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富貴花只今年開
01 十歲約
驚雷滾滾,雨滴暈染灰白的瓦巷。
隔著窗,仍能感受到屋子外的冷氣。
小姑娘半邊身子倚在榻上,小手縮在破布袖口里,猶豫了一會兒,努努嘴,將外衣解下,輕輕搭在昏迷的男孩身上。
湊近,不禁被那張白白凈凈的小臉迷住。
男孩兒好像家祠供奉著的觀音蓮,渾身淌著雨水,出淤泥而不染。
“渴……渴……”男孩蹙眉,眼卻緊閉著,直言要水喝。
小姑娘急忙跳了起來,大半個身體探進(jìn)大缸里,舀出半碗冰涼的水,然后爬上床,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喂進(jìn)男孩的口中。
男孩喝了兩大碗冰水,不由得睜開了眼睛。
“你是誰!”眼底滿是敵意,像一頭警覺的蒼鷹。
“管娼/妓居然管到老太太那里,可見大娘子沒長眼。唉,往后的事兒,誰能說的清吶?”
紛亂的雨聲中,傳來女人的聲音。
她瞪大眼睛,一把捂住男孩的嘴,“噓……不要說話!
男孩兒看到她眼底的乞求,覺得奇怪,便乖乖地沒有說話。
小姑娘拾弄起一兩張破碎的草席,鋪在男孩的身上,把他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裹起來,一邊動作,一邊解釋道:“小哥哥,委屈你點(diǎn),我們家規(guī)矩多,絕不許私藏男客。我救了你,你也幫幫我,千萬別叫人發(fā)現(xiàn)了,不然我們會被亂棍打死的!
她藏好男孩兒后,嘆了口氣,打開柴房的門。
果然,一位樣貌富麗的小娘子正朝這里走著,她身后隨了個丫頭,支著一柄油紙傘遮雨。
梅府的楊小娘子行為最是乖張,眼下這當(dāng)頭,能屈尊來到柴房的,除去唯恐天下不亂的她,再沒有他人。
她遠(yuǎn)遠(yuǎn)瞧見守在門口的小姑娘,秀眉就是一蹙,低聲罵道:“晦氣!
走到近前,一張臉立刻燦爛起來。
“蓉姑娘知道我來啊!
“小娘子有事情找蓉兒嗎?”
小姑娘背抵著門,微微一笑。
“我能有什么事,是老爺心軟,不忍瞧姑娘的親娘仙逝,孤苦伶仃,沒有依靠,叫我?guī)Ч媚锏角皬d里去,和大家伙見上一見。”
貼心的話,從刁鉆的口中說出,滿是怨毒的味道。
小蓉兒含著頭,走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她不看,也不敢看梅府的一切。
娘親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想做好人已經(jīng)不成了,但想做活人還有一線生機(jī),務(wù)必謹(jǐn)言慎行。
一路無話,過了四道高臺,步入正廳。
“哈哈哈,老太太福壽如東海,壽比南山,就連我們一干兒女也比不得您精神啊,這下府里又添了個女娃,您的六十大壽剛過,喜上加喜,咱們梅府盡沾老太太的光了!
“喜上加喜?哼,老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可不覺這算得了什么喜事!
聲音蒼老穩(wěn)重,想必是老太太了。
“官人,我把小蓉兒領(lǐng)來了!睏钚∧雉骠孀哌^,一顰一笑都帶著艷香,她緊拉著小蓉的手,笑道,“這孩子水靈靈的,和慕妹妹生前如出一轍……哎呀,掌嘴,是我說錯話了,該罰該罰。”
雖說該罰,可全場除了有誥命在身的老太太,誰敢罰她楊紫玉——
楊國公的表侄女,雖說是庶女,也沾了些皇親國戚的味道。
老太太微微沉吟,她看著站在中央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心里喜歡不起來。
她的兒子,愛上了勾欄妓/女,偷偷摸摸生出了個可憐的娃娃——楊小娘說話三分帶刺,如果她不受下這個女孩,恐怕往后的日子,沒辦法過。
“雋兒啊,這孩子我看過了,就寄在我房里養(yǎng),你看成嗎?”
