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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魯斯之眼
01
倪娜從夢境里醒過來的時候,丈夫顧世鑫已經(jīng)不在身邊。她伸手摸了摸平坦的床單,上面已經(jīng)沒有他的體溫。
她立刻掀開被子往外走,甚至連鞋都來不及穿:“世鑫!世鑫!”
偌大的房間響著她的回聲,雜亂的腳步落在長毛地毯上時卻被很快吸收了。是以有人跟在她身后時,她居然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直到有手點了點她肩,她猛地回頭,看到面前的顧世鑫后,方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你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
倪娜投到他懷里,跟他熱烈的擁抱,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兩手勾著他脖子,欣喜若狂地上下蹦了蹦。
“不是你說的今天要去辦公室嗎,我一大早就起來給你做早餐,雞蛋培根三明治,還有一杯熱乎乎的牛奶,低脂的。”
知道她最近要減肥,顧世鑫比她還細心,做什么菜之前都先看一看熱量,務(wù)必幫她瘦下這一兩斤——盡管他不止一次說過,她不胖。
倪娜滿意地點點頭,眼淚卻被帶著從眼角流下來。
他看著很是驚奇地去接著,說:“又是誰惹你生氣了?”他吻了吻她濕漉漉的眼角:“就因為我沒陪你一道自然醒?”
“才沒有。”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擦擦臉,細聲道:“是做噩夢了!
夢里有一片烏蒙蒙的天,還沒有下雨,水汽卻充沛到像是剛剛洗過澡的浴室,濕黏的空氣幾乎一掐就能流出水。
她看見在這個陰沉的天氣里,門前小路上有車輛駛過,顧世鑫沒有帶傘就推門出去。她在樓上陽臺喊著要他回來,眼淚緊跟著就落下來。
完全止不住。
……倪娜此刻回想著夢境,又莫名其妙地要淌眼淚。顧世鑫帶著疑惑地看著她,想深問,她卻咧嘴給出一個沒事的笑容:“只是夢而已!
他們圍著吧臺吃早餐,閑聊著一天的工作。
倪娜在醫(yī)院上班,是國內(nèi)資深的心理治療師。她此前因為不舒服休息數(shù)周,今天卻被同事請回醫(yī)院,讓她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
“什么特殊的客人?不過能讓你出馬的,一定是很棘手了。”顧世鑫提問的同時不忘恭維,他很滿意地看到倪娜彎起了嘴角。
倪娜輕輕靠在他懷里,說:“具體的還不清楚,只知道是個女性患者,她近來時常跟身邊人提起她和愛人的日,嵤虏⒑喎Q愛人就在身邊,但問題是她的愛人已經(jīng)去世一年多了!
“是出現(xiàn)幻想了嗎?”顧世鑫皺著眉頭:“真是個可憐人!
“是啊!蹦吣容p輕聳了聳肩:“可能是遭受了很嚴重的打擊,導(dǎo)致思維出現(xiàn)了混亂,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我還不清楚,等今天看過她后,我再來跟你詳細聊吧。”
顧世鑫點頭:“好的。”
倪娜吃過早餐,去洗了個澡,出來換上她的工作裝。從客廳往玄關(guān)走的時候,顧世鑫問她要不要把花瓶里的玫瑰扔了:“已經(jīng)不新鮮了!
“不要。”她很快回答。
顧世鑫討好地朝著她笑:“再幫你買新的吧?”
倪娜還是堅持:“不要!
02
倪娜來到醫(yī)院正好是九點,她不算太大的辦公會此刻已經(jīng)被人擠滿了,除了幾位穿著白大褂的同事,其他幾位都是西裝革履的打扮,一看就是政府官員的樣子。
看見她,同事們紛紛圍了過來。大家都很是焦躁,一邊說著“你可算來了睨教授”,一邊向她道歉:“很抱歉,這種時候還要給你打電話。”
倪娜擺了擺手,問他們到底出了什么事,心里同時覺得很訝異,總覺得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除了有對現(xiàn)下麻煩的擔(dān)憂,還夾雜著別的什么。
沒等她深想,同事們七嘴八舌談起了今天的這位病人。
病人的名字叫趙葉子,是近來風(fēng)頭一時無兩的某科技公司總裁,她開發(fā)的超仿真AR程序“荷魯斯之眼”風(fēng)靡全球,這為她帶來了無數(shù)財富和巨大贊譽。
可像這樣一位成功人士,怎么會突然就被送到她這里來了?
