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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無常的小作文
話很多的白無常愛寫日記
冥府瞧不見日光,陰氣重也點不亮火把,只有無數(shù)磷火升至中天,勉強給游魂照個路。
而這八百里黃泉,忘川水隨了一路。
那一日我攜了一眾鬼魂自黃泉而來,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涂山家的小狐貍倚在奈何橋邊上。
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喊著孟婆前世的名字,叫道:“阿箬,你的湯聞著真香,給我也喝一碗吧!
這一輩的孟婆資歷淺,不過才當(dāng)值了七百多年,但她生性強勢,鬼差都不敢頂撞她,只聽她笑罵道:“涂山白意,你以為這是人間茶水?dāng)偫镫S便幾文錢一碗的茶水嗎?哪能隨便喝!”
我的注意力卻全在那小狐貍身上。那小狐貍長得不錯,兩千年來我見了數(shù)不盡的魂魄和地府鬼差,有他這般好相貌的不多,只是他束進發(fā)髻里的幾縷冰白色頭發(fā)讓我每每看了總是莫名心慌。
我趁他未睜眼,慌忙低頭將垂地一尺的紅色舌頭擺弄進嘴里,再敢抬頭朝奈何橋走過去。
他挑了挑眉,沖我眨了眨眼,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小白,你這么熱情地看著我作甚?是也想勾一勾我的魂魄嗎?”
狐貍的魅惑之術(shù)果然了得,我聽了這幾句話竟覺心頭有些蕩漾,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我立刻又記起自己面貌丑陋,這一笑定然十分猙獰,趕忙又用手捂住半個臉。
我站在奈何橋上,白意在橋下看不到,阿箬卻看得清清楚楚。果然,下一秒我就聽見她尖聲細(xì)氣地說:“白意,你可別惹怒了我們無常大爺,小心他看你不自在,發(fā)起火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這話說得我心焦,怕小狐貍聽去了當(dāng)真再不和我說話。我立刻轉(zhuǎn)頭去看她,想讓她別再說了,可我說不了話。要不我也沖她笑一笑以示警告?
算了算了,我整日要在奈何橋邊過,若真結(jié)了怨,每天她對我冷嘲熱諷幾句的,這日子我還怎么過?
正在此時,白意的聲音又響起來:“怎么會呢?小白看誰都一個樣,你見她對誰不自在過?”阿箬冷嗤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在為我解圍。
我一手扶著下巴,一手扶著后腦勺,認(rèn)真地朝他點了下頭,又輕輕將頭轉(zhuǎn)回來,這短短的功夫里又看見他沖我愉快地笑了一下。
我飄過奈何橋,在即將到達地府門前時選了一個側(cè)身站立的姿勢,朝奈何橋頭瞟了一眼。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看清輪廓,隱約覺得小狐貍在凝視我的背影。
他不能再過來了。兩千年前他大鬧地府,和十殿閻羅結(jié)了仇,偶有機會閻羅見了他便對他破口大罵,簡直像個人間點著了的炮仗,他讓他不準(zhǔn)跨過奈何橋這條線,否則生死不論,真的是吃不了兜著走。
連一向溫和寬厚的判官見了他都面色不善?伤幌?qū)κ铋惲_報以白眼,對判官卻十分恭敬,該有的禮數(shù)只多不少,明明是閻羅的品階高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這些年我來往人間,兩相比對,總覺得涂山家的小狐貍有些人間紈绔浪蕩子的味道。這人間勾來的魂魄,個個都對我十分懼怕,連正眼都不瞧我,真的要我?guī)兔Γ热绨税倮稂S泉走累了讓我代取一碗孟婆湯,嫌我站在路中間擋了路,也都是有些畏懼地叫我一聲‘無常大爺’,地府里的人不論私底下在盤算些什么,明面上都叫我一聲無常大人,唯獨這小狐貍沒羞沒臊給我取了個別名整日叫著。
粗略數(shù)一數(shù),已有七百多年沒人與我說過話了,本以為黑無常走了,阿箬會繼續(xù)陪我說話,可誰知她根本不愿理我。鬼魂總是心事重重,鬼差總是交接時才能見到,且他們雖沒了記憶,生前總還是人,被我領(lǐng)著走過一遭黃泉,自然還是怕我,故此他們都不愿意多加理睬我,枉我明明那么好說話。
直到兩百年前。
兩百年前,涂山家的小狐貍第一次來,此后每隔五六天從未間斷,總會在我路過他時說幾句話。我知道他不是特意來找我的,他是尋一名人族女子,兩百年前,他的禁制一解除他就來找了,可惜他運氣不好,從未找到。
可兩千年已過,那人族女子早就不知輪回了多少世啦。他一個神族,何必呢?
