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一章
十里桃花芳菲,萬丈潭水瀲滟。水波似有情故,還照得人溫良如玉。
正是鮮花吐蕊,萬物生機的時候。溱潼似乎也受這天地萬物的感染,難得地出了自己的竹屋。
溱潼的名字寓意很簡單,只是源于他的一個代號,琴童。
他生來就是個盲人,加之家里窮苦,出生后不久,便被遺棄在了荒郊野嶺。那天又剛好大雪紛飛。幸得善人搭救,他才得以存活。
他不知道那善人究竟是作何營生。他只知道那人操得一手好琴。雖然,他有生以來,只聽過那人的琴聲,無人可以對比,卻依然肯定,那琴聲定然已是天下無雙。
那人沒有收溱潼做他的弟子,而讓他做了自己的琴童。那人給了溱潼一個琴童的位子,便也懶得起名,直接喚作溱潼。
溱潼不知那人為何會救他。相處的這么多年,他了解,那人有多么的疏懶。有時候,甚至連續(xù)幾天都懶得做飯。溱潼本身又無法視物。小時候,那人忘記做飯的時候,溱潼也遍尋那人不著,便只能自己磕磕絆絆地尋著吃食。不能視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
再后來,他學乖了,會在那人做飯的時候,跟隨去學習。那人高興的時候,也會從旁指點。時間長了,溱潼終于學會了自個兒做飯。
再以后,他又學會了自個兒種菜。至于打獵之類,他是未敢向往的。
再再以后,那人走了……只留下他最愛的那把琴,那座竹屋和一顆丹藥。
臨走前,那人甚至未和溱潼告別。溱潼還傻傻地以為,那人會和從前一樣,過不了多久,便會回來。
直到后來,他摸索到了那把琴。曾經(jīng)那人無論走多遠,都會一起帶走的那把琴。
從此以后,溱潼的世界里便只剩下自己一人,終日與琴為伴。
畢竟是做過那人琴童的,沒過多久,溱潼在琴的造詣上也已是登峰造極。上天閉塞了他的雙目,卻給了他比之旁人靈敏許多的雙耳。
很久以前,那人就告知溱潼,溱潼他日在操琴上的造詣,必定遠勝于他。
如此,那把琴,是溱潼唯一的樂趣。那座竹屋,是他生之所系。至于那顆丹藥,那人曾經(jīng)告誡過他,在彌留之時,可以救他一命。
那人對他,想必也算是仁至義盡。
此后,溱潼再也不敢到處磕磕碰碰地亂摸。他害怕,可能哪一天,他會摸到的就是那人的一具尸體。
至少現(xiàn)在這樣,他的心里還能存著幾分想望;蛟S某一天,那人會回來,繼續(xù)從前那樣的日子。
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
那人依舊未回。
整個竹屋,從未有過人聲。惟有那裊娜的琴音,終日盤旋在山澗之中。
直至某一天,溱潼照舊在他的菜園里采收的時候,嗅到了陌生的氣味。
那味道有點像彈琴時,焚燒的檀香。卻不是那人身上會有的味道。那人雖然善于操琴,身上流露的卻只有藥香。
溱潼略帶戒備地向那個方向靠了過去。手里觸摸到的是一具漸漸散失熱量的□□。
這是他二十年來,除了那人之外,碰到的第一個人,卻已是奄奄一息。
溱潼思索良久,終是將那人留給他的丹藥為給了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醒來后,告知溱潼,他名喚景行,為拜訪琴圣而來,只是不小心落入谷底,以致差點命喪。
于是,溱潼知道了,原來,那人在外,有琴圣的名號。他的琴聲,也的確當之無愧。
景行的聲音很好聽。溱潼總是對于好聽的聲音又莫名的執(zhí)著。二人的相處倒也不曾冷場。
原本,景行在聽說琴圣已經(jīng)離開時,便打算起身離開,卻在聽聞溱潼的琴聲后僵立當場。
此后,景行在谷底陪伴了溱潼四天。四天,已是他能抽出的最大的期限。
景行不僅是個愛好琴棋書畫的雅士,更是五國之一的東籬國的王。
景行心底,是希望溱潼能隨他離開的。先不論溱潼那琴聲能帶給他以及他的國家的榮耀,單是每天聽那琴聲,就已是至高的享受了。
故,臨行前,景行起了勸說之心。
原本,景行對于自己的勸說也未抱希望。然而,看著那張在聽自己說話時,便會格外專注,且?guī)е┪⑵G紅的臉,他的把握卻是越來越大了。
雖然不曾親身經(jīng)歷,但是男人喜歡男人,這種事情,景行還是聽說過的。
“溱潼,你喜歡我的吧?”說著這話的景行,刻意將自己的聲音壓得更加低沉魅惑。
溱潼聽后,驚訝地回頭,不能視物的他,看不清此時景行臉上究竟是何表情。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雙眼。
良久,溱潼垂首:“是!