此時一位官員坐到她身前,娓娓道來:“她近來不斷提起自己已逝愛人,并且試圖說服身邊朋友相信她的愛人沒有去世!
倪娜點頭:“是的,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但我不明白這件事為什么能引起政府注意?”
“眾所周知,‘荷魯斯之眼’是一個相當(dāng)仿真的程序,并以讓我們可以重見逝去親人為賣點,但是近來我們不斷收到用戶反映,這款程序會讓人沉迷并難以分清現(xiàn)實和虛幻。有些人即便是在脫了AR眼鏡之后,仍舊會不斷看見逝去親人,并堅信他們還活著。他們不僅因此整日沉迷于幻想,還因為為了要證明這件事,向提出質(zhì)疑的其他人表現(xiàn)出攻擊性。我們正在緊急啟動一項調(diào)查,如果最終證明該款程序真的會有如此劇烈的副作用,我們會要求當(dāng)局立刻終止對其的發(fā)行許可!
倪娜差不多能懂明白他們的意思:“你們是想讓我找出引起趙葉子女士思維混亂的具體原因,看看她到底是因為‘荷魯斯之眼’而迷失,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他們點頭:“是的。其實我們手上已經(jīng)握有大量樣本,但要說服大多數(shù)人相信,還需要更近一步。沒有什么比它的創(chuàng)始人出問題要更容易讓人信服了,而您又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希望你能給出中肯的報告,指導(dǎo)我們進行下一步的工作。”
倪娜向著他們淡淡而笑:“我會盡力!彼戳丝幢粐盟共煌ǖ霓k公室:“請問,那位趙女士在哪?”
“非常對不起,倪教授,我們沒辦法帶趙女士來這兒。她始終不配合我們的工作,并且排斥對她的一切調(diào)查。”
倪娜長長嘆了口氣,心想確實是棘手,她搖了搖頭:“怪不得你們要讓我出馬了!
03
倪娜并非是心理治療師里理論研究最深刻最充足的那一個,但她最擅長的是與自己的病人建立良好的聯(lián)系,并且能敏銳地將他們自內(nèi)心深處瓦解,迫使他們主動地向她傾訴。
眾所周知,心理治療最需要的就是聊天。如果病人沒辦法向你開口,那你還憑什么去了解她整個人呢?
去找趙葉子女士之前,倪娜幾乎翻看了她全部的個人資料,并對她的那位逝去愛人高鶴做了詳細的了解。
但即便只是抱著聊一聊的態(tài)度,倪娜還是連續(xù)吃了幾周的閉門羹,直到一個周末來臨,倪娜拎著一個蛋糕敲開大門,趙葉子這才放她進來。
倪娜換了鞋子進來,很敏銳地向著四周看了看。房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凈,幾雙嶄新的男鞋擺在鞋柜上,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兩個茶杯,餐廳里也是雙份的餐具。
家里隨處可見最新款的VR眼鏡,可以料想已預(yù)裝了荷魯斯之眼的程序。
趙葉子把她手里的蛋糕放進廚房,出來的時候給她端了一杯茶:“謝謝你記得他的生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可是早就忘了。”
倪娜沒有急著拆穿她。
出現(xiàn)幻想的病人通常會有幾個階段,一開始他們只是迫使自己相信,當(dāng)遇見有人詢問的時候,他們則表現(xiàn)出壓抑的一面,會順著他們的思維以避免被質(zhì)疑。
但當(dāng)病情發(fā)展,他們理智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們立刻開始展現(xiàn)出攻擊性的一面,不僅說服自己相信那些幻想,也迫使別人贊同。
正跟她想的一樣,趙葉子的病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相當(dāng)后的程度,她不僅深刻覺得高鶴還活著,甚至?xí)7虏⒕S持他仍舊在時的生活。
倪娜如果想要搞清她為什么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就需要盡可能多的跟她聊一聊。她順著趙葉子的話說下去:“三十歲的生日可不是一件小事!
