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熟悉他，卻知道他聽到贊美時雙頰總會伴著一個含蓄的笑而微微泛紅。
　　他蒼白的手指總是不知疲倦地在黑白鍵盤上演繹他的心事。
　　我倚在門邊的時候，聽到他的輕笑聲、他音樂里的啜泣。
　　會情不自禁睜大眼睛，當(dāng)那一連串泡泡似的音符揚(yáng)起的時候——陽光在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音符上跳躍閃爍；
　　又不免神傷，當(dāng)那串心情紛紛墜落的時候。
　　我說，
　　我很難過。
　　他羞澀地笑笑，雖然我看不到——
　　淚水莫名地滑落，我知道這是上帝叫它們這么做的；
　　我微微側(cè)臉，貼到冰涼的壁墻，看到一個修長的純正的黑的影，模糊在淚里，但我知道那是他的存在。
　　他羞澀地笑笑，真的他笑了。
　　雖然我看不到——但這個世界不是有很多我們看不到的存在么。

　　——“你在為誰歌唱呢，借用一架啞巴鋼琴？”
　　——“哦……我么？是……”
　　我聽不到他的回答，但我知道他在這里停頓下。那便是為了她。
　　……他羞澀地笑笑。
　　他總是在黑白鍵上不知疲倦地演繹著他心情的歌謠，雖然他的手指疲倦了。
　　他的手指早該疲倦了；還有他的古典的黑色燕尾服；還有他的白色絲質(zhì)襯衣——那精致的袖口露出三分，上面各有一顆銀質(zhì)的紐扣，在沒有光源的光線中閃呀閃。我便知道那銀質(zhì)感的光也閃得倦了。
　　——“你在為她歌唱呢，借用一架啞巴鋼琴？”
　　他沒有發(fā)話，但我聞到了他羞澀的含蓄微笑——一串被陽光烘得香噴噴的音符，肆意散開。
　　然后我知道他的眼淚很疲倦了，我知道是上帝叫它們這么做的。

　　——“我很難過�！�
　　我這么跟他說。他沒發(fā)話，然后我累得把眼睛閉上。我的眼前，本是一面老舊的走廊的墻。
　　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穿過一條來時的走廊，走廊彎曲，一面是墻，另一面，透明的、耀眼的窗。
　　走廊最亮處（那是陽光透過褪過色的彩玻璃后最顯蒼白的地方），
　　一個永恒的時間的人在奔跑，每一步都踩踏在音符的心跳重音上。
　　——“……幫幫我，拉我一把�！�
　　淌著汗，他說。
　　我在向前滑。
　　——“幫幫我，拉我一把�！�
　　他奔波在原地，喘著氣說。
　　我在向前滑。其實我沒有在跑。但我在向前滑。
　　我張開口說話，聲帶發(fā)出的音被推著我的風(fēng)瞬間吞噬。
　　——“我有點(diǎn)害怕……”
　　我說；……卻聽到錄音帶加速后纏繞卡機(jī)的混音。
　　——“幫幫我，……拉我……一把……幫……”
　　我滑過他的身邊，這一切景象被二胡音般婉轉(zhuǎn)的曲廊遮蔽不見。
　　最后一瞥：他的眼睛一直空洞地仰視著上方，那里有一只丑陋的達(dá)利的鐘在瘋狂地轉(zhuǎn)。
　　循環(huán)……循環(huán)……
　　他并沒有注意到我。
　　循環(huán)……
　　而他并沒有注意到我。
　　……我將滑向彩色玻璃愈濃地遮蔽陽光的黑暗地……

