疑看她。
姬意回過神,唇色蒼白,“沒什么,下去吧!
她躺下,聽到寒風依舊在響,像是聽清了當年贏玦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
那一夜贏玦躺在她身側(cè),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他說:“意兒,懷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好不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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