“是這樣的!壁w葉子戒備的神情又少了一些:“所以我一直想要跟他出去吃,但他拒絕了,他是個很低調(diào)的人!
“是么,”倪娜很柔和地笑著,滿身的親和力:“他去哪兒了?”
“去買酒了,家里的幾瓶年份都不太好,他雖然平時不愛講究,但在有些事上又偏偏是很執(zhí)著的。”趙葉子眼里閃爍著光芒。
這也是之類患者的典型癥狀,他們幻想的對象通常只在沒人的時候出現(xiàn),一旦有人出現(xiàn),他們就用謊言為幻想對象編造不在的理由。
這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倪娜真心為她覺得難過,但她臉上卻不能顯現(xiàn)出一丁點異樣:“這是生活的儀式感,看來他很在意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是的!壁w葉子笑得更加開懷。
04
那次過后,倪娜跟趙葉子算是交起了朋友。
趙葉子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她不像是典型的成功人士那樣,總愛將自己沉穩(wěn)的一面展現(xiàn)給眾人,而是眼神清澈天真活潑,永遠充滿了旺盛的精力。
她很懂得生活,喜歡跟倪娜探討時尚旅游等話題,如果你今天要出席什么重要場合,先來問問她穿什么,準保會得到一個不錯的建議。
她偶爾也會跟她聊聊公司的事,她又有了什么新點子,預(yù)備如何優(yōu)化荷魯斯之眼……
當(dāng)然也會提起高鶴,但并不多,而她每次關(guān)于他不在的借口也都是老一套,他正好出門了、他有急事去做
有一次趙葉子大概真是怕她不相信,語氣很弱地告訴她:“我知道你是心理治療師,你跟他們一樣是來說服我相信高鶴已經(jīng)不在的,但,你們都錯了,這是真的。”
倪娜聽出她有傾訴欲,就勢往沙發(fā)上一靠,輕輕哼出一聲:“嗯?是么!
她是真正的聊天高手,深諳聊天里一點點的不信任會激發(fā)出對方更強的解□□,趙葉子果然跟她聊起了那些往事。
她試圖回憶起那些戀愛里的往事。
趙葉子跟高鶴曾是同一個院系的學(xué)生,高鶴大她兩屆,她還是個菜鳥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從無數(shù)人口中聽過他的響亮名字。
長相英俊,頭腦聰明,還在本科階段就已經(jīng)進入國家級項目,之前練手在做的幾個項目都賣了好價錢。
所有人都說他是天之驕子,是院系之光。當(dāng)時心高氣傲的趙葉子卻覺得這些贊譽不過就只是顏控們?yōu)樗兩系囊粚咏疬,這個浮夸的時代里多得是一群浮夸的人。
哪怕后來兩人加入同一個團隊,見識過他的過人之處,她也仍舊不改自己對他的偏見——他厲害歸厲害,總還人外有人吧,何必吹得神乎其神?
直到她與同伴約好一道去工作室時,卻是他騎車來接。那日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高鶴穿著白襯衫自遠而來時,趙葉子就聽自己心跳——
撲通,撲通。
風(fēng)將他背后的襯衫吹得鼓起一個包,他猛踩腳踏時,會稍稍往前傾一傾身,柔順的劉海隨風(fēng)而動,露出一片精致的額頭。
他很快地騎行,又急促地剎車,車輪在地上劃出長長一道,帶著陣風(fēng)旋地沖到她身邊。趙葉子幾乎嚇了一跳,心的節(jié)奏也越來越不正常。
直到很久以后,久到滄海桑田變換,白云蒼狗吹散,久到趙葉子老得牙都掉了眼睛發(fā)花,她還是會記得這一天的清晨,記得光灑在他臉上每一個柔軟的觸角。
記得他說的每一個字,和語氣或輕或重的起伏。
“他臨時有事來不了了,讓我過來接你。”他向著她點了點下頷:“也順便給我個機會讓我來問問你,你一直很討厭我?”