　　我猛地睜開眼睛——
　　老舊的墻的污痕多么像達(dá)利的鐘的猙獰嘴臉。
　　耳畔是寧靜的樂音續(xù)著孤獨(dú)的美和傷。
　　我疑惑這上帝的淚是不是把我固定在了半掩的門邊。門縫處的光像方才走廊一邊刺眼的窗，灼得我彷徨。
　　——“是時光吞噬了我，還是吞噬了奔跑的他……”
　　喃喃地我發(fā)話。
　　他卻沒有回答，只是琴音如藍(lán)寶石光面上爍動的光，蘊(yùn)含著一切他的要說。
　　有一種不可抗的力量把我眼前的舊墻景象模糊掉。
　　然后琴音被扭曲拉長——變成陌生老頭的太息，又如嗚咽總之顏色暗淡。
　　天際卻是湛藍(lán)、寶石綠與紫，勻調(diào)出不曾有的華麗。
　　底下是一面鏡湖胸懷著面前的天空與四岸擁抱著它的連山。
　　連山的頂端用釘刺住了欲墜的夕陽，它的涓涓鮮血噴灑，把景浸染。
　　連山的凹處是那老舊的太息悠然哭泣的地方。
　　我看到那發(fā)髻松散的老人架著一頭干癟的驢，哼著風(fēng)干的老舊歌謠垂下眼瞼往前探。
　　他的半面沾了夕陽的血，泛著青春的紅。
　　最后一叢掩蓋鏡湖的草就快撥開，老人亮的一邊臉眼里有淚花在閃；
　　我看到那眼簾映著溫馨的畫是故人垂釣湖邊，岸上另有桿靜靜地躺，把他無悔地等。
　　這一切就要在最后一叢草被撥開時實現(xiàn)。
　　我卻聽到□□撕扯、碎裂、金屬斷裂之音。
　　夕陽將泛銹的鐵釘掙脫，血暗，景枯。
　　太息聲……干澀；黃沙淹沒。

　　——“那卻是什么結(jié)果！”
　　我哭喊道。
　　一串冰冷的音符在滾，滾出門縫，踩過我的身體，匆匆離去。
　　我聽到時光詭秘的私語聲。
　　我憤怒地大笑起來，對那私語喊道：
　　——“你在吞噬你對幸福的諾言！”
　　——“那本不是時光的許諾�！�
　　他終于發(fā)話了。用的是恰如我想象中的那個優(yōu)雅的聲音。
　　——“它只是在，疲憊地吞噬你，你們。”
　　他平靜地說。
　　——“……它不小心弄醒我了，先生�！�
　　——“沒有關(guān)系，這不影響它的工作�！�
　　我微驚，仿佛又感到方才曲廊里風(fēng)對我的吹。
　　我疲倦地垂下了頭。兩頰溫?zé)岬挠苛魍蝗恍�，有點(diǎn)涼。
　　空靈的音符泛著珍珠色的幽幽淡光，寧靜而從容地擦著暗色的天花板飄過。
　　然后他笑了：
　　——“我要把永恒給你看�！�
　　——“……我？……我看到永恒？”
　　琴音驟然加重，有如指尖一顫，隨著金屬斷裂聲，纖細(xì)的鋼筆線條終端突然出現(xiàn)不可控制的黑色涌流，放肆地流淌。
　　——“你進(jìn)來�！�

　　門縫突然被蒼白刺目的白光掀開。
　　有什么，拖著我疲憊的□□或者凌亂的靈魂像光射出的方向挪動。
　　那純黑的背影在不遠(yuǎn)的地方獨(dú)奏出樂的涓涓細(xì)流，
　　我與他之間有花的洋流簇?fù)碇晃慌影裁摺?br>　　——“超脫于具象之外，一件事物從來都有。
　　而我會將其具象地演繹給你看。”
　　——“是……永恒？”
　　他微側(cè)過臉，耀眼的光芒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輕聲的，含蓄而羞澀的笑……
　　音符帶著我的情緒下墜。
　　我看到深不可測的黑，純凈得讓人窒息。
　　然而我的腦海中有個把握不住的歌聲遙遠(yuǎn)地響起，空靈若焰。
　　火焰躍動之處，歡快的氣球、自由的風(fēng)箏、媽媽香的米色被隱約可見。
　　焰氣上旋，這一切漸漸地卻要消失不見。
　　——“時光把幸福召喚，化記憶為偶然�！�
　　他淡然道。
　　我聽到孩子的哭聲，瀕死者喉間無聲的喘。
　　又有癡人囈語，忽而又有放肆的野女人的笑。
　　……
　　我看到深不可測的黑，純凈得讓人窒息。
　　樂音放肆地帶著我的情緒下墜。
　　——“她就要蘇醒。
　　聽這曲冗長而詩意的歌，
　　我心中的樂音只肯為她疲倦。
　　譜這首冗長而畫意的詩，
　　她被時光催眠的舞姿只許在頌歌里綻放。
　　她就要清醒。
　　……”
　　——“你的情緒請不要將他人打擾，
　　告訴我不幸的平凡里除了盡頭的寂靜外有別的可盼。”
　　——“……她就要綻放�！�
　　樂音放肆地帶著我的情緒往下墜。
　　——“……她就要綻放……
　　我會使你看見那時光吞噬的榮耀�！�

　　一道中國水墨畫的筆觸般飄逸的影在飛旋。
　　空氣中流動著女子清越的笑聲，浮動著她的肌膚與絲紗摩挲的芬芳。
　　暗處有永恒的時間的人在奔跑，目光失了自我的神。
　　——“讓我收集時光的不可及，
　�。ㄟ@超脫于具象之外，一件事物從來都有）
　　詩化了來將時光的可及重新演繹。
　　讓她的蘇醒重放光明�！�
　　暗處有永恒的時間的人在奔跑，徒勞著他自己的疲憊。
　　——“請你上前欣賞我的她的榮光，
　　這便是那超脫于具象之外，一件事物從來都有，
　　我將以具象為你演繹……
　　請你上前去�！�
　　中國水墨畫的筆觸般飄逸的影飛旋，暗處的永恒的時間的人在原地飛奔。
　　空靈樂音響徹的靈魂深處雷電一閃，我決計逆著使我滑向神秘遠(yuǎn)方的風(fēng)而行。
　　我要以淚水餞行曾熟識的一切，
　　淡漠曾經(jīng)的痛苦，悲傷逝去的歡樂，
　　我無心欣賞他的永恒的愛情等待，
　　只愿忍受自己的昨日景象在身旁旋轉(zhuǎn)，泛了黃。
　　我看到有限的天空一角，下方有年少的誰為明日祈禱。
　　她卻不見身后的溫暖，把眼光往面目可憎的遠(yuǎn)方看。
　　——“你將后悔于自我的貪婪和無知，
　　請相信我：遠(yuǎn)方的你在緬懷哪怕是今日的傷�！�
　　我的慟哭她聽不見，她喃喃說
　　——“為什么昨日再找不到，
　　難道擁有今天便要用失去交換；
　　如果只是更渴望曾經(jīng)的有而不在乎現(xiàn)今的得
　　可否拒絕時光的始與末……
　　可否選擇生命之初，既注定了走向沉默，便不要將一切開始，
　　而是……”
　　天的藍(lán)從不曾變換，暗處的時光的人寂寞而奔。
　　我倉皇而逃：
　　——“我便不要將永恒探討，
　　若代價是更大的悲傷與彷徨。
　　誰使我們重復(fù)著命運(yùn)的玩笑，
　　昨日的疑問為何只被今日遺忘。
　　古道老人風(fēng)干在時光的叛逆中，
　　最后一瞥的色調(diào)過于不甘……
　　與不可及只是一叢草的距離……”
　　——“與不可及只是一叢草的距離，
　　卻也注定了結(jié)局的謎離。
　　這超脫于具象之外，一件事物從來都有，
　　我便要……”
　　他說。

　　音樂教室的蒼白光芒里黑色閃電出現(xiàn)，撕扯的聲音斷裂音樂。
　　我情不自禁睜開眼睛，一個嚴(yán)厲的影像赫然眼前。
　　光線褪去……金屬斷折、家具碎裂……宛若物件撕心裂肺的尖叫。
　　——“如果你相信你看到了過去，就理解我是你那被騙的將來吧！永恒的探討、昨日的疑問又與你何干，你沒見過老頭的命運(yùn)最終風(fēng)干？”
　　光線消失，四處沉寂如亡。
　　我疲憊地闔上眼睛，他的安眠的情人的影像飄忽、浮動起來……
　　在一道慘白的光線下，……近了……近了……
　　她的肌膚泛著橡膠樹的淚固化后的光，她的肢節(jié)處銘刻著欲享永恒之福的連接縫。

　　心生恐慌與煩亂。
　　浮躁地推門而入，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音符顫動著傳出——
　　不，那不是一架機(jī)械鋼琴，不是一架機(jī)械鋼琴而已：
　　退了漆的鋼琴式老舊音樂盒，一個斷了肢的芭蕾舞者在鋼琴蓋下的鏡上專注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著。
　　一圈，又一圈；
　　循環(huán)……循環(huán)……
　　她沒有注意到我，這是當(dāng)然。
　　那泛著銀光的鏡面忽閃忽閃，仿佛在沒有光源的光線中閃得倦了的他袖口處的銀扣。
　　——“古道盡頭的……可謂之——希望。”
　　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說。
　　那便是與時光或命運(yùn)爭吵后所得的幸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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