這小私生子就是矯情,得了教訓(xùn)不知循規(guī)蹈矩,乖乖做神,以后也不知會不會惹出其他禍端。
正想著,忽聽見有人叫我,我抬頭,發(fā)現(xiàn)判官已經(jīng)直挺挺站在我面前,我慌忙作揖。判官一擺手:“阿常,不用如此客氣!
判官看了我一會,說:“我看你神色,他是不是又來了?”
我這棺材一樣的臉和翻白的眼珠,也不知他看的哪門子神色,只小心點了個頭。
判官也點點頭,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阿常,下次若再見了他,叫他滾!不過,冥府缺人手,你可得好好為冥府辦事啊!
不搭理小狐貍啊,啊這。我只能違心地點點頭。
判官與我素來心意有部分相通,我趁著他此刻有暇,向他匯報了一個情況:“大人,我總覺得冥府有雙眼睛在窺視我!
判官悶聲咳了一會兒:“啊常,你別多想,我就是路過的間隙看上你一眼,這樣我比較心安。沒有歹人!蔽一腥淮笪虻攸c點頭,只見判官又慈愛地看了我一眼,收了命簿,轉(zhuǎn)身走了。
判官事忙,很少見他。雖難得一見,但對我,卻不知比那些日日相見的鬼差好了多少。對了,他也是唯一一個叫我阿常的,雖聽上去也有些過分親昵,但我毫不介意,因為這位對我有再造之恩。
兩千年前,我從一片混沌中醒來,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感覺?晌覜]有肉身,周身都是紙糊的,唯獨這腦袋覺得沉甸甸的,我探詢的眼光望向判官,他慈愛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阿常,別擔(dān)心,你有腦子,不是傻子,就是里面是漿糊做的!
活下去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計較這些作甚?我誠心實意地想道謝,卻又發(fā)現(xiàn)說不出話來,我一低頭看見了自己的舌頭,這長長的舌頭著實有些駭人,第一眼見,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只聽判官有些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阿常。我第一次做,沒做好!蔽矣终嫘膶嵰獾攸c了點頭。
只是有一點,人間鬼魂見到我總是嚇得魂飛魄散,說得有些夸張了,大致意思就是被我嚇著。我一直抱憾于此,若我生得好看些,定然能和一眾鬼混融洽相處,多幾個生生世世輪回還能和我打個招呼的人類朋友。
漫長的歲月里沒事可做,我還仔細(xì)思考過我是什么。有一天夜里,我又聽見阿箬在房間里說我閑話,反正她一直說也不膩,她恨我,這我是知道的,我不與她計較?墒俏叶浼猓犚娝R我是無常鬼,我心里一驚。
我是鬼嗎?如果我是鬼,那我前世必然也是個人。我跑到三生石旁,在那里找了一夜的白無常,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我頹然坐在地上,我想,可能是阿箬見我成天與鬼待在一起才如此想的吧,尋找前世之旅也就因此作罷。
那一夜特別安靜,是我第一次在夜半出來。沒有風(fēng),草也不搖晃,只有黃泉路邊的忘川水裹挾歲月汩汩流淌。人都說沾了一滴忘川水,魂魄記憶便不會再有,若是不小心一個腳滑跌了進去,不僅身死還會魂消。黃泉路滑,但這等事一次都沒有發(fā)生過,因為根本沒有人敢沿著路邊走。
我一直在想,若是有人不顧自己的性命將落水之人救起來,兩人是不是可以逃得一命呢?可惜并未有人供我實踐,人死后只余魂魄,黃泉路走一遭,總有一種超脫輪回的感覺,知道了人間一世過眼云煙的虛妄,自然沒了死的心思。縱真的有不識趣想不開的,我也立刻攔了。