趙葉子整個怔住,頭皮陣陣發(fā)麻。也是這一刻才真的敢肯定,她那些對他自以為是的抵觸不過就是為了撇清自己對他早就感興趣的掩飾。
少女纖細的心事如路邊剛抽條的柳枝,人總逃不過真香定律。
05
趙葉子與高鶴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但也只是一點兒。
事實上,他們沒有太多交流的機會,除了繁重課業(yè)里偶爾的一兩次對視,她不再拿出針尖對麥芒的氣勢,他們?nèi)耘f如同兩顆行星各自遨游在自己的軌道。
又一次交集,是兩人在校招會上的重遇。彼時他已經(jīng)是一家實力雄厚的游戲公司的總監(jiān),而她還在為了人生下個旅途去往哪里而彷徨。
她在驚訝里將簡歷交到他面前時還在遲疑,他還能記得她嗎,如果有幸還能被他記得名字,他又會不會拿出面試官的架子,裝作跟她并不熟悉?
她沒想到他會笑得那么溫和,還很自然地跟身邊HR主動介紹起她:“是我一個很能干的學(xué)妹,我們一起完成過不少項目!
這句話于他而言或許只是客套,但對于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卻足以影響到她接下來的求職之路。
趙葉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沾了他多少光,但從那之后,她確實得到了該家公司的二輪面試資格,還一路順遂地成為全班唯一一個進入該公司的學(xué)生。
至此,一片嶄新天地在她面前嚯地打開。
與太多優(yōu)秀的人一起工作是件很有挑戰(zhàn)也很有壓力的事,實習(xí)期的那半年,她幾乎整日被繁重的工作和遙不可及的績效壓得透不過氣來。
有好幾次她都想放棄,甚至最終打了份離職報告交給他們組長。可就在她忐忑等待組長答復(fù)的時候,卻被他喊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那是一間兩面都被陽光包圍的寬敞空間,里面擺著許多設(shè)計超前的游戲作品——全部來自他與團隊的創(chuàng)意。
他扯著她的肩膀,帶她過來俯視辦公室前的風(fēng)景。這里是城市的中心,無數(shù)高樓矗立在眼前,車水馬龍于腳下流轉(zhuǎn)。
高鶴說:“幾年之前,我跟你一樣是個不名一文的學(xué)生,到處騎著自行車售賣自己的靈感。但現(xiàn)在,我的郵箱塞滿了獵頭的郵件,我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在這里引起轟動!
他忽然看向她,表情倨傲又冷冽:“我曾經(jīng)以為,你有一天也能有與我比肩的實力,原來是我錯看了你,你只是個會輕易說放棄的膽小鬼!
趙葉子明明知道他是在激她,卻還是因他這樣詰難的樣子而覺得難過。她深呼吸幾下,終于倔強地揚起了頭,一字一頓道:“我才不是膽小鬼!
06
趙葉子撐了下來,并在無情的廝殺里,領(lǐng)跑了那些同期進入的新人們。
原來熬過山窮水盡,真的會柳暗花明,曾經(jīng)覺得壓在肩上的大山原來不過是一粒沙,只是當(dāng)時被一葉障目。
趙葉子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刻苦,很快就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一年剛過,她甚至被邀請進入公司最重要的游戲研發(fā)項目組,高鶴則是她的頂頭上司。
這是一款運用VR技術(shù)實施的大型游戲,從研發(fā)開始就被寄予開啟公司下一個黃金十年的厚望,公司因而不惜重金大力開發(fā)。
趙葉子與高鶴像孕育孩子般一起從零設(shè)計,一點點讓它血肉豐滿最終呱呱墜地。
游戲剛一上測試版,便掀起浪潮,不僅僅在業(yè)內(nèi)人士中獲得廣泛好評,還被熱情的眾多玩家擠爆了測試服。
所有人對之最高的評價就是真,貼近生活的豐富畫面,逼真流暢的交互體驗,而最大的糟點則來自于動漫化的人物造型,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問,為什么不能做真人造型?
