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尋找普羅米修斯
米狄爾(Midios)記得父親離開的時候的樣子,他穿著一件棕灰色的羊毛衫,頭上戴了一頂棉帽,疲憊而凹陷的眼窩里閃爍出異常決絕的光明。
他不知道父親后來去了哪兒,隱約記得那時他似乎問過他要去什么地方。父親輕輕地在他的額上留下一個親吻,笑笑說:“我要去找普羅米修斯!
很多年后,米狄爾開始后悔沒有詢問他的歸期,他甚至不知道父親回來會有什么預(yù)兆,以至于他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地等待,每天放學(xué)就會走到村外的小山崗上眺望一番。即便最后眺望只是一個常規(guī)的動作,失去了它本來應(yīng)承載的意義。
直到米狄爾十五歲生日的時候,驀然間似乎有什么驅(qū)使著他似的,他想回一趟老屋——那里是他曾經(jīng)和父親一起居住的地方,父親在離開前就事先把米狄爾托付給了他的弟弟也就是米狄爾的叔叔米利西安。米利西安覺得,或許十五歲對于一個男孩兒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在那樣一天,他們會突然成長,從頑劣的頑劣變成憂郁的頑劣。那是他曾經(jīng)也經(jīng)歷過的過程,他記得他十五歲那年,曾經(jīng)打傷了他最喜歡的女孩子,然后回家后便倒在床上嚎啕大哭。究竟是什么樣的憤怒驅(qū)使著他去傷害他最喜歡的女孩兒呢?誰也不知道。那種獨獨屬于十五歲的執(zhí)念與氣質(zhì)淫浸了他整個體魄。
在那樣一天,米狄爾決心回到老屋子。他像是要作戰(zhàn)似的來回在房中踱步,思忖著應(yīng)當(dāng)攜帶的一切物品,雖然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除了鑰匙,什么都不需要帶過去。吃過了早飯,米狄爾便行色匆匆地趕去原來的老屋,那里被閑置了很久,自從父親離開后,這里就被米利西安一家拿來用做倉庫。但是,父親的房間他們從來沒有動過,只是讓它靜靜守在那邊,孤獨地等待著來自塵世的叩響。
米狄爾看到了父親房間的房門。它就在那邊,老舊而晦暗,邊角破了一大塊,但就是這樣的氣勢,竟然惹得米狄爾畏葸不前。他為自己暗自打了幾次氣,便閉著眼睛嘭得打開門。眼前的一切卻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似有若無。的的確確,這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連之前曾經(jīng)留下過父親溫和低沉的呼嚕聲的大床也不知道到那里去了。只有一本看起來挺新的日記本,如此驕傲而得意地躺在地板上,周圍盡是灰塵。
米狄爾打開日記本,翻了好多頁都沒有字,蒼白的紙頁一直延漫到正中間,恰有一篇日志佇立在那里,米狄爾心想這也許是父親留下的筆記,只是父親離開的時候他還很小,并不清楚他的字跡是怎么樣的。但除了他,又有誰會在這里留下筆記呢?
無何年無何月無何日,天氣必是晴朗而伴隨微風(fēng)的,村外流淌的河水泛起的光輝好像一塊白鐵,心曠神怡。親愛的米狄爾,我想你總有一天會看到這本日記。如果你想要見到你摯愛的父親,就跟著他的腳步到高加索去。
日記就這么寫著,用詞也并不顯得十分剴切,不過那時,米狄爾才真正下定決心要去尋找父親。若不去尋找,就或許永遠(yuǎn)也見不到他了!米狄爾這樣想著。當(dāng)晚,米狄爾把這件事情如實地告訴了叔叔。米利西安叔叔似乎也并不吃驚,而是極為鎮(zhèn)定地說:“確實,你也許應(yīng)當(dāng)這么做,要知道,你畢竟是你父親的孩子。我記得你爸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常常喊著要去找普羅米修斯,我們都笑他,說他愚蠢,記得那時候我最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吧,也許是叫莫麗葉還是莫麗娜,誰知道呢?就正告他,世上可沒有普羅米修斯,那是神話故事。我倒是覺得有沒有也難說,不過要找到普羅米修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來呢?”米狄爾問道,“爸爸就一個人離開了村子嗎?”