過了三五日,小狐貍又來了,這回我回來得比平常早些,他從人間買的劣質(zhì)酒還未喝完。他頭發(fā)凌亂,一小束冰白色的頭發(fā)折在額前,他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此刻看著更是形單影只的,身姿也十分消瘦,竟有幾分頹廢的人間樣子了。
冰北峰是離湯谷最遠(yuǎn)的一座山峰,念誤崖則瘴氣沖天,而他曾在冰北峰的念誤崖方寸之地面壁而跪兩千年,就算偶爾寂寞轉(zhuǎn)頭一看,也只能從瘴氣中隱約看見亙古不變的幾座雪峰。
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他必是有寒疾的,冥府陰氣重,的確于他而言不是個好去處。便在這時,我又想起判官同我講過的話,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我得做點補償,不如就用職務(wù)之便,幫他尋一尋那女子吧。
可是說來好笑,后來的幾年,我勾來的魂魄,挑挑揀揀,尋著相貌好的留給他看,他卻總揮揮手說不是,還要笑話我找錯人了。
小狐貍來了以后,阿箬的話也變多了,除了“您喝”“不用謝小心燙”“路上小心”“都有別搶”那幾句,她也開始說些正常的話了,我也因此有機會知道她的為人。單阿箬生得柔弱,卻性情剛直,要么不說話,要么什么話都敢講。
一日湯還未好,她得了閑,對著往來游魂若有所思,冷不防問小狐貍:“白意,一念之差害了個凡人,你后悔不曾?”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這三百年的落寞總不是演出來的,阿箬偏要聽他親口說。
白意短促地笑了下,說道:“阿箬,你別問我啊,那你呢?湘西單家趕尸人一族,憑手藝,不管亂世還是太平盛世都能混口飯吃,你何故跑到群玉山當(dāng)了匪寇?”
白意話音未落,就有一柄短刃擦著我的面頰破風(fēng)呼嘯而過......白意接住,卻斷了一縷頭發(fā)。
我轉(zhuǎn)頭看阿箬,卻見她也看著我,眼里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知何意。忽聽白意嚴(yán)厲地說:“別看她,此事她一無所知!
小狐貍也不問問我就為我開脫,不過阿箬對她的身世諱莫如深,我的確一概不知,今兒才知除去表面兩重身份之外,她竟還是個湘西的趕尸人。湘西不是黑無常的地盤嗎?
人都說無常黑白一起來,其實地府哪有這么多人手,抓個人要兩位勾魂使。黑無常管北方一代多年,趕尸這門手藝活必然要和他打交道,這兩人果然是舊識,可惜黑無常犯了規(guī)矩早不知去哪里了。
阿箬冷笑一陣,口氣又平緩下來:“真是越來越不會說話了!得,說不得你,我也不問你了!
白意可能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也立刻斂了情緒,將刀丟了回去,隨意說道:“你們單家人就是一個個心眼小得想不開,死活不肯去凡間了了塵緣!
阿箬杏眼圓睜,瞪著白意,揮了揮手里的刀,意思大概是‘再說一個試試’。
小狐貍沖阿箬眨了眨眼又喝酒去了。
“白意,她說不得你,我總可以吧?”判官來了。
白意恭敬地做了個禮。他面對判官,總是用凡間的習(xí)俗。判官每每見了他如此,就不忍心數(shù)落他了,故而催他走的活兒都落在我身上,我因此對他越來越愧疚。
判官看著他說:“白意,回頭吧。”
白意無比認(rèn)真地說:“判官大人,回不了頭,沒有岸了!
判官頓時噎住,指著白意的鼻尖:“你.......沒良心的東西。”
白意忽的退開三步,做了個很認(rèn)真的揖:“傳爺,別渡我了!