對于這一點,趙葉子其實早就與項目組有過爭論。她是個頭腦活絡(luò)的年輕人,自認很懂年輕人的需要,老板卻一直強調(diào)要用動漫人物,并且不給她任何討價還價的機會。
人自信到了一定程度,總是會做出些驚世駭俗的行為,趙葉子在一次游戲更新維護時擅自加入了一個真人形象的人物,并希望因此在得到眾人肯定后,讓古板的老板改變初衷。
可這個計劃沒能逃過最后審核的人員,老板在收到消息后將她喊去大罵一場,他罵她幼稚,說她還帶著象牙塔里最羅曼蒂克的幻想。
“你以為我沒想過用真人嗎?我們早就攻克了最難的技術(shù),換個形象不過就只用找?guī)讉好的美工,但問題的癥結(jié)不在于這里!你想過成癮的問題嗎,想過一旦有人過分投入游戲,當(dāng)他拿下眼鏡回歸現(xiàn)實生活,他真能分清什么是虛幻什么是現(xiàn)實的問題嗎?”
這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趙葉子被深深震撼。是啊,如果不給虛幻和現(xiàn)實創(chuàng)造一個邊際,那當(dāng)你過分沉溺于一個世界后再起身回首,到底什么才是虛幻,什么才是現(xiàn)實?
人在無比荒誕的夢中醒來,還會有一種今夕何夕的錯覺,更遑論是一場逼真到每個細節(jié)都無比貼近現(xiàn)實的游戲呢?
趙葉子因為這個重大錯誤最終被公司掃地出門,她整理完辦公室預(yù)備抱著自己“細軟”離開時,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接過了手里的箱子。
是高鶴。
趙葉子眼神躲避地低下頭,要他不用送自己,他卻口吻輕松地說:“不是故意要送你,是跟你一起走!
趙葉子納悶看他,他向她露出一個比夏日更暖的笑容:“你是我下屬,既然我管不了你也保不了你,那還有什么臉留在這兒?”
07
高鶴說他是沒臉留在公司,但趙葉子知道,他其實只是為了她。
兩個人從游戲公司離開后,合伙成立了一家新的公司。趙葉子之前想做卻沒做成的夢想,這次由高鶴來幫忙實現(xiàn)。
但他們這次不是為游戲服務(wù),而是為更廣大的人群服務(wù)。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會有一個很珍惜的人,或是一段想留住的精彩時光吧,他們難道不想被客戶量身打造一個專屬于自己的世界,好讓這些人和事長久地活在身邊嗎?
高鶴和趙葉子就是為這些人的需求服務(wù)的,高鶴還為這個程序取了一個很貼切的名字:荷魯斯之眼。
“荷魯斯之眼是是鷹頭神荷魯斯的眼睛,古埃及人覺得鷹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看到人看不到的角落,所以他們對荷魯斯之眼十分崇敬,并相信荷魯斯之眼能幫助他們重生和復(fù)活。”
趙葉子覺得由衷敬佩,還有什么是這個男人所不知道的嗎?
她笑著問他:“你為什么總知道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荷魯斯之眼,這個名字很好,我看到網(wǎng)上有很多人都希望用這個程序來和逝去的家人重遇!
已經(jīng)有很多人慕名而來,并希望通過他們的程序來實現(xiàn)團圓。
趙葉子與高鶴從中精心挑選了一個失去孩子的夫妻,并通過提煉孩子過去的視頻得到數(shù)據(jù),利用荷魯斯之眼實現(xiàn)了他們另一種意義上的團聚。
這樣的感人的畫面通過媒體的宣傳,將荷魯斯之眼的聲望推到最高。
人們因之高度仿真的效果和堪稱傳奇的交互方式所吸引,程序剛剛上架的第一天,他們就賣出了幾千萬份。
媒體們說他們用非凡的觸覺嗅到了每個人的靈魂軟肋,并對他們所給予的人文關(guān)懷做出了最大的褒獎。
他們一時間風(fēng)頭無兩,金錢名譽地位都唾手可得。
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意外發(fā)生了。
08
方才還因這段經(jīng)歷而神采奕奕的趙葉子,突然就蔫了下來。她像個泄了氣的氣球似的癱在椅子上,晦暗的眼睛一直在顫動。
倪娜問她為什么不再往下說了,她卻拼命搖頭,眼淚如斷了的珠子似的往下淌著。她邊擦邊笑,一時連腰都直不起來:“我這是怎么了,怎么還哭了!
