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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秦斯媛
千禧年的鐘聲敲響,每個人都沉浸在新世紀的喜悅中,我不是。
年初二讓我上班,怎么高興得起來?
大冷天的,連個助手也不給配,攝像更別說,幾個星期沒來過了。哎,又是獨自工作的一天。
今天采訪一位百歲老人,響應千禧年的號召,講述跨世紀的故事。
由于年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我到達她家時陸女士早已坐在門前等待。
她招呼我進門,滿面紅光地泡了紅棗茶后,端坐在書桌前等待提問。
向她表達了沒有助手、攝像而顯得不專業(yè)的歉意后,我立馬切入正題,問一些上級交給我的問題。
出乎意料,我們聊得很投機。當問到“您在年輕時做過什么到現(xiàn)在還印象深刻的事情”時,陸女士短暫地沉默了。
她熟練地從桌面的玻璃板下抽出一個信封,直接遞給我,示意我進行閱讀。
我十分小心,取出已經(jīng)塌軟的紙張,慢慢展開。
這是兩封信。
縈坤如晤:
說著要白話白話,我還是把“如晤”寫上了。好像“縈坤女士,妳好”并不能傳達我一絲一毫的思念。從前段時間開始,我努力響應白話文運動的號召,因此措辭方面,包括書信,我都會盡量使用白話,望理解。當然,更希望妳能加入我們。
最近與妳通信的頻率降低,并非我不在掛念妳,實在是諸事纏身,分身乏術。
就連這封信,也是我趴在灶前的柴火堆寫就。
妳的身體還好嗎?我很記掛妳——在我逐漸把文字白話的過程中也漸漸把表達欲白話了。我希望我能一直有機會向妳表達熾烈的情感——通俗直白地。畢竟我正在做的事,讓我無法保證我們能有下一次相遇。
還記得舊年仲春時節(jié)那位舉止怪誕的女子大學生嗎?我在做的事和當年她做的一樣,F(xiàn)在想來不免有些可笑——笑我自己當時嘲笑那位學生。
那是我人生中初次見到短發(fā),也是第一次見到穿透靈魂的眼神。當然,還沒來得及望向那雙眼睛時,家長就警戒地帶我們撤離。事后的閑言碎語和訓導也為我年幼的認知筑起高墻——遠離這種不倫不類的女瘋子,她們在家長口中已經(jīng)吃了萬千幼童。
所以當我成為這種不折不扣的“瘋子”時,親眷們的反應可想而知。
沒錯,我正在積極號召更多人加入剪發(fā)運動,而且,我深切地希望妳能加入。
我們已經(jīng)開始從學校起義,校方和導員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今早有同學于晨會時演講,大家都拍手叫好,輪到導員打斷訓話時,人群噓聲一片。妳應該親眼見見這個場面,好不快活。但是,這是本月發(fā)生的最好的一件事了。校內領頭發(fā)起運動的同學上周末被軍閥抓走——即使她父親官銜不低。緊接著此同學建立的社團也被調查,陸陸續(xù)續(xù)又被抓了三批人,各個杳無音信。要是他們還來抓人,下一批就是我了。但是我不想也不會就此退卻,并非想逆著思潮找尋叛逆的快感,而是不甘,我心不甘情不愿。
而且,我還有些心酸。在高呼“誓死力爭,還我青島”時,我的后援與伙伴是所有人,我的心情是憤懣與熱血沸騰,我的敵人也虎視眈眈,所有人都劍拔弩張。但在高呼“剪發(fā)自由”時,簡直像可笑的鬧劇——無人了解、無人認可甚至無人在意你心里翻涌了幾千年的疑慮。一樣有人在流血流淚,只不過前者對于敵方刺刀的攻擊是英勇就義的名垂千古,后者便是被捻碎的花生仁、被劈開的西瓜皮——只配出現(xiàn)在飯桌上,湮沒在正史中的荒誕罷了。
我也時常在想,大家的犧牲是否無謂,畢竟頭發(fā)絲甚至比不上腳重要。直至今日,我還會時不時思考:我愿意為了幾根不痛不癢的頭發(fā)絲受傷、斗爭嗎?這樣想不通時,我就會陷入疑慮的循環(huán):既然頭發(fā)這么不重要,那為什么我們只是剪自己的頭發(fā)而已,就有這么多人想要我們的命、想捂我們的嘴呢?先驅者總是在黑暗與質疑的道路上創(chuàng)造光明,我不敢繆稱自己為先驅,但我深知奪回身體自主權的好處以及正在掌握著我們身體的那群人此刻的恐懼。