聽聞此話的景行,忽然就心情大好。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發(fā)過誓,若是有人喜歡他,不為他的權(quán)勢,不為他的地位,不為他的容貌,他便會傾情以待。
溱潼不知道他的身份,看不見他的容貌。溱潼,不正是那樣一個人么?
再加之先前便想到的那兩個原因,景行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帶溱潼回宮。
“溱潼,我?guī)慊匚壹,好不好??br>
“不行。我要在這里等人!背龊蹙靶械囊饬,這次的溱潼拒絕得很快很徹底。
景行的心里,一下子便不滿起來。前一秒還在說喜歡自己,后一秒就等起別的人來了。
思及此,景行的心里更是覺著,這人,是定然要帶走的。
“剛剛還說著喜歡我,下一秒就反悔了么?”這話被景行說得微有冷意。
“不是不是——只是,那人于我有恩,我卻從未曾報答……”
聽聞此句,景行的心里微微有些舒坦:“放心。我家里的屬下很多。你走后,我自會派人來替你守著。那人一來,我便會通知于你?珊?”
溱潼上下思量了一下,終究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畢竟,他也會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二十年,只活在這么一個地方,只有這么一個人,實在有些寂寞。
如此,溱潼便和景行一起回了宮。而溱潼卻依舊不知道,原來景行是東籬的王。只因為景行的那個希望——有個人會喜歡上他,不為他的權(quán)勢,不為他的地位,不為他的容貌。
景行回宮以后,便忙碌起來。溱潼則被他安頓在皇宮里一個偏遠卻環(huán)境宜人的地方。
每天,溱潼的院門都會被踩破。畢竟,景行回來的時候,昭告了天下,他尋到了一個琴技更勝當年琴圣的人。
于是,溱潼的生活也變得忙碌起來。忙碌而惶恐。他分不清那些人的話,到底是出自真心或者假意;蛘哒f,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會有人說假話。
那些渾身抹著脂粉的女孩子,會在他的耳邊嘰嘰喳喳。濃重的脂粉味道,蓋過了他彈琴時清幽的檀香。讓他的手指屈伸,都變得艱澀。
沒有人覺得,那些女孩子這樣走進一個陌生男子的房間,會不會有何不妥。那個男子,是個瞎子啊。他什么都看不到,能做什么?
宮里的太監(jiān)尖利的嗓音,同樣讓他不堪其擾。靈敏的耳朵,在讓溱潼迷戀上美好聲音的同時,也對噪音分外的敏感。
這樣的情況,只在景行造訪時有所改觀。溱潼的琴聲總是能為景行驅(qū)除每往日的疲憊。而景行的嗓音,對于溱潼來說,也不吝是一劑良藥。
二十年的空閑過得很快,幾個月的忙碌依舊很快。
轉(zhuǎn)眼,已是景行的誕辰。東籬之王的二十歲誕辰,各國使節(jié)爭相道賀。眾多的妃子,忙碌了好幾個月,只為這一次登場的驚艷。
而溱潼卻是在前一天,被通知前往參加的時候,才知曉。
當夜,景行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輕聲安慰著:“無妨,以你的琴技,何時表演不成?”