梅雋遲疑了片刻,不敢忤逆老太太,只道:“兒子自當(dāng)是……自當(dāng)是沒有意義,但……”
“哪里能讓母親受累,這丫頭,叫妾身養(yǎng)吧,大娘子膝下已經(jīng)有了眉哥兒,而我卻沒有一男半女,難免孤單寂寞!睏钚∧飺屧挼。
老太太面色一沉:“想要孩子,自個兒生去,一個娼妓的女兒你國公家的小姐也稀罕?還真是母雞下不出蛋來,什么稀奇事都有,原先大娘子就不錯,生生被你們弄到尼姑庵里頭清修去,怎么,還想再禍害一個?”
眾人噤聲。
老太太拄著拐杖,輕輕走到小蓉的身邊,滿是皺紋的臉上展出一抹和藹的笑容。
“堇蓉是吧,往后跟著我,不會有人欺負(fù)你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言語。
老太太見狀,一把把她抱在懷里,眼中隱隱泛濕:“孩子啊,你是我梅家的骨血,是阿慕那丫頭的女兒,我會好好待你……”
小蓉愣了半響,終于哭了出來。
聽說,她的母親慕小娘,生前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頭,后來在一次渡船時遇到了水賊,小娘為了救老太太,溺死在了水底。
而老太太的兒子,也就是小蓉的父親梅雋,尋花問柳時,找到了淪為娼妓的慕小娘子,兩個人便相愛了。
看來,老太太對娘親,還是有許多感情的。
……
“你叫什么名字?”
“梅堇蓉,三色堇的堇,你叫我小蓉就好。你呢?”
“……賀孟澤,君子之澤的澤,叫我阿澤!蹦泻⒌偷偷馈
他縮在墻角,身上裹著老太太賞給小蓉的狐皮大衣,月光映在臉上,仿佛在照一塊無暇的美碧。
他身上已經(jīng)干了,但依舊覺得冷。
“小蓉,你方才去哪了?怎么帶回這么多好東西來?”阿澤問道。
“我……去見了我的奶奶,還有爹爹,這些都是他們給我的,奶奶要我到她那里去住,我想照顧你,就稱病,等安定好你,我再去。”
男孩有些難過,他把頭埋進(jìn)了潮濕的被子里:“我祖上三代,都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我哥哥,但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們走散了!
“你原來是迷路了嗎?”小蓉關(guān)懷地問道。
她見到過很多迷路的孩子,幸運(yùn)的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找到家,不幸運(yùn)的就被人販子拐賣,一生漂泊。
她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陣的傷感。
阿澤低低的哭泣,他想起了好多事情,那是他一生的噩夢。
他含著淚,看著小女孩,徐徐追憶:“我父親是朝廷的一名武將,三年前,在攻打大金的途中,與母親雙雙被賊人所害,我和哥哥跟著大伯來到東京,還是有人要害我們,他們要斬盡殺絕!”
“……那你怎么辦?”
“報(bào)仇!我要報(bào)仇!”
阿澤的眸子中,閃過一絲血光。
他緊緊握住小女孩的手,十指相抵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的心和他的心是緊密相連的。
他激動地許諾:“明天雨停了,我就去找我哥哥,好男兒當(dāng)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等我報(bào)了血海深仇,做出一番大事業(yè)時,就來梅府找你,好不好?”
“找我?”小蓉的臉暈成了熟紅色。
“找你!蹦泻(jiān)定地說,“我娶你,讓你做我的大娘子,我的后院里,也只有你一位娘子!
小小的孩子,哪里懂得嫁娶之意,之覺得這個誓言莊重神圣,對得起他的救命恩人。
小蓉聽后熱血澎湃,她有一瞬,竟相信了,面前這個十歲多的小男孩,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抬著十里紅妝,邁過深宅的高墻,前來聘娶。
阿澤在夜里走了,披著那件狐皮斗篷,離開了梅府。
02 十五歲金
一朵朵紅艷的牡丹,綻放在花園里。
牡丹是出了名的富貴花,一綻,便艷壓群芳。
小蓉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穿著淺色的衫子,用白綢子擦拭著花瓣上不小心沾上的泥垢。
一個老媽子坐在后頭,兩只魚一樣兇惡的眼睛死死等著擦花的姑娘,稍有不對,就喊道:“勞煩蓉姑娘再擦拭一遍,要是讓老太太看見了泥垢,咱們可是要吃板子的!”
