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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源氏物語》一直是生命里的一本書。
這海之東面日本國,流水棕棕,古琴聲聲,平安朝代的風骨,盡皆展現(xiàn)在紫氏部淺淡內(nèi)斂的筆下。
那真是個叫人;蟮哪甏,和歌聲里,早鶯啼唱微風和煦,庭前粉白的櫻花在瓦藍色
天空中紛繁緩慢飄落,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這樣美麗,糜爛,頹廢,畫卷中的世界,盛世華章。
這樣一本書,記錄著那些平安朝代的女子們。這些風華絕代的女子的喜怒哀樂,在早鶯聲中與八重櫻一般,繁盛地開了七日,然后便悠然慘烈地墜落于宮墻后的期盼中。當然,漫長的日子里,也是有歡樂的,在和歌會,在賞藤夜,在賀茂祭,清秀的公卿之子唱著催馬樂吹著橫笛拍著紙扇迤驪地行了過來,繁華如夢一般掠過她們清冷的眼,可是還來不及歡喜呢,盛世華章便唱罷了,奢糜的近衛(wèi)香氣慢慢淡去,庭院依舊深深,幾許。
我自是愛著他們的,一一記得她們的名字,與她們的故事。
這第二個女子,喚做六條。
六條御息所,只是住宅的名字,卻在這里當做了女子的代稱。
和一條二條一樣,六條,那是京都的地名,仿造長安城修建的京都,一格一格,和象棋一樣,數(shù)字越小就越接近帝都。
六條,是一個遠離帝都的地方。
六條妃子,風流雅致的完美化身,遍曉詩書,風姿絕世,備位東宮,是皇太子掌中那顆最眩目的珍珠。
舞低楊柳,歌盡桃花,催馬樂的樂聲響起來,《青海波》的舞蹈舞起來,紅顏彈指,在不經(jīng)意間,就可以繁華世代的。
只是天偏不要她如意地過完這一生,幸福如那早春枝上的櫻花,只開得短暫的月日,到最后,滿天的紛飛后,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造化是如此叫人難以捉摸,縱是多么不肯面對,還是得和太子死別,曾經(jīng)梢頭獨占一枝春的歲月忽忽然就過去,孀居歲月在雙十的芳華來臨。
以為心是死了罷,第一次婚姻,是父大臣的望女成鳳,要用女御和中宮的身份來彰顯和延續(xù)家族的無上榮光。而以后,是該為自己活著了。
在和歌中被教養(yǎng)大的女子,斷不會在世俗的富貴就低下高貴的頭,更何況,曾經(jīng)是無上榮光的皇太子妃啊,怎樣的豪奢沒有見識過呢?怎會被尋常男子的花言巧語所賺取?不是不是自許的,這世間,真不覺得還有誰能叫她做其德配。
早春已過,盛夏轉(zhuǎn)眼就來到,庭前撫子花盛開,靡靡的搭了一眼,就讓丈夫留給她惟一的遺念,眼前這短發(fā)初初覆額的小女兒伴她度過這余生歲月也罷。
直到那一日,六條御息所來了一個為世人贊譽的男子,他的榮光照耀著整個宮廷,他誠懇地求愛,不以自己的年齡小她7歲為憂。暢談,關(guān)心,優(yōu)雅的詩歌往還。她看到自己心中幽深的那一處,悄悄為他牽系。
是很高傲的女子,但是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和塵土一樣低。那么的倨傲凝重,終于也肯為了他,俯仰身姿,去和光同塵。
然而在他,這萬花叢中過的男子,這自幼嬌養(yǎng)的皇子,來得太輕易的愛怎么能滿足一心要用得不到的愛來印證深情的他呢?他要的,是走在百花中看不到片葉沾身。纏綿過后,是應該羞憤的轉(zhuǎn)入內(nèi)庭再不相見,而不是在晨早的微光中,從錦被中坐起身來,目送那心愛的人兒遠去的。
所以,他竟是遠著她了。這一番逢場作戲成就了她一生最可懷戀又最可折磨的夢魘。
牛車轆轆地行過,載著那車上的貴人,往六條方向來。
庭前的侍女們嘰嘰喳喳議論著,等待著貴人的車輦下降。席子鋪開來了,屏風張起來了,等待著那光華公子的步履。
遠遠的,卻又聽見低低的議論:
公子往紀伊守家去了呀,據(jù)說那家的小姐,喚做宣端荻的,是一位美女啊……
公子的車輦往二條院私宅去了,那里好象收著一個兵部卿親王家的女公子吧,公子把她接過來撫養(yǎng),打算以后收在身旁的吧?