米利西安不禁放聲笑道:“哈哈,若那時候就離開了,那現(xiàn)在就沒有我的小米狄爾了!泵桌靼裁嗣逝值亩亲咏又f“后來他進(jìn)了一所神學(xué)院,誰知道那是所什么神學(xué)院!里面的人都神經(jīng)兮兮的,都大肆宣揚普羅米修斯的存在。他自認(rèn)為自己也算是個知識分子吧,回到家就開始跟我說他進(jìn)軍普羅米修斯的路線。家里人都說這些都是腦子不正常的人才想出來的東西,不過雖然這么說,又不敢全然否定,因為他們也拿不準(zhǔn)。再說,我哥哥看了那么多書,總不至于說些胡話吧。我爸爸就說,還是我安分,做個農(nóng)夫多好,畢竟我們光榮的祖國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依然在農(nóng)村,你看到那些天中的白鳥,水中的游魚,皆不在城市,而在鄉(xiāng)村!
“但是文明的仍然是城市!泵椎覡栢絿。
“文明的永遠(yuǎn)是自然。親愛的。當(dāng)然,我是你爸爸的親弟弟,家里人都嘲笑他的時候,我怎么能袖手旁觀,我就說,我支持他去尋找普羅米修斯,你知道,他是個特別感性的人。有了我這樣一個后援人,就極為興奮,狠狠地在我臉頰親了一口,說我是他的心臟,人民的知音。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后來嘛……”米利西安撓了撓蜷曲的頭發(fā),看似有些尷尬,不過又定了定神說道,“后來他就出門了,一連好幾年都沒回來,最后有一天回家,就把你帶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你母親是誰。但是,你確實是他的孩子,瞧你那雙漂亮的眼睛和棕櫚色的頭發(fā)就知道了!
米狄爾其實并不在意這些,他只是想知道父親會去哪兒。米利西安也說不清,但是告訴他,在米狄爾來家里不久,曾經(jīng)有個老頭子來找過他的父親,說是個住在河里的老人,長得古里古怪的,腦門特別大。沒過多久,米狄爾的父親便真的踏上了旅程。而且什么都沒帶就出門了。米狄爾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就奪門而出,什么也沒有攜帶。
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有著很多著名的大江大河,老一輩的人都說,每條河里都住著河神,也有人管他們叫“河伯”。離米狄爾所在的村莊最近的一條大河,就是日烏河了。據(jù)說三十多年前在日烏河邊發(fā)生過慘烈的戰(zhàn)斗,死過很多人,就是尸體都找不到了,村里的人流傳著尸體被日烏河的河神吃掉的故事拿來嚇唬孩子用。
等米狄爾飛奔到日烏河邊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是多久多久都沒有這樣仔細(xì)地欣賞過這條蜿蜒曲折,卻祥和異常的河流,條條細(xì)小支流斗折蛇行、犬牙交錯,河水波光粼粼得好似一塊閃爍的白鐵。鷺鷥和其他水鳥成群結(jié)隊,排布在水面,好像雪白的絨毛鋪灑在水銀上。
突然,他看見了一個戴斗笠的老爺子正在不遠(yuǎn)處悠閑地釣魚。
“您一定是河神先生了!”米狄爾不知為何就如此確信他的身份。
“哦哈!焙由褶D(zhuǎn)過頭來看他,“米狄爾,到高加索去!
“您說高加索?”米狄爾感到奇怪。
“宙斯知道普羅米修斯偷了火種送給人類之后大大震怒,把普羅米修斯釘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每天讓鷹啄食他的肝臟,當(dāng)?shù)诙煲坏,他的肝臟又會長出來,這樣他的痛苦便永無止境。普羅米修斯是人類的愛和光明!焙由竦幕卮鹂偤孟袷穷A(yù)設(shè)的,而并非是為了回答米狄爾的問題。
“我父親就是為了這個才去尋找普羅米修斯的嗎?”米狄爾問道。
“哈哈”河神仰天一笑,說“世上又哪有什么光明呢?只有被幻想欺騙的人,異常愚蠢地尋找著他們所期待的世界,然而,卻即便是他們以為找到了那樣的世界,最后也是南柯一夢罷了!焙由竦穆曇袈犉饋碛行⿷蛑o又好像是極為認(rèn)真。
“我要去找普羅米修斯!甭犃诉@些話,米狄爾突然有些義無返顧,即使他無法解釋他那種義無返顧來自何處,或許只是他這個特殊的年紀(jì)直覺的反應(yīng),“我今年十五歲了。而十五歲的男孩兒必須做些什么!