擦完牡丹,去擦那月季,不一會兒手上就蹭出十幾道細(xì)口子。
小蓉忍著疼,一遍遍擦拭著。
太陽毒辣,一擦便是一整天。
晚宴過后,無需回房,直接到老太太屋里伺候,捏肩揉腿,端茶遞水,有了她,老太太房里的丫頭都輕便了不少。
人家只當(dāng)她是娼妓的女兒,從沒拿她當(dāng)過梅府二小姐。
“你們聽說了嗎,賀家來提親了!”
“賀家?怎么可能?賀家在東京可算是世家貴胄,咱們梅家靠吃老本,雖有些微資,可論門當(dāng)戶對,哪里輪的著咱們?”
“真的,不信你問小橘,她的消息最靈通。”
花叢中,有丫鬟竊竊私語。
賀家?有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呢?堇蓉露出嘲弄的笑容,繼續(xù)干著手里的活計(jì)。
忽然,身后一陣凌人的氣勢。
轉(zhuǎn)頭一看,大小姐梅夢雪氣勢洶洶地趕了過來。
“啪”的一聲,一把掌甩在堇蓉的臉上。
梅家大小姐的母親,也就是大娘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主動到城郊四十里的尼姑庵里清修,所以老太太和老爺都很是疼她,不經(jīng)意間,也釀成了驕縱的性格,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動輒引得堇蓉也遭殃。
“姐姐……這是怎么了?”堇蓉強(qiáng)顏歡笑道。
“你還敢問我怎么了,說,什么時候勾引得賀家嫡長子?我就說你和你死了的娘一個樣兒,是個禍害!賀家公子誰都不娶,偏偏來娶你,不是你勾引的又是誰?!”
堇蓉愣了半晌,喃喃:“賀家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呵,裝什么裝,你會沒打聽賀家孟澤?”
手中的石盆驀然墜地,濺起水花,灑在兩個人的衣裙上。
“!你發(fā)什么瘋?”
“你說他叫……賀孟澤?”
堇蓉傻傻地站在原地,一遍遍確認(rèn)著這三個耀眼的字。
五年前的那個雨夜里,朝她許諾的小男孩兒,終于回來了嗎?
八抬大轎娶她做大娘子,這些夢幻的事情,會變成現(xiàn)實(shí)嗎?
她想著想著,忽然嚶嚶哭了起來。
這么多年,堇蓉第一次流淚。
……
“你說什么?賀孟澤要娶老太太屋里那丫頭?”
楊小娘捏著手帕,蹙眉道:“宴會上,我瞅見過賀小哥兒一眼,豐神俊朗的人物,怎么年紀(jì)輕輕的眼睛就不好使了呢?”
侍女一笑道:“賀家公子沒看上大娘子家的雪姑娘,反而看上了蓉姑娘,您應(yīng)該高興才是啊!
“你說的對,老太太現(xiàn)在估計(jì)頂大不痛快,她可一直護(hù)著雪姑娘和那尼姑的媽,這回叫小娼妓得了乖,呵呵,有好戲看了,咱們也別閑著,去賀賀喜吧!
當(dāng)楊紫玉到前廳時,已經(jīng)亂作一鍋粥了。
雪姑娘正哭的傷心,老太太柔聲安撫,老爺在旁邊站著,唉聲嘆氣,卻不見蓉姑娘和賀公子。
她偷聲問道:“蓉姑娘呢?”
此時,堇蓉已經(jīng)如愿見到了五年未見的阿澤哥哥,他們漫步在綠茵邊。
賀孟澤一直瞧著她,嘴邊蕩漾著笑,堇蓉的臉發(fā)紅,又不好意思率先說話,只好忍著叫他瞧個夠。
“哈哈!
賀孟澤大笑起來,他抱起了好久不見的小蓉,在空中旋轉(zhuǎn)著。
“我終于見到你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想念你!”
堇蓉驚呼:“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賀孟澤不解,輕輕地把她放在了地上:“小蓉,你見到我,不高興嗎?”