從家庭到學校,從垂髫至耄耋,我們經(jīng)過每個地方,都要遭受所有人眼神的刺殺和言語的焚化。丟在身上的爛菜葉已經(jīng)是奢華的恩賜,泥淖的污穢也不過小事一樁,只是上個月還跟我親密無間的幼兒,今天的嘴臉竟然比門上的鐘馗還要猙獰。他們扔小石子,我早已嘗過比這痛苦一萬倍的□□折磨;他們絞盡腦汁辱罵我,眼前卻會浮現(xiàn)家長們關上門“苦口婆心”告誡孩子遠離我的場景。視聽已經(jīng)失靈,我的心在流淚,我只能在淚水未干時刻祈禱幼兒能夠瞬間長大——靈魂長大。
雖然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令妳從師大退學,我也不想過多干涉隱私,只是從頭至尾我總是認為:我們無需言語就能無比契合,就好比靈魂的雙生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從頭發(fā),到腳,怎么明明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卻由不得自己支配呢?說到這兒,小羽還在纏足嗎?虧她爸還是在租界干活的,怎么就這么不開化呢?
這封信真是寫得語無倫次,但是面對妳,我的詞句也無需邏輯。字跡潦草,但相信妳能辨認。
期待回信。
此祝
晨祺百益
秦斯媛
己未年十月廿三于滬
“收到這封信后不久,我就聽說了一個壞消息:秦斯媛——也就是寫這封信的人,被執(zhí)勤的軍閥抓住,敲碎了膝蓋骨。你手中的另一封信就是我的回信,這封信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我也再沒見過她!
“抱歉!蔽腋械桨傥峨s陳,莫名其妙有股熟悉的惡心逆流向食道,脖子和頭變得沉重起來,沉默半天憋出兩個字。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只能勉強打起精神閱讀另一封信。
怎么說,不愧是好友,即使書寫風格大相徑庭,但很容易看出她們的運筆方式非常相似,像是性格迥異的孿生姐妹。
比起秦斯媛,陸女士的這封信細膩謹慎,明顯是思慮多時甚至是草稿之后謄寫的認真。
親愛的秦斯媛:
你好!
我也非常思念你。
本想用至少半旬的時間來細細研磨這份回信,但是聽聞滬上有女學生因剪發(fā)而被割去雙乳、敲碎膝蓋。此處我能聯(lián)系的唯一電報站已被炸毀,加之鐵路不暢通,發(fā)送加急信件是我能想到最快的知悉你狀況的方法。望盡快回復消息,“平安”二字即可。
如果追究本因,我想我退學在家就是由于春日的那場游行。也或許不是吧,可能是父親被降職,也可能是母親夜以繼日的淚水。
也可能是你。
好想擁有你的膽量和勇氣,如果它們是實質性物體,無論是偷還是搶,我一定要給自己囤好多?墒强课乙幻列Х,只能學來跟恃強凌弱如出一轍的扭曲魄力。明明我們倆的出生差不多,成長軌跡也十分相似,為什么你就能不管不顧一切,隨心所欲,而我卻要在掙脫鎖鏈時一次又一次流著淚回到原點——這是最近做女紅時,我問自己最多的問題。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懶惰還是恐懼了。說實話,游行我也沒真正參與,一個在后勤補給的人不就是準備隨時完美脫身的嗎?可怕的是,被捕時我竟沒有“早知被捕還不如去前線怒吼”的想法,我在不停地后悔,后悔沒有拒絕你們的邀請。父親因此被降職后,我們家原來搖搖欲墜的關系此刻就靠幾縷藕絲一般的血緣來維系。面對鄰里、陌生人的非議,母親更是整天以淚洗面,一天要強調數(shù)十遍是我毀了這個大家庭,還后悔讓我去念女校。
因此,非常抱歉,我不能也不敢再加入你們的活動了,剪發(fā)這種獵奇的行徑不僅會對母親產(chǎn)生嚴重的刺激,還會給我整個家族蒙羞。我認為,你們可以適當退一步,頭發(fā)本就無足輕重,為此犧牲自己的腿、身體甚至是生命,值得嗎?我們都安分點吧,吃穿不愁已經(jīng)是處于這個時代上天給我們最大的恩賜了。而且我們不是也沒纏足嗎,頭發(fā)長點又怎么了?父親說,我們還年輕,血氣方剛并非褒義詞,年輕時不慎的舉動會讓人失去很多,凡事三思而后行。我們也沒必要成為先驅,早晚會有人抗爭成功,就像呼吁廢除纏足那樣,坐享其成有何不可。