她聲音很大,仿佛這樣底氣也就大了起來:“我跟高鶴都是有錢人了,你猜他怎么跟我說的,你終于能跟我比肩了。”
倪娜也向著她笑,并且很快告辭。
助理的車子已經(jīng)停在外面,她腳步有些趔趄地上了車,腦子里還滿是那個女人又哭又笑的樣子。
趙葉子還不完全失去理智了吧,她還是能在回憶里找出被她刻意忽略的那個細節(jié)的對不對,那個堪稱致命卻又十分殘忍的關(guān)鍵細節(jié)。
她跟高鶴那些故事的下半段,此刻由倪娜陳述。
忽然得到一切的趙葉子和高鶴并沒有讓命運垂青太久,高鶴忽然被診斷出惡性癌癥,并在很短的時間里離去了。
受到打擊的趙葉子第一時間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屬于自己的荷魯斯之眼,她用技術(shù)將之再現(xiàn),卻在那個虛幻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
自此,倪娜對趙葉子為期數(shù)月的觀察終于宣告結(jié)束。
那些官員再次匯集到倪娜的辦公室里時,她態(tài)度審慎又專業(yè)地告訴他們荷魯斯之眼程序的發(fā)售必須被立刻終止。
“這款程序的上馬太過倉促,它確實會對人造成十分負面的影響,譬如丟失記憶,分不清現(xiàn)實抑或虛幻,它甚至還會在倫理道德和公俗良序上帶來許多顛覆性的挑戰(zhàn)!
官員們很快開始動作,試圖將事件造成的負面影響降至最低,而趙葉子的家人也因為受不了她的幻想而將她最終送進了醫(yī)院。
這對于大眾,對于趙葉子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倪娜在沒見到趙葉子之前,一度這么想過。
09
倪娜再見趙葉子,是在這一年的年底,她的父母打來電話,說她近來有了很大改善,向她謝謝的同時也希望她能去看看她,順便給出一點專業(yè)意見。
倪娜欣然而往,可她沒想到會在醫(yī)院里,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趙葉子。
倪娜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幾個月前,她青春活力,鼓鼓的一張臉上滿是膠原蛋白,F(xiàn)在的她卻只能用形容枯槁來形容,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額頭嘴角也有了細細的皺紋。
看到她來,她幾乎如看見一抹光,她立刻掀了被子要去抓住她,卻被床上的鏈子鎖著,像是一只怎么都擺脫不了禁錮的困獸。
她只能向著她喊,說:“倪教授,你跟他們說,你跟大家說,我沒有生病,我是很正常的,你也知道高鶴在的吧,他只是有點事沒辦法來而已。”
與不信的人說無,與信的人說有,是她這種病癥的典型反應(yīng)。是誰說的她好多了,倪娜憐憫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趙葉子的眼中遽然閃了閃,所有方才浮現(xiàn)的所有生氣如同漫天大火里被抽走的空氣般劇烈流逝,她一下子沉靜下來,看著倪娜的神情恢復(fù)了起始時的木然。
她如同夢囈般低聲道:“原來你跟他們是一起的,你從來沒準備被我說服,你是要來說服我的!
她很乖巧地笑起來,說:“是的,高鶴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我知道的,倪教授,我只是有時候很糊涂,可我沒有給別人造成任何傷害是嗎,你可不可以告訴他們,放我走?”
她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前一刻明明在跟倪娜說著話,后一秒又跳到其他頻段去,嘴中喃喃著:“我只是一直都好想告訴他,其實我最喜歡騎著自行車的你!