“我……”堇蓉欲言又止,“我們孤男寡女在這里散步,是得了爹爹的同意,可若要你我親昵,還須……”
“還須什么?”
“娶我!
堇蓉仰起頭,滿面緋紅,可她要說,她要把她的想法全全的告訴面前的這個少年。
“小時候你答應(yīng)過我,等你功成名就,便來梅府聘娶我,我現(xiàn)在告訴你,這些年我過的很不自在,老太太表面關(guān)懷我,實(shí)則她要的是梅家的臉面,待我不是真心,梅府至始至終,都沒有讓我留戀的東西,我愿意嫁給你,只是不知道,曾經(jīng)的誓言還作不作數(shù)?”
賀孟澤輕輕一笑,溫柔道:“當(dāng)然作數(shù),這不,我來聘娶你了嗎?”
他緩緩俯下身,再一次擁住了她,這一次的擁抱沒有那么熱烈,而是像細(xì)水一樣流淌。
“你受苦了,如果早知道這些,當(dāng)初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一起走!
堇蓉閉上了眼,淚水止不住涌出。
楊紫玉前來尋蓉姑娘時,正好撞見了這一幕。
她悄悄隱藏在樹旁,注視著少年少女的歡樂美好,不由得感傷。
等賀孟澤離去時,她才走了出來。
堇蓉“啊”的一聲,不知所措地看著楊小娘,她什么都看到了,也聽到了。
“噓……別慌張,”楊紫玉拉著她的手,像五年前一樣,但這一次,語重心長,“當(dāng)年我是真心想討你作女兒的,老太太不是什么好人,我想,現(xiàn)在你也知道!
“小娘……”
堇蓉知道,她這個小娘,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沒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剛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女人就怕陷的太深,男人說愛你,你便輕易地信了,這可如何是好?”
“小娘,他愛我,他真的愛我!
楊紫玉輕嗤了一聲:“你那混賬爹也說愛我,他愛的女人多了去了,大娘子,你娘……數(shù)不清的女人,老太太總說是我把大娘子氣到尼姑庵里的,我哪里有這些本事呢,明明是她兒子,尋花問柳,濫情,才傷了大娘子的心!
她握緊堇蓉的手,露出暢快的笑容。
“蓉姑娘,你是老實(shí)人,我真希望你能舒舒心心的嫁了,我別的沒有什么,就是錢多,陪嫁這方面,你不用擔(dān)心,至于身份……也無妨,我有許多相熟的貴婦,你只管挑一個認(rèn)干媽,從今往后誰敢瞧不起你!
“小娘你!
堇蓉疑惑地看著她,后又明白了,賀家終究是要則一位女兒的,與其讓大娘子的姑娘嫁過去,不如娶了她,楊小娘還算舒心些。
牡丹花在風(fēng)中招搖,落下一片豐腴的花瓣,埋進(jìn)了泥土。
02 二十歲囚
“老太太病危,明天我要回梅府看看她!
堇蓉坐在銅鏡前,白皙的臉上不施脂粉,略顯蒼白。
賀孟澤躺在榻上,把玩著手中的羽扇,心不在焉地“嗯” 了一聲。
堇蓉忍住心中的悲傷,拿胭脂擦了擦唇,她透過銅鏡,看著身后的官人,那個許諾他一生的男人,他們已經(jīng)度過了新婚的新鮮感,剩下的,只有想看兩厭的煩膩。
承諾太重,下承諾的我們太年輕。
“ 老太太生前沒少了苛待你,為什么還要去看她呢?”賀孟澤坐起身,問道。
堇蓉沒來由地說了一句:“那么你病了,我也不聞不問嗎?”
賀孟澤一愣,涌出一股怒火,旋即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她說出的話永遠(yuǎn)帶著一絲陰陽怪氣。
梅家的楊小娘勸慰她,女人就是如此,如果她愛你,她便會和你置氣,如果有一天她放棄了同你生氣吵架,就是放棄了你。
堇蓉插上一根金簪。
“雖嫁人賀府,說到底,我還是梅家的人!彼D(zhuǎn)頭,“阿澤,我不介意你納妾,只是你不該在外面尋花問柳,就像我父親一樣,我恨死他了,你千萬……千萬不要讓我恨你!
賀孟澤訝異:“你……你都聽別人說了些什么?”