判官這次臉都青了,吼道:“阿常,咱們走!”
我備受感動,可他一揮衣袖,轉(zhuǎn)身即走,把我都給忘了。
那天下值后,判官帶我去了九曲,說要與我聊天。他感嘆了一句:“都五萬年沒人這么叫我了!焙竺嬖僖矡o話。
判官判人一生功過是非,講究公正二字,整個冥府,除了十殿閻羅,無人知他名諱,我也只隱約知道他姓鄧而已。大人死時正值盛年,是白起手下武將,生時為人嫉惡如仇,剛直不阿,可那已是五萬年前的事了。桀驁不馴早已被時光打磨,甘心偏安冥府一隅做個投筆吏,雖青云壯志不復(fù),對人對事卻變得寬容了,也就是對一些小事睜只眼閉只眼地和稀泥。
總這么坐著不好,少有人愿意與我聊天,我不能浪費這大好機會,便想來想去地找話頭。忽然,腦海里掠過一句話。我當(dāng)即就問:“大人,你可曾做過什么后悔的事?”
判官許是想不到我能問出這樣深刻的話來,直接啞口無言。我們兩面面相覷了片刻,判官嘆息一聲,說:“最近做的一件事,大約就是口風(fēng)不緊!
“阿常,是我之過才讓他賴在冥府的,他這么年輕,就怕他枉縱一條性命。我若不說,他便不留,我若說了,便沒有立場趕走他!
我不知何意,只知道這個‘他’是白意。我問:“大人,他為什么認(rèn)識你?”
“那就太過久遠(yuǎn)了,要到我還是人族一員的時候。涂山白意七萬歲出頭,總兩次長久逗留人間,第一次,我便遇見了他。他是我的手下,我當(dāng)時脾氣不好,他吃了不少苦,四年以后他突然就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被家里人抓回去的!
“后來見了他,我問他:‘你到底是誰?’,他的回答和當(dāng)初一模一樣,說自己姓白名意。這個小私生子始終不肯承認(rèn)自己是涂山家的。這么多年情分,我還以為他真的不知我真正保的是何人,誒,今天看來沒白養(yǎng)。”
判官扶著我的肩,問:“阿常,你厭倦現(xiàn)在的日子嗎?”
我搖搖頭,判官自言自語道:“他就是一時貪念,為自己私心!彼峙牧讼挛遥鞍⒊,這么多年,我也是拿你當(dāng)個寶的!
漫長的生命得找點事情做,我又開始孜孜不倦地在凡間找起人來。由于我工作積極,閻羅都通報表揚了我,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我是怕錯過了小狐貍的心上人。
一天,我提示小狐貍我又找到了一個看著合適的魂魄,可他看都未看便說錯了。我心里尋思,莫非是前幾個長得太丑,他由此對我的審美產(chǎn)生了懷疑,人還未見就已不相信我了。我堂堂兩千歲勾魂使,閱人無數(shù),雖自己生得相貌丑陋,可看人的眼光從未有過差錯,他竟然不領(lǐng)我的情,還妄加揣測我,這還怎么了得?
我本欲發(fā)作,露了猙獰的笑容給他看看,他卻嘆了一口氣,溫和地對我說:“小白,我喜歡的女子,只是姿容清麗,并非一騎絕塵。你為我尋的,不是傾國傾城,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小白,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不用再為我找了,我日日看著你就夠了!
