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她又打電話給他了，十一點(diǎn)，他正躺在床上看球賽，手機(jī)響了，陌生的號碼，他接起來，聽到她疲軟的聲音：“來接我好不好？我在火車站�！�

　　他愣了一下，說：“好�！�

　　而后聽到那邊極快地掛上電話。他握著話筒，只剩一片嘟嘟的忙音，心里不免煩躁，幾乎脫口罵出一句，想到是她，生生咽下了話，快速穿上大衣，電視都來不及關(guān)，快速走出去。

　　攔了一輛的車，車?yán)锱瘹夂茏悖ê笏_始擔(dān)心她怎么了，怎么又是大半夜毫無預(yù)兆地打電話叫他去接，這樣的情況從前也有過一次，那是一年前了，她剛結(jié)束了一段持續(xù)兩年的戀情，心緒煩躁，深夜時候打電話要他來接，他當(dāng)時無疑是窩火的，勉強(qiáng)壓住火氣低聲問她：“大半夜的你搞什么？”電話那頭卻啪地掛斷。他放下話筒愣了半晌，還是從被窩里爬起來去找她，一直惴惴不安，怕她已先走了，到了那地方發(fā)現(xiàn)她還在，心里松了口氣，走過去叫她，還來不及說什么，她已撲上來抱住他，滿臉都是淚。那次，他就像領(lǐng)一只流浪狗一般把她帶回家，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她那天那么狼狽的原因。

　　他嘆了一聲，催道：“師傅，開快點(diǎn)成嗎？”

　　“沒法子，你家這一帶就是堵。”

　　其實(shí)他已知道她不會走，她找他的時候往往都是最狼狽無助的時候，他知道她其實(shí)無處可去，可心里就是焦急，透過車窗見一條蜿蜒的長龍?jiān)诰従徱苿�，心里低低咒罵了一句。

　　他跟她是四年前認(rèn)識的，那時她二十歲，上大二，他比她大七歲，是她們班的大課老師。大學(xué)里，逃大課的學(xué)生一向是多，他也不很在意，她卻很喜歡上他的課，常常掛著一臉的笑向他請教問題，偶爾也會發(fā)短信跟他聊天，日子長了，他認(rèn)真打量過這女孩一回，一頭利落的短發(fā)挑染上幾縷色彩，眼睛大大的，一笑起來就彎成月牙，臉頰兩旁的酒渦極深，不免讓人有掐一把的沖動。這樣總一臉笑意的女孩，成績又好，在老師那里總是要得寵幾分，他自然也對她偏疼幾分，不過也就僅于此，在面對她發(fā)的任性胡鬧的小簡訊，他也不過笑笑而已，很少回復(fù)。

　　她是在大三那年戀愛的，告訴他的那天眼睛有點(diǎn)腫，他當(dāng)時還愣了一下，心想她不必要告訴自己的，卻還是禮貌地笑笑，說：“是好事嘛�！�

　　“是嗎？”她語氣冷冷的。

　　那時他已不再帶她們班的課，許久不見忽對了這么張冷臉不免詫異，看著她的背影在校園昏黃的路燈下一閃，忽然間有很慌亂的感覺。

　　他搖搖頭，心想自己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怎么每回遇到這個女孩子的事都搞的這么一塌糊涂？心里煩躁，他又問：“師傅，還有多長時間到？”

　　“不遠(yuǎn)了，前頭轉(zhuǎn)個彎就到�！�

　　他靜下來，理理自己亂糟糟的思緒，不再回憶。

　　十二月的天很冷，下車時，一陣風(fēng)過來，他渾身一個激靈。火車站里卻還是熱鬧，人們渾然不覺夜色已深，他往里走了幾步，一眼就瞧見她縮在出站口旁的小店門口，雙手抱膝，穿的很單薄。他快步走過去，脫下身上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問道：“怎么穿的這樣少？”

　　她聞聲抬頭，臉凍得紅紅的，靜靜看他。

　　他有點(diǎn)發(fā)怵，小心地觀察她神色，怕她如一年前一般撲上來大哭，這里人來人往，他可不想把眾人的注意都吸引過來。

　　幸好她只是站起身，問：“你冷不冷？”

　　“還好，我們走吧。”

　　“嗯�！�

　　他帶她回了家，她進(jìn)門后倒頭就睡，他看她一眼，默默替她蓋上被，走去關(guān)上電視，又從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往客廳去了。折騰了半宿，他覺得很疲憊，想到明早還有課，他閉上眼極力想睡著，卻怎么也無法安靜，腦子里放幻燈片一樣過盡這四年內(nèi)與她之間的點(diǎn)滴片段。大二到大四，這個瘦削的小女生是怎樣像小尾巴一般黏在他身后跟他胡鬧，其間因?yàn)樗龖賽郏麄冇羞^一段時間的疏離，然而很快又恢復(fù)，直到她畢業(yè)，那時他也戀愛了，沒時間再照管她，她悄無聲息地去了外地。偶爾也會接到她的電話，卻是相對無言。后來他終究是與女友分開，沒來由地就想念她，卻發(fā)現(xiàn)早已失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其實(shí)一直是她找他，她癡纏著他，他關(guān)心她、包容她，如每個長輩對小孩子的容忍一般，但他從不曾主動找過她，直到今天接到她電話。