他氣得跺腳:“好我知道了,一定是有多嘴多舌的人向你告我的狀,說我在外面養(yǎng)女人對不對?可你怎么能信他們的話,而不信我呢?”
“阿澤……”
“不要說了,梅堇蓉,你不信我,當(dāng)初你不信我會回來娶你,現(xiàn)在你不信我會永遠(yuǎn)守在你一個人的身邊……”
賀孟澤倏然摟住她纖瘦的腰肢,不斷地想要給予那副冰涼身體溫暖。
“阿蓉,是什么讓你如此擔(dān)心,你告訴我好不好,自從你嫁進(jìn)門來,就不許我上你的榻,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堇蓉垂下頭,苦笑:“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也會離棄我!
她的確多疑了,自從嫁入賀府,她的神經(jīng)都是緊繃著的。
老太太說,會好好待她,不讓任何人欺負(fù)她,可最后她還是遍體鱗傷。
他告訴她,會回來娶她,她足足等了五年,在她要忘記他的時候,他回來了。
婚前,楊小娘的一番話,深深觸動了她。
感情,是多么不牢靠的東西啊。
“小蓉,我不會離開你,我愛你,你不會知道我有多么愛你,那年從梅府離開,我找到了我哥哥,我們一起到大金打仗立功,戰(zhàn)火連天的日子里沒有一刻我不想著你,我始終念著,接你離開那兒,我們永遠(yuǎn)一起!
“對不起,阿澤,對不起。”
堇蓉?fù)е,放聲大哭?br>
……
“孟澤,她睡下了?”怡紅院的頭牌明錦佇立在廊上,輕聲問。
賀孟澤掩住房門,長出了一口氣:“已經(jīng)睡下了!
月光照在兩個人的身上,映射出兩條長長的影子,女子優(yōu)柔,男子惆悵。
明錦走了過來,溫柔地牽住心上人的手,他閉著眼睛,很是痛苦的樣子,她經(jīng)常見到他的樣子,在他娶妻之后。
明明,她比屋里的那個多疑的大娘子更先認(rèn)識孟澤啊,打仗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了。
“錦……我不能,”他陡然抽出手,“我們不能再這個樣子了,我對不起她!
“不,阿澤,你沒有錯!彼槃葙N在他的脊背上,柔聲勸慰,“你我,都沒有錯,愛一個人是無罪的,錯的是梅堇蓉,她已經(jīng)不配讓你愛她了!
賀孟澤搖搖頭:“我答應(yīng)娶她,帶她進(jìn)入新的人生,如果真的有錯,就怪我來晚了,只帶走了她的身體,沒有帶走她的心。”
女子驀然松開了手,怔怔問:“那你打算把我怎么辦?一直當(dāng)作外室偷偷養(yǎng)著?孟澤,這不公平,我也救了你的命,戰(zhàn)場你受的那些傷,是我為你治療的,為此,我還被媽媽趕了出去,我為你做的這一切,難道比不上她嗎?”
“你治好了我的病,她卻愈合了我的心!辟R孟澤淡淡道。
“孟澤……”明錦不甘心道。
“不要再說了,我賀孟澤一諾千金,我負(fù)她在先,不能再棄她于不義!
賀孟澤說罷,逃一樣匆匆地離開了,修長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徒留明錦一人站在孤寂的長廊上。
她恨這個男人,恨他金石一般的承諾,她更恨屋里酣睡的女人,為什么得到了卻不好好留住他?
這一幕慕,落入了雪姑娘的眼中。
她夜里無聊,想起堇蓉說好的,要給她的兩壺佳釀,覺得天色尚且不晚,便興致沖沖的來了。
她喜歡叨擾她這個妹妹,或者說,她喜歡破壞這對璧人的幸福生活。
沒想到來時,堇蓉屋里的燈,已經(jīng)熄了,就在她要走時,不巧撞見了這不為人知的一幕。
夜涼涼,同床異夢。
第二日,趕到梅府時,老太太已經(jīng)快不行了。
她遣散了眾人,唯獨(dú)要求蓉姑娘在房中,眾人便哭著離開了。
堇蓉跪在榻前,望著老太太的病容,只道:“奶奶!逼溆嗟,便再也說不出了。
“蓉兒!崩咸Φ暮吞@,一如十年前那般,緩緩道,“你長的真像你的母親啊,一樣的眉眼!