景行說得沒錯,當溱潼把手搭在琴弦上,開始演奏的時候,全場靜寂。
不論是聽過的,沒聽過的,只覺人間天籟,不過如此。
坐在最前臺的景行,看著臺下人如癡如醉的模樣,忽然就開始后悔,后悔自己將珍藏的寶貝展現(xiàn)在了眾人的面前。
只是,這樣一個天仙般的人物,能夠歸順東籬。對于那些喜歡琴棋書畫,且才華橫溢的名流世子,實在是個不小的誘惑。
景行,首先是東籬的王,其次才是想要對溱潼傾情以待的男子。
惟有他那緊握的雙拳,泄露了他心底些微的秘密。他身旁的母后,用手撫了撫他的右拳,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溱潼醒來的時候,身下已不是那張自己睡慣了的皇宮里的床鋪。
一直靠坐在床頭的人,見溱潼醒了,也不顧溱潼是否可以視物,便展露了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溱潼,好久不見。我是你師父的侄子!彪m然溱潼未曾拜那人為師,這人卻已經(jīng)默認溱潼是那人的弟子。
只是,好久不見?他們曾經(jīng)見過么?
床頭的人笑彎了眉眼,伸手揉了揉溱潼頭頂柔軟的發(fā)絲:“你大概不知道吧。那十年里,和你一起生活的,是兩個人,而非一個!
“我名叫,玉婁。”床頭的人鄭重地報出自己的姓名后,有些難以自制地抱住溱潼,喃喃地說著:“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一個十年,我不愿再錯過又一個十年……”
溱潼和那人一起生活的十年里,玉婁生活在河的南岸,溱潼生活在河的北岸。溱潼目不能視,玉婁口不能言。
玉婁每天的樂趣就是練劍,制藥,和看著河對岸的小孩子彈琴。
玉婁不明白,為何是比自己還小些的年紀,河對岸的人卻看起來這么寧靜安詳。
一晃,就是十年。玉婁躲過了南明皇室里最為動蕩的十年,終于踏上了回南明的路。他的啞癥,也被那人治好了。
那人的醫(yī)術(shù)的確高明,卻從未想過要治溱潼的眼疾;蛟S,他的私心里,覺得溱潼這樣無法視物,寧靜安然的樣子,就很好。
這么些年,玉婁一直想要把溱潼接回。但是,時局讓他明白,不能急于一時。若是當年就將溱潼接來,他必定會被這南明的皇宮吃得連個渣都不剩。
卻不想,時不待人。還未等時機成熟,溱潼就被人給接走了。
玉婁說了這么些話,溱潼卻只是抓住了一個問題,他不在東籬皇宮了?那么,景行呢?景行在哪里?
張了張口,極少發(fā)聲的聲線帶了濃重的沙。骸熬靶心?”
床頭的人聞言僵了僵:“別再想著景行了。他如今剛登大寶,需要做的事,絕不會比我少。他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況且,他的母后也不會允許你繼續(xù)留在他身邊。離開他吧。你在東籬的停留,于你,于他,只有害處!
這次將溱潼接出,之所以這么順利,多半還是靠的東籬太后的幫忙。
自己兒子的心思,做母親的還能不明白么?即使連景行自己都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溱潼,他的母后卻是分分毫毫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如今,景行是要江山不要美人。保不準哪天,他就反悔了。
她首先是東籬的皇太后,前任皇帝的妻子,其次才是景行的母親。
溱潼的腦里,只是回旋著那句“剛登大寶”和過去他和景行的對話。
“為何你的琴聲總是特別能感染人?”
“可能是因為人,情,琴統(tǒng)一吧!
“噢?彈琴,一定要有情么?”
“嗯。那人是這么告誡的!