　　他一直想著，到凌晨才淺睡了一會，天蒙蒙亮?xí)r醒來，倦得不行，又歪了一會才起身，洗漱后下樓吃了早飯，這時天已大亮，他忙打包了一份早點(diǎn)上樓去，剛進(jìn)門就聽到樓下嘀嗒不絕的喇叭聲，知道是校車在催了，匆忙放下早點(diǎn)就出門了。

　　她醒來時已是人去屋空，暖陽斜斜地照進(jìn)屋子，撩起細(xì)碎的灰塵。她洗漱完畢，走到餐桌前看到了他替她留的早點(diǎn)。

　　她隨手拿起一個包子，掰開，是豆沙餡的，他知道她愛吃甜食，在生活上，他從來都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他不能完全交給她的，只是心而已。突然間她覺得很沒意思，擲下包子，枯坐了一會。

　　近中午時，他回來，發(fā)現(xiàn)她不在家里，桌上的早點(diǎn)好好的放著，沒動一筷，他心里著急，跑出去找他，走了幾條街才發(fā)現(xiàn)她靠著路邊的電線桿呆坐著，心里不免有氣，走過去責(zé)問她：“你做什么？不是叫你呆在家里不要亂跑嗎？”

　　她聽了他話卻調(diào)皮地吐舌，“去吃飯吧�！�

　　看著她一如從前的笑臉?biāo)麩o話可說。

　　她帶他去了一家咖啡館，他一向覺得咖啡館不是吃主食的地方，有點(diǎn)不樂意，她卻堅(jiān)持，說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男朋友都會陪她來這里。他啞然失笑，心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順著她道：“行，進(jìn)去吧�！�

　　她作主只點(diǎn)了兩份咖啡，一直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閑聊，熱氣繚繞的瞬間，他看她的臉竟有了一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不可能再如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般去小資去浪漫了，然而她還是美的，盡管臉上常露出淡淡慵懶的神情，卻掩不住青春的氣息。只是太任性了些，他想著，淡淡笑了。

　　下午沒課，他就一直陪著她坐在咖啡館，她心情漸漸開朗起來，嘀里呱啦不住說話，他始終含笑聽著，有時插上兩句，等她說累了也會揀一些學(xué)校里的趣事說給她，直逗得她笑個不停。

　　到了晚上，他們換了家餐廳吃飯，因?yàn)楹竺鎯商焓切菹⑷�，他也沒什么事，吃完飯后就與她在街上閑逛，他問她想不想買什么東西，她搖頭，還在鬧市，她走走就抱住他，他眼前依稀閃過班上某個學(xué)生的影子，那學(xué)生向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他有些尷尬，輕輕拉開她手道，“別鬧�！笨觳较蚯白呷�。

　　她很執(zhí)拗地又從后面抱他，他就有了不快，掰開她手認(rèn)真道：“別鬧了好不好？”

　　“我喜歡你�！比寺暥Ψ兄兴蝗婚_口。

　　“��？明天會下雨？”他不明白她怎么會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依稀又覺得她說的其實(shí)不是這句話，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去想她真正的意思，他還承擔(dān)不了。

　　她站定了，目光灼灼地望他，冷著臉不說話，過往的人在她身邊穿梭，她恍若不見，一直這么冷冷地盯著他，他心虛了，只覺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視他們，卻不知道要說什么。她突然一轉(zhuǎn)身，往前走去。

　　他松了口氣，有些沮喪地跟在后面。

　　回到他家，她又是倒頭就睡，他替她蓋被時，發(fā)現(xiàn)她側(cè)身躺著，一只手覆住雙眼，淚水從指縫間淌出來，他愣在原地，不知怎么辦才好，她就一直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哭得他的心都糾結(jié)起來。突然間他覺得很累。他恨她對他的這種不負(fù)責(zé)任的依賴，仿佛她的世界就只有他可以依靠，他對她而言，亦師亦父，亦友亦……？亦什么呢？她總能很輕易地把他原本正常的生活攪得一團(tuán)亂，然而她對他而言，就只是個孩子而已，他只是拒絕不了她，如此而已。

　　他嘆了口氣說：“是我不好，你別哭了�！�

　　她卻哭得更委屈，肩膀一抽一抽的，指縫里溢出的淚淌下來，將枕巾濡濕一片。他覺得很沮喪，問她：“你要我怎樣呢？”

　　她不理他。過了許久，她突然翻身，面上淚痕未干，恍然間他像見到了三年前的她，那天她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哀哀地看他，告訴他自己戀愛了，他無端地有些愧疚，作聲不得。她坐起身又摟住他，這次他不敢把她推開，也不忍心，就任她抱著，她紅紅的唇就湊上來，準(zhǔn)確地覆上他的唇，他吃了一驚，再顧不得她會否傷心，立即想要掙脫她。她在他唇上咬下去，出血了，放開他時，他感到脖頸里滴上了滾燙的淚。