見堇蓉沉默,老太太明白了。
“孩子,你心里恨著我!
堇蓉怔然,道:“不敢!
“說實(shí)話,你恨著我,當(dāng)初我發(fā)誓要替你母親照料你,但這些年,我對你并不好,你恨我,違背了誓言。”
老太太流出兩行渾濁的淚,她的意識已經(jīng)不太清醒,卻仍說著:“孩子,那些不重要,等你老了,就會明白,年輕的時候受過的那些苦,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這年頭,做好人已經(jīng)不成了,但想做個活人,還有一線生機(jī)!
“老太太?”堇蓉瞪大了眼睛,“您?”
“這些話,是我告訴你母親的,她雖然生得漂亮,卻沒……沒我活的……明白!
老太太咽氣了。
堇蓉淚如泉涌,她忽然間明白了,然后放聲痛哭,像是把三生三世的眼淚都要流盡。
外面的人聽到聲音,急忙沖了進(jìn)來,先是老爺發(fā)出第一聲哀嚎,再是楊小娘,接著便是一眾的奴仆,只有當(dāng)年負(fù)責(zé)看管她的嬤嬤佇立在原地,默默望著堇蓉,沒有說話。
誰都來了,唯獨(dú)大娘子沒有來,或許是還未聽此噩耗,或許已看破紅塵,不愿再來。
“蓉大娘子,隨我來。”那嬤嬤牽著堇蓉的手,把她拉到無人處。
“這些是老太太留給你的,你出嫁時欠下的嫁妝,全都在這里了,她除了給自己留一份棺材錢外,傍身的財(cái)物一概不留,交由姑娘管理,也算了卻她一樁心事!
嬤嬤拿出一個檀香盒子,打開鎖,里面全是銀票房契之類的物什,她不由分說塞進(jìn)了金融的懷里,面上有些慈悲。
堇蓉呆呆地望著老太太的遺物,口中梗塞,不知該說些什么,眼淚卻先一行行先淌了下來。
“姑娘此刻恐怕還記恨著老太太,我一個陪嫁女使,要給她老人家評評理,她……是最愛護(hù)蓉姑娘的啊。萬事萬物,不能單看表面,蓉姑娘在梅府里無依無靠,老太太也是即將仙逝的年紀(jì),她能護(hù)您一輩子嗎?倘若她事事嬌慣著您,后院豈不是都紅了眼睛,等老太太走后,虎豹豺狼還不得一塊撲上來把姑娘吃了。現(xiàn)在有賀公子照料您,老太太算是放心了,以后,望姑娘珍重!
堇蓉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03 二十五歲妾
老太太死后的幾年里,堇蓉幾乎與梅家斷絕了往來。
正值新春佳節(jié),堇蓉立在廊上,她穿著猩紅大氅,雙手懷抱,望著庭院中綽約的臘梅,良久沒說話。
伺候的丫鬟陪在她的身旁,不忍道:“大娘子身子弱,既不愿到喜堂,那么就讓奴婢侍候您回房去吧!
“連你都知道,我不愿!陛廊卮故祝把┕媚锸俏冶礞⒚,梅家嫡女,她能屈尊嫁給孟郎當(dāng)小娘,我又有什么容不下的呢?”
夜半時,臥房里的門開了一條縫,卻沒有月光灑進(jìn)。
堇蓉翻身,轉(zhuǎn)到墻壁的那一頭,呆呆的看著墻上修長熟悉的人影,微微閉上眼,干脆裝睡。
賀孟澤走到她的身邊,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的睡顏。
“小蓉,和我說說話好嗎?”他聲音淡淡。
堇蓉狠下心,咬住牙,一字不吐。
賀孟澤露出一絲落寞的笑,順手把薄衾為她蓋好,自顧自道:“你有好些日子沒有同我說過話了,我記得,咱倆結(jié)婚的時候,你還不是這樣的,嫁給我,讓你很不滿意嗎?你的心里,在想著誰?”