“你說的那人,就是你那個救命恩人?”
“是的!
“那人,想必就是琴圣了……那么,你覺得一個帝王會有情么?”
“我不是帝王,不知道。不過,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情!
“是么?帝王確是有情啊。只是,他的情,播撒給每個子民的都一樣!
“沒有偏私的愛情之類么?”
“……沒有!
剛登大寶,那么,景行是皇帝了?也是,只有皇帝才會有那么大的排場?蓱z他卻是到現(xiàn)在才知道。
現(xiàn)在,他恐怕是回不去了吧。那里,也的確不適合他。雖然,那里有他今生最為牽掛的人。
從前,他就不敢去奢望景行的感情。現(xiàn)在,更是不敢。
他不明白他們是如何分析出了利弊。他只知道,自己喜歡一個人,那么就留在那人的身邊。
自己喜歡景行,所以留在了東籬皇宮。景行不喜歡他,所以經(jīng)常會整日整日地不見蹤影。即使難得見到了,他的身上,也總是殘留著各式各樣的脂粉味道。不濃,卻足以讓溱潼辨別。
這份愛情,在還沒有真正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無疾而終。
坐在床頭的人,不知不覺已經(jīng)離開。屋里只剩下溱潼一人。
溱潼一邊想著一邊陷入了沉睡。這一睡,卻是再沒有醒來。
尚是襁褓中時,在雪地里的幾天幾夜,終是給他落下了病根。所以,那人才會在臨走時,留下了那粒藥丸。
突如其來的打擊,喚起了溱潼心底深處的一段記憶,以致溱潼此時已是萬念俱灰。本就靠自己強撐著的溱潼,倒下也是自然的。
溱潼忽然憶起,那人離開的那一天,谷底深處大火漫天。那熱度,即使是溱潼隔得遠了,都能感受真切。空氣中的嗶啵聲,聽得更是清楚。
那場火,燒了很久很久。只一條河的距離,那火被擋在了那頭。這頭的溱潼依舊在生火,做飯。
看著溱潼似是熟睡的樣子,玉婁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當初若是將放在練劍上的心思分出幾分去學習醫(yī)術(shù),現(xiàn)在就不會面對溱潼的逝去而束手無策。
玉婁明白,溱潼猝死的原因?v然是心中有多么的不情愿,他還是將溱潼的尸首留給了景行。
待在景行身邊是溱潼的希望,玉婁很清楚。所以,他拿走的只是溱潼的那把琴。
對溱潼和景行了解的人都明白,景行喜歡溱潼。除卻二人,一個景行,一個溱潼。
溱潼的死訊很快就傳到了景行的耳里。因為,第二天,溱潼的尸體,就被擺在了景行的寢宮里。
原本被景行遏制住的感情,在那一瞬間,悉數(shù)噴發(fā);艁y中的景行,想到了那個傳說中能醫(yī)死人,起白骨的藥丸——九轉(zhuǎn)丹。
景行當即就下令,誰能找到九轉(zhuǎn)丹,封侯萬戶,賞金萬兩。
他懷著渺小的希望,那人服食了九轉(zhuǎn)丹后,可以醒來。
他卻不知道,天下間唯有一顆九轉(zhuǎn)丹,就是幾個月前被他親口吃掉的那一顆。
而溱潼的尸首,則被停放在皇宮的冰庫里。除了景行,無人得以窺見。
夜半無人的時候,景行會來到冰庫,和溱潼說上一句話。
話不多,只六個字:“溱潼,我想你了……”
整頓朝綱,萬里戎馬,還是一樣的過。
他,依舊是這東籬的王。只是,這一次,他先是溱潼的夫,再是東籬的王。
溱潼已經(jīng)死了。他需要一個已經(jīng)死去,不會再影響自己的人,來寄托自己所有的懷念與戀愛,好讓自己在現(xiàn)實里真正只愛天下眾生,不顧兒女私情。
只有死人,不會作亂,不會媚朝綱。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