　　他想說她兩句，卻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她終于不再哭泣，側(cè)轉(zhuǎn)身睡下了。他無法，自己去了客廳。

　　再醒來時，她又不在了。不知怎么，他就覺得這次她是真的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他奔出去找她，不停地在街道間穿梭，直到大汗淋漓，果然找不見她，他停下喘氣，肆掠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受傷的唇被風(fēng)割出新的傷口，滲出點(diǎn)點(diǎn)血珠。

　　冬去春來，他終于漸漸淡忘她那哀傷的眸，唇上的傷痕早已長好，她咬得并不重。偶爾還會收到她的簡訊，他看完就是笑笑，從不曾回復(fù)。

　　第二年，他又戀愛了，對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留一頭柔柔的長發(fā)，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很好，他要的就是平靜安心的生活，他始終是眷顧家庭的男子。偶爾還會想起她，想起她干凈利落的短發(fā)，就是止不住的笑一下，她那樣的性子，他可以包容卻始終不能真正去愛她。

　　一年后，他結(jié)婚了，新婚的忙碌與甜蜜讓他沒有多余的時間掛念她，她也不再聯(lián)系他，他幾乎要忘了她了。

　　他是在一次偶然的聚會上聽人說起她的，一個追過她很久的男孩談及她，皺著眉道：“都病了那么久了，還拖著不肯去醫(yī)院，真是……”

　　他也不過隨口一問，“怎么了？”

　　手中的杯子咣當(dāng)一下，隨之落地。算算時間，也就是一年半以前，她找他的那次。原來那時候，她已病了。

　　那晚，他一直坐在客廳喝酒，妻子幾次披衣出來問他，他只是搖頭，最后道：“我恐怕要出去一趟，時間會比較長�！�

　　妻子睡眼朦朧，沒明白他的意思，問道：“大半夜的去哪？”

　　他第一次對妻子感到失望，感到溫柔美麗的妻其實(shí)是不能走進(jìn)他內(nèi)心的，倘若是她，總能極快地理解他的意思，仰起臉笑出兩個深深的酒渦。他不再說話，拿起衣服就出門，留下一臉茫然的妻呆呆地站在黑暗里。

　　他輾轉(zhuǎn)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到她，她住在一家普通醫(yī)院的高級病房，一個人一間，房里還有電視、空調(diào)，他進(jìn)去時她愣了下，匆忙拿起床頭柜子上的假發(fā)往頭上套，他看著她依舊美麗的蒼白的臉，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她卻先開口了，“你來了�！焙孟裨缰浪麜䜩�，好像一直都在等他。他順勢點(diǎn)頭，“我來了�！�

　　而后他就在醫(yī)院照顧她，放下了一切事情去照顧她，整一個月，她變得容光煥發(fā)，年輕的小護(hù)士跟她開玩笑：“我瞧你男朋友一來你這病倒好了一半�！彼Σ淮�，他看她那么興奮的樣子，也是無聲地笑笑，沒說話。

　　這一天他坐在床邊給她削蘋果，電視開著，正播著天氣預(yù)報(bào)。

　　她突然開口：“我喜歡你�！�

　　天氣預(yù)報(bào)正播到他們在的這座城市明天有雨，他幾乎是順口接道：“明天會下雨�！币磺姓罩鴥赡昵澳且荒换刂匮荨Ｋ芮宄乜吹剿l(fā)亮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仿若一株潔白的百合在他面前瞬間凋零，他默默地削蘋果，果皮一圈圈掉落果盤，一時間屋里靜得詭異，只有電視機(jī)里的聲音機(jī)械地響著。

　　她開口了：“你還是回去吧，現(xiàn)在就走，明天會下雨，不好走。”

　　他手一抖，刀子割破了手指，血滴在白嫩的果肉上，他勉強(qiáng)笑了下，說：“不能吃了，我替你重削一個�！�

　　她臉色發(fā)白，頓了下，不再說話，側(cè)身對著他，一只手覆住眼睛，他又看到她的淚從指縫里汩汩地流落。

　　他放下水果刀走出去，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心里一片涼意。

　　她死在第二年春天。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她的病急劇惡化，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實(shí)行緊急救治，出來后眼睛再沒能睜開。

　　他整理她遺物那天，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他發(fā)現(xiàn)除了一個大大的牛皮信封，她實(shí)際是一無所有的。他拆開牛皮信封，里面只有一沓紙，拿出來后才發(fā)現(xiàn)每張紙上都畫著他，他溫柔淺笑的樣子，他站在窗前發(fā)呆的背影，他熟睡的面容……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畫下這些的。翻到最后一張，只見上面畫滿了水滴，仿若瓢潑大雨兜頭向他澆來。他蹲下身，大口大口地喘息，伴著窗外的傾盆大雨，哭得滿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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