堇蓉微微張開了眼,眼白上布滿了紅血絲,她掙扎無果,嘆息了一聲,呢喃:“阿澤……不要忘了,今天你和雪小娘大婚,她在等你!
“那你呢?你等了我整整五年啊。”賀孟澤叩住她的手,“堇蓉,我們兩個人,有一個心結(jié),那個結(jié),在我十五年年前一聲不響地離開時,就已經(jīng)結(jié)下了,至今沒有解開。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恨我?”
堇蓉坐起了身,她抬起手臂,摩挲著官人面龐的輪廓,淚一滴滴涌出。
她已經(jīng)和梅家斷絕往來,余生能依靠的,只有面前的這個男子,可他真的能夠讓她依靠嗎?
她不禁懷疑了,每天晚上她都會做噩夢,夢到又回到了從前,丫頭嬤嬤罵她是娼妓丫頭,爹爹也不管她,她一天天期盼著小男孩兒前來接她,實(shí)在是等了太久了……
太久了。
“阿澤,你不要娶雪姑娘,我們以后好好過,好不好?”她天真地望著他,央求道。
賀孟澤怔了一瞬,眼底的情緒忽明忽暗,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他擁住了她的身體,隔著被褥感受她的心跳,兩張潮濕的面容緊緊貼在一起,在黑漆漆的廂房,愛第一次得到回應(yīng)。
堇蓉?fù)ё×怂难,秀發(fā)埋進(jìn)他的懷中……
“阿澤,我們以后……好好過。”
他多么想回答一聲“好”,但他沒有辦法,雪姑娘拿明錦的事來威脅他,倘若讓堇蓉知曉他和明錦的那一段情,她一定會受不了,老太太的死給了她太多打擊,他不能再傷害她了。
可他娶雪姑娘,何嘗不是在傷害她呢?
他已無處可退。
他輕輕推開了她,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小蓉,我們和離吧,未來還很長,你會遇見更好的人!
堇蓉身子陡然僵硬,木訥地望著他,幽幽吐出一句話:“你……再說一次!
“和離。”賀孟澤長長地吸進(jìn)一口氣,閉上眼,慢慢道,“小蓉,你十歲救了我的命,十五歲嫁到賀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即便我欠著你天大的恩情,也該還凈了!
“凈……了?”堇蓉怔然落淚。
她恍悟道:“你愛上了雪姑娘對不對?但你怕我不接受,可我接受了啊,她已經(jīng)過了門,你還想怎么樣呢?一日夫妻百日恩,阿澤,我欠我的,這輩子也還不了!
“是啊,那就下輩子再還吧!
賀孟澤留下一句清淡的話,渾渾噩噩地走出了房門。
剛出門,“啪啪”給了自己兩個巴掌,臉上再痛,也抵不過心里的傷啊,他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淚水流進(jìn)笑紋里。
他迷蒙地走進(jìn)婚房,新娘子正走在床上,頭上罩著鮮紅的蓋頭,他這才記起,原來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
他單指,挑開了蓋頭,看著那張明艷動人的臉,和堇蓉有三分相似的臉,笑容凝滯在嘴邊。
雪姑娘面帶嬌羞:“官人!
她用卑鄙的手段,換來了近前這個男人。
梅家堂堂嫡女,甘愿作妾,如果讓她深居尼姑庵的母親聽聞,一定會傷心死的吧,但她不后悔,二妹妹有的,她憑什么不能得到。
“官人怎么來得這么晚?”
賀孟澤所答非問:“我對你有印象,小蓉的大姐姐,梅家嫡女。我好奇,你究竟看上我賀孟澤什么了,處心積慮地要嫁過來?”
“我……對官人仰慕已久!
“雪姑娘,你若圖我賀家錢財(cái),那么要讓你失望了,我們賀家祖上三代戰(zhàn)死,我的哥嫂也在十年前抗金時死在了敵軍的劍下,我們家的財(cái)產(chǎn),盡數(shù)歸在你妹妹堇蓉的名下,我身無分文。”
雪姑娘又氣又急:“賀郎,我要的是你,至始至終都是你。”
賀孟澤聲音涼涼:“你若要錢,我還有辦法給你,你若要我,卻是半分希望也沒有,二十五年前你妹妹救了我的命,那時我就決定,一生一世,非她不可!