——幾年之前,我跟你一樣是個不名一文的學(xué)生,到處騎著自行車售賣自己的靈感。
——其實我最喜歡騎著自行車的你。
——喜歡那個不名一文的你,喜歡那個穿著白襯衫,無數(shù)次自夢里接走自己的你。
倪娜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被低氣壓所環(huán)繞了。她盡管是個很有經(jīng)驗的心理治療師,卻依舊還是會被病人的事所煩惱。
送她回去的助理同樣心情不佳,她很感性地說:“倪教授,你說我們真的是對的嗎?趙女士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F(xiàn)實和幻想之間真的會有界限嗎,對于我們來說這就是現(xiàn)實,但對于她來說說不定幻想才是現(xiàn)實呢?”
“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倪娜自后視鏡里瞪了她一眼,她語氣嚴厲地說:“她是一個病人,需要專業(yè)的幫助,你作為一個醫(yī)生需要更加理性,不要因為病人的情緒影響了自己的判斷!
助理被她嚇得當(dāng)即瑟縮了一下,輕聲抱怨她可真兇,曾經(jīng)的她雖然也很嚴厲,但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冷得不近人情。
10
倪娜到家的時候,像往常一樣喊著丈夫顧世鑫。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弄得她整個人都濕漉漉的,她急需來一碗熱湯好緩解這深入骨髓的潮濕陰冷。
顧世鑫還沒回答她,她先被一陣電話鈴聲所打擾,來電的是她的妹妹,她在那邊向她問好,并且試探著問:“你最近好點了兒嗎?”
倪娜反問:“我有什么不好的?”
妹妹說:“世鑫走后,你狀態(tài)一直都不太好。明天就是他一周年的忌日,我陪你一起去給他掃墓好嗎?”
“啪”的一聲,手機掉在地上。眼前猶如勁風(fēng)蕩滌過的大地,吹得茫茫一片真干凈,倪娜忽然有片刻的清醒,以一種局外人的視角審視這個家。
家里空空蕩蕩只有她一個人,門口鞋柜里的男鞋已經(jīng)很久沒人在穿,柜子里的男裝也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插在花瓶里的那束玫瑰——如果還能被稱之為玫瑰的話——已經(jīng)枯萎得不像樣子,它們?nèi)~片枯敗地緊緊縮在一起,干燥頹敗得用手輕輕一捏就會化成齏粉似的。
她突然記了起來,那是一年之前顧世鑫送給她的結(jié)婚紀念日禮物。
那天他因為太忙只給她訂了一束玫瑰,她不滿足地撒著嬌說你根本不愛我,他便吻了吻她額頭,很急地跑了出去。
那天也一樣是和今天一樣陰冷的雨天,烏蒙蒙的天低低地壓下來,空氣濕潤得讓人完全透不過氣。
她站在陽臺上喊他,說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他回頭向著她笑,笑容宛如黑夜里射來的一道光——她沒想過那是他留給他的最后一個影像。
幾分鐘后,他被一個酒駕的司機奪去生命。
她生命里的最后一束光也滅了。
怪不得她討厭雨天,討厭潮濕,怪不得她一直做同一個怎么都醒不來的夢。原來她的時間早就已經(jīng)靜止,停留在他離開的那一天。
人出現(xiàn)幻想的第一階段是迫使自己相信,當(dāng)遇見有人詢問的時候,他們則表現(xiàn)出壓抑的一面,會順著他們的思維以避免被質(zhì)疑。
但當(dāng)病情發(fā)展到第二階段,他們理智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們立刻開始展現(xiàn)出攻擊性的一面,不僅說服自己相信那些幻想,也迫使別人贊同。
……現(xiàn)在的她在哪個階段?
倪娜踩過自己手機,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上客廳的沙發(fā),拿起了手邊的一個AR眼鏡。
那是趙葉子公司的出品,里面預(yù)裝著為她定制的荷魯斯之眼。程序在政府授權(quán)下架后,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更新過,但倪娜并不在意。
她很快就不需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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