是怎么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歸,是如何壓抑的哽咽著中夜夢回的哭泣,心給出去,全心全意的真情給出去,卻原來是多情的被那無情的所煩惱,芳心只共絲爭亂。
面對這樣的背棄,能做的,也許只有塵封自己還愛著的心。
枯坐中庭,血紅色的單衣,襯著雪白的襯衣,鮮明的對比,是一種素手裂紅裳的決絕。
生魂一縷縷不聽自己理智的往外走啊,要去看那個思念的人,看那個負心的人,看自己夜夜的碧海青天,是別人的芙蓉帳暖。
夕顏在荒邸中被鬼魂所祟,左大臣家的葵姬在生產(chǎn)中死去,世人都懷疑是她的嫉妒,是她的生魂作祟。
是嗎?不是嗎?有理智的時候,她會這樣問自己。甚至有時候,會覺得,或許真的是自己也未可知。深知身在情長在的道理,是以夜夜糾纏在他夢里,也不是不會的吧?
她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原來這姹紫嫣紅開遍,終于也成了斷壁頹垣。
終于她決心陪伴女兒去那海之東岸做神的新娘。
他驚駭?shù)芈牭竭@個消息。
野宮庭前,還是見過一面的。秋天的夜晚,蔓草松濤蟲鳴,似此星辰非昨夜,他究竟是舍不下,也究竟是要來看個究竟,他不甘心,不甘心她就這樣離開。
她何嘗不知道他的不舍呢,即算這么多的糾纏以后,即算在世人眼中,沒有做對事情的一定是他。她何嘗不在愛著呢?她何嘗愿意遠離繁華遠離這個深愛的男子。可是她是這樣要求絕對的女子,如果真的全心付出過,她便要這全部的回饋,這天是她的天,這地是她的地,而這她愛也愛她的男子,眼中心中,要只得她一人。
分做了一份一份的愛,高傲如她,她不要。
寧此海角相聽松濤,任那慘白的潮撲上山石,一聲聲的痛,便是對自己輕許情絲的懲罰。佛前清水鏡里視去,徒然是佳人的韶華艷光,但,君子也竟能忍心不聞不問——也應是時候舍了那華貴的唐衣,棄了這點眉的黛墨,不如歸去。
于是便飄然地去了,詩書往來中竭力地若無其事,只不許自己再直視這負心人一眼。只怕,若是視線相連,便又生了一重情孽,生生的,如何掙得斷。
漸漸的,入骨的怨究竟也淡漠,伴著女兒嫩稚的祝禱之聲修法,山間歲月,流光一拋,也似是忘了纏結(jié)的情與恨,只記得佛法與古經(jīng)了。偶爾回京一住,聽到那心心念念的人已遠遷須磨,無奈地輕笑一許:妾心已是古井水,如何再能偶一微瀾?
改朝換代的時節(jié),終于又回到了京城。六條故邸在他細心照拂下煥然一新,又是當年錦華風流景致,但萬般心機,終只博得她淡淡一笑:心已死,縱千般繁華,訴與誰家?日日的賞心樂事,終于不再是她的庭院。
此時此刻,難以為情。
終于懨郁終日,一朝成疾,然后斷然將一瀑委地青絲削去,心中清明如鏡:已是到與這萬丈紅塵別去之時。
唯一舍不得的,是這花樣年華的女兒,若她也似已身般情孽糾纏,必定也如已身般薄命紅顏。思來想去,世間人,竟無所托付,只除了他。
也唯有他,權(quán)傾天下,才能呵護愛女一生無憂。
再相見時,隔了層層帷幕,恍然已是十數(shù)年,燈火明滅之時,君子未老,而佳人將逝?粗Q視女兒的眼神,分明又是怦然心動,一時間,纖指定定地緊握了衣襟,然后咬著銀牙字字吩咐:務必要讓女兒以處女終身,萬不可似她,為男子清名掃地。
原以為已經(jīng)忘卻了的情與恨,竟一時兜發(fā)出來,便似那纏了千絲萬絲的繭,一點沸水,又重是百般纏繞不清:她怎么可能已忘了他呢?他便是她的愛與恨,情與思,藤花樹下的和歌往來,月涼如水的琴瑟相諧,伊勢海邊的風聲蟬鳴,統(tǒng)統(tǒng)是因為他的記憶。
于是赴去幽冥那一刻,她終于發(fā)下了一世最鄭重的誓愿:千般愛,萬般怨,便是陰陽相隔,也不能減損一絲。管那十世蓮座,管那千代福報,只愿此身化為厲鬼,傷盡他身邊所愛,與他整世糾纏。
方不枉她一世情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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