“呵呵,如果真如賀郎所說,你對蓉妹妹用情至深,你為什么還跟怡紅院頭牌不清不楚?若非如此,也不會被我捉住把柄!
賀孟澤捏住酒盅,一飲而盡。
雪姑娘見狀,狂笑道:“被我說中了是不是?你背叛了蓉妹妹!
“不管我是否背叛過她,現(xiàn)在她梅堇蓉,已經(jīng)和我賀孟澤橋歸橋路歸路,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至于雪姑娘,整個東京都知道,你是我新娶的小娘。”
“那是自然!毖┕媚锫冻龅靡獾男θ荨
賀孟澤莞爾一笑:“不要高興的太早。”
04 三十歲終
賀孟澤娶妾的第二日,官府奉旨抄家,一打聽才知道,是受了有心之人的調(diào)撥,皇上犯了嫌疑,一怒之下定了滅九族的重罪。
堇容坐在屋里,老太太的死,夫家和離,繼而連三地打擊,令她憔悴了不少。
侍候的奴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jìn)屋子:“姑娘,賀府——抄家了!”
堇容呆滯片刻,身子驟然癱軟,奴婢連忙上前攙扶住她,她緩過神來,哭出了聲,那奴婢還不明白,說道:“姑娘有什么好傷心的,賀家公子薄情寡性,您因禍得福,反而沒受牽連,這下子雪姑娘可倒了血霉了,瞧她平時欺負(fù)姑娘,這時候遭了報(bào)應(yīng)!
堇容不住地?fù)u頭:“他沒有……負(fù)我。”
“姑娘,你在說什么。俊
不論奴婢怎么問,堇容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她心里想著最后見面的時候,想著他說要和離的時候,碎成千萬片的心奇跡般地愈合,卻又割裂出新的傷口。
那奴婢見堇容瘋瘋癲癲,忙出去找郎中,郎中來了,探了探馬脈象,搖了搖頭便離開了去,奴婢誤以為堇容沒了活頭,哭哭啼啼守在床邊,也算個忠心的仆。
在她的照料下,堇容的氣色漸好,只是常常睡幾日昏幾日,在夢里一遍遍喊前夫的姓名,光奴婢數(shù)著,就有一千多遍。
奴婢無奈之下,請了個神婆算命,神婆故作高深,笑了笑說:“你家姑娘得的啊是心病,待她心里想開了,這病自然也好了,旁人無需替她擔(dān)憂!
真如神婆所說,有一日清晨,堇容突然從夢中驚醒,喊著要喝水,那奴婢端水過來,她喝了兩口,聲音微顫:“阿澤,你等著我,我這就去了。”
她落下了這句話,哭著跑了出去,后來那名奴婢再也沒見過她家姑娘,據(jù)說是舊情難忘哭死在外頭,也有的說,是喜極而泣,換了個偏僻地方另找了戶老實(shí)人家嫁了……
六年后,渡口——
“姑娘,坐船?”楊柳樹下的老翁閑問道。
那姑娘穿著月白的素衣,容貌溫婉,好像大戶人家的小姐。
她已經(jīng)在岸邊佇立了很久,現(xiàn)如今日頭西落,殘陽似血,到了離開的時候。
“老伯,船去東京嗎?”她問。
“去!崩衔绦Υ,“這會子,“這會子,去東京的人最多了!
姑娘點(diǎn)點(diǎn)頭,在老翁的幫助下上了船,等她坐下的時候,老翁才發(fā)現(xiàn),姑娘手中揣了個狐皮大衣,看樣子已有了些年頭。
姑娘注意到老翁的目光:“這是我祖母送給我官人的,他深陷牢獄,算計(jì)著日子,也該出來了。”
“那您官人趕的真正好啊,和賀家小將軍賀孟澤同一天出獄。賀家三代戰(zhàn)死沙場,百姓的心里,都念著賀家軍的好,五年前少將軍被奸人陷害,東京的百余戶百姓聯(lián)合起來寫請?jiān)笗,那場面,真叫個壯觀……”
姑娘微微一笑,沒有搭話。
波光粼粼,沿岸的牡丹花,倏然綻放。
阿澤,這一次,換你等我……
從今往后,我們好好過。
——全文完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