總之,希望你能先保全自己,況且,頭發(fā)太短所受的非議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一切都好,初夏回家以來就恢復了普通人的閨房生活——你厭惡的大小姐生活。母親已為我提親,門當戶對的家族都認為我是有污點的、年紀過大的殘次品,因此對方是一戶普通人家。我應該會就此安頓下來吧。
望早日回信。
陸縈坤
十一月初一
比起第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就很簡單,中心思想就是望平安、勸阻、報平安、望平安。因此我很快就讀完了。還沒等我歸還信紙,陸女士就問:“怎么樣,是不是很生氣,看了我的回信之后。”說完是一聲愧疚的低笑。
“站在您的角度我認為可以理解,時代局限嘛!蔽蚁胫刹荒茏尣稍L對象感到不適,一個勁用我那共情不強的腦袋使勁思考安慰的話語。
“可是時代沒局限秦斯媛。”她喝了口茶,“秦斯媛從那之后就沒有與我聯(lián)系了,我希望她是不屑與我為伍,而不是遭遇不測,畢竟我的那封回信不是一般的使人厭惡!
“啊,說得太多了,其實我接受采訪主要是想告訴大家有陸縈坤這類人存在并付出過!
“嗯,我們會按您的要求在原主題上進行適當改動!遍T外嘈雜不堪,像是鑼鼓混著破裂的镲,又隱隱約約傳來人聲和鋤頭釘耙的敲擊聲,我有些心不在焉。
短暫的無言后,我看對方?jīng)]有要說話的意思,便開始提問。鬼使神差地,我提了個非常沒有專業(yè)素養(yǎng)的問題:“能冒昧地問一下您的腿…….”問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 不是腿,是膝蓋的問題。關節(jié)沒了,小腿連不上了,所以跟著萎縮了。好像是年輕時摔壞的,我也記不清了,因為據(jù)我母親說出事故的那段時間我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神志不清出去給摔壞了!痹捳Z間又抿了一口茶。
外頭的噪聲越來越近,近到像漲潮的海面一點一點向此處侵襲。
“發(fā)生什么了,這么吵?”陸女士有些不悅。
還沒等我站起來一看究竟,門外的人影就隨著那些此起彼伏的呼喊涌入這間不大的平房。還沒對視,我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懼:因為我曾經(jīng)暗訪曝光過一些違法集團,陸陸續(xù)續(xù)一直有差不多的人跟蹤我,甚至還把我抓進過精神病院。此時人群給我的感覺與被綁那天如出一轍,我不敢抬頭,想要報警。
“拿走!拿走!快些!別又給她跑咯!”領頭的人邊跑邊用我聽不懂的方言招呼人群沖過來,撞開輪椅上的陸女士,伸手就要抓我的衣領。
我撲向書桌上的電話,像做夢被魘住一般,身體動彈不得了,心中翻涌出難以抑制的惡心,陌生又熟悉。我喊不出聲了,我聞到一股臭味,我好像沒牙齒了,我不記得報警電話了,我的脖子上有鐵鏈,我想回家。
后腦勺挨了一悶棍,奇怪的是我并不奇怪,閉眼的那瞬間,迷迷糊糊聽見我已經(jīng)聽懂的方言:“這趟給她鎖豬圈里頭,收緊些,別再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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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看的話會覺得各段行文突兀,希望讀者朋友們能仔細閱讀,進行有憑據(jù)的大膽想象,發(fā)現(xiàn)象征和真正的主角。
另:信的格式在這網(wǎng)站實在難以調整,麻煩讀者們將就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