河神微微一笑,再也沒有說話。
于是,米狄爾就踏上了尋找高加索山的旅程。他并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但確定了目標(biāo)也不難,他向來來往往的人詢問路徑,希望他們能為他指點迷津。但是這些人指的路途卻總是顛三倒四,甚至風(fēng)馬牛不相及。有的人說高加索在這里,有的人又說在那里,毫無準(zhǔn)信,顏色也并不友善,或鄙夷、或無語、或一臉無奈、或暗自訕諷。只不過,米狄爾都把這些顏色看在眼里,并深覺有趣。因為只要這樣想,也就沒有什么悲慘可言了。況且一路上總有好心的人給他食物,給予方便,使他不至于過分緣木求魚、南轅北轍。
終于,他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寒暑春秋,他便突然闖入了一片峽谷,而這片峽谷不像是之前經(jīng)過的任何一個峽谷,唯獨這個峽谷,巖壁是如此光潔,光潔地好像是鏡子一般,幾乎能映照出人的影子。
米狄爾慢慢踱步,忽然聽到一聲尖厲的鷹嘶,劃破靜謐的空氣。天空上盤旋著一只□□,這些鷹身形巨大,目光銳利。其肌肉之發(fā)達(dá),爪牙之犀利,遠(yuǎn)遠(yuǎn)超出米狄爾想象。米狄爾暗忖,或許只有這樣尖刻銳利的爪子,才能破開神的皮膚,攝取他的肝臟吧。
乍然,鷹朝著遠(yuǎn)處疾飛而去,米狄爾也飛一樣地跑過去,飛一樣的,他并不覺得辛苦和疲勞,而腳下的泥土好像是伸出手來托住了他的雙腳,讓他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向前沖去。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而鷹也停止了飛行,像是吊死一樣定在天空。米狄爾抬頭一望。看到了一個穿著棕灰色羊毛衫、帶著棉帽的男人,雙手被長長的鐵鏈?zhǔn)`著。臉上露出了離去塵世之時,決然的微笑。
“父親!”米狄爾幾乎要叫喊起來,但是他卻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我的米狄爾,你來了啊!
“您到底是誰呢?我的父親,還是普羅米修斯?”米狄爾滿腹狐疑。
同樣可以預(yù)見的,這個人并沒有正面回答米狄爾的話,而是夸獎起他的名字來:“米狄爾,這真是個好名字,Mid(詞根,在……之中)和Dios(神),你的名字就像是神的心臟!
“請回答我!”米狄爾哭著喊起來,而空中的巨鷹,像是被驚醒一樣,沖下來,撕開了男人的衣服,爪子伸進(jìn)他的身軀,掏出一塊看不清什么形狀的東西,米狄爾認(rèn)為,那就是肝臟。男人形容頓顯頹色,卻依然堅定地說:“這世上并沒有普羅米修斯。因為所謂的光明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有些人總想要獲得它,但是他們卻像是普羅米修斯一樣,最后還是被束縛了、禁錮了,每日有老鷹殘損他們的肢體,毀壞他們的精神,遍體鱗傷。但是他們依然安之若素,就像是我一樣。這或許就是不可捉摸的光明帶給他們的唯一饋贈,痛苦而馨香、絢爛、有滋有味!
米狄爾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沒有明白。
“他們所認(rèn)為的光明或許并非是真正的光明,因為除非這個世界消失,否則光明就永遠(yuǎn)不可能出現(xiàn),當(dāng)然,它的價值的體現(xiàn)也就在它不能出現(xiàn)這里了!蹦腥苏f著笑了笑,“我親愛的兒子,米狄爾,你愿意和我一同承受這份痛苦的快樂嗎?”
米狄爾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
“看來,旅行總會讓人變得勇敢!蹦腥松斐鎏撊醵n白的手,米狄爾在崖底也伸出他的手,雖然看起來兩只手遙不可及,但就在它們互相伸出的剎那,兩只手便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分開。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