這答案真是敷衍,古往今來,也就他會這么說了,這次我連頭都沒點就直接飄走了。
后來我不信這個邪,又套了很多話,決定再去人間尋尋那女子,可果真是再未找到,相似的都沒有。
他談及那女子時的神態(tài)總跳上我腦海,想著想著,更是心中煩悶,便早早地出了門,趁還未當(dāng)值,想去忘川河邊走走?蓜傋哌^奈何橋,就看見小狐貍睡在橋底下。
他好像在做噩夢,蜷縮成一團躺在泥地里,全身上下止不住地痙攣,額前鬢發(fā)都已被冷汗打濕了。他嘀嘀咕咕的,像是在說些什么,我特意走近了一步去聽,發(fā)現(xiàn)他來來回回重復(fù)著一句話:“觀兒.....觀兒.....疼....疼.....”我心尖忽的也跟著疼了一下,又立刻想起我是沒有心的。
因這距離近了些,我才看出他受了傷,也不知傷在何處,他周身都是血霧,不少凝結(jié)成了血滴,漂浮在滿是塵埃的空氣中。他在夢魘里受著折磨,亦不能自拔,這樣下去極耗身體,得讓他醒過來。
我用腳尖點了點他,無奈我這紙糊的身體靠不住,頭重腳輕地不穩(wěn)當(dāng),反因他的痙攣和顫抖輕飄飄地摔了一跤,掙扎了好半天才重新站起來。
我無奈地往四周看,就看見了阿箬裝孟婆湯的碗。我猶豫了一下便走上奈何橋,將那破碗拎了一只過來,在他身邊狠狠砸了。我已用盡全力,那碗破碎在地上的聲音仍算不上響亮,可萬幸,還是把他叫醒了。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只看了我一眼就垂下了眸子,慌亂地站起來。他起身的一瞬間,我看見他后背上竟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血痕,也許是打神鞭一類的東西造成的,連衣服都打爛了,內(nèi)里還不知傷成什么樣。
我正思慮間,忽覺一滴溫?zé)岬臇|西打在了手上,是淚。我當(dāng)即愣住了,兩千年了,頭一回知道,原來我這死魚一般的眼睛也會流淚。
我恍神片刻,便又不自覺地在心里同小狐貍說話,我正想勸勸他:“你變成狐貍吧,這樣子會好受些!彼麉s沖我絢爛地笑了,渾不在意地說道:“沒事,就是挨了頓家法,都快好了!
他總是這樣,大概在他眼里我只有三歲。
可我壓下心頭的憤懣,一手扶住下巴,一手扶住后腦勺,朝他點了下頭,并若無其事地?fù)]一揮衣袖,提醒他不要在陰寒的冥府外圍逗留。受了傷就該滾到人間或者青丘去,小狐貍你何故在苦寒之地等死呢?
可他卻始終定定地看著我,好像要從我臉上找出什么寬慰和勸解的表情似的。就在這個當(dāng)口,我又想起自己面目丑陋,遂在他失望的神色中笨拙地轉(zhuǎn)了個身,又往地府走了回去。
還好我游忘川純粹是打發(fā)時間,此刻回去便回去。可在路上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那只小狐貍來。
他兩千年前在人間闖過大禍。其實在我看來說大也不大,不過就是些情愛之事。早年小狐貍也算火遍大江南北,如今過去好多年,也就還有點話本在民間流傳。
聽說他當(dāng)年在人間愛上一個名門之后。這個女子本應(yīng)嫁入皇宮,鳳冠霞帔、母儀天下。且人族皇帝走得早,她本還要垂簾聽政數(shù)十載,為人族培養(yǎng)出一個中興之帝,以鞏固王朝百年基業(yè)。他干涉王族,毀盡人族氣運,不僅是他,也許青丘一脈也會為天道所不容。而那個無辜受累的女子因他壞了命盤,生生世世在人間受盡苦厄。
可是不知為何,青丘一脈如今仍在,那個女子卻找不到了。
緣分這東西就是奇怪,有人朝夕相處十余年仍不愿結(jié)同心,有人相處短短幾個月就可生死相守。這小狐貍也是命苦,因這一時貪念,走到哪兒都落不到個好臉色吧。
青丘是上古神族涂山氏的地盤,我素來聽聞涂山狐貍謹(jǐn)慎小心,精于算計,做什么事都要留半分余地。這種環(huán)境出來的小狐貍怎么可能如此愚笨,怕是那天然去雕飾的美人主動勾引了他。
可是他身為神族,在人間不過須臾數(shù)年光陰,于他漫長生命而言不過彈指一瞬,這樣又何必呢!
我又想起他后背的傷痕和彌漫他周身的血霧,他雖曾經(jīng)壞了青丘門楣,可也不至于犯了點錯便罰得這么狠。
那一夜之后的幾年,我很少再見到他。我還是每天都往黃泉走,可到了路口總會下意識看看那橋底下,我有時候想,若不是他這般清瘦,在那個位置或坐或躺了這么多年,定要壓個坑出來。我重復(fù)著每日的工作,好像也沒什么不同,只是偶爾覺得心慌,除此之外也再無其他。
那段時間,天族鎮(zhèn)壓鎖妖塔的上古神器神農(nóng)鼎無故缺失了一塊,正在六界張榜追查兇手。神農(nóng)鼎可修復(fù)殘魂,可談及偷盜神農(nóng)鼎,古往今來,有這想法的不在少數(shù),敢這么做的只此一人。這位不知是誰,竟有這般膽子。
天族對待囚犯一向手段毒辣,可抓捕的效率卻低得不行。這件事沸沸揚揚折騰了好一陣子,最后也就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這期間,小狐貍涂山白意就來了一次,那一天阿箬恰巧不在。他沒有再躲在橋底,反而站在奈何橋頭,一言不發(fā),居高臨下看著我。他這般明目張膽地盯著我還是頭一回,小狐貍越發(fā)長進了。他眼神及其刻骨,像是要把我刻進心里去,那眼神里頗有幾分癡情女子看負(fù)心漢的味道,看得我也是一愣。
他莫名其妙地說:“小白,我以前在人間遇到一個人,相處了幾個月,她總圍著我打轉(zhuǎn)。有一日我問她:‘你總是這樣,若是有一天再也碰不到我了,該怎么辦?’”
“你說,這回答,那人還想得起來嗎?”
小狐貍又在氣我勾走了趙觀兒魂魄,,可我也未錯勾,何錯之有?我沒理他,冷冷從他身邊飄過。
我身上散發(fā)著棺材板的味道,路過他時他忽然伸手觸碰了我一下,竟將我一片衣角扯下,在手里把玩著,狀似隨意地說:“小白,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又是一愣,還未反應(yīng),判官忽的出現(xiàn),橫亙我倆之間。判官不客氣地推了小狐貍一把便將我?guī)ё吡。我費力地看小狐貍,發(fā)現(xiàn)他摔得不輕,竟起不來,他白發(fā)又多了,也有些死人的氣息了。可他一雙眼睛仍然癡癡呆望著我,滿是眷戀。
不過兩百年,說了幾句話的交情,你這是何必呢?我堂堂勾魂使,也不會因這幾句話,同他說一句:“承蒙你照顧了。
才過了一個轉(zhuǎn)角,判官的面色就變得和緩,他口中喃喃有詞:
“人啊,神的都一樣,要再也得不到了,也就惆悵幾年,可若是給他個機會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他就時常想著。能多看幾眼了,又想觸碰幾下,貪念使然,沒完沒了的,最后總得把自己搭進去!
“阿常,我上了年紀(jì),你別怪我絮叨。”
判官攬著我的手,對著我說了一大通小狐貍的不是,紙糊的腦袋容易掉,我總得扶著,點頭都來不及。
判官臨走前,依舊是一臉慈愛地看著我,從慣常說的幾句話里挑了一句出來對我說:“阿常啊,你現(xiàn)在做的這事是積功德,你可不能走。
判官說的哪里話,好像我真的有處可去似的,這冥府就是我之歸宿?伤麄兛偸沁@樣說,我反而有種誰都不要我了的恐慌感。
我心緒不寧地回去自己的屋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阿箬坐在我的榻上。她換了一身打扮,穿了一件不知是哪個朝代的服飾。她沖我招招手:“無常大人,你過來!
我邊走邊聽見她說:“我要走了!蔽矣靡饽顚懥诵凶郑骸叭ツ膬海俊
她苦笑著搖搖頭:“不知道,天南地北,到處都去找找。”
我點了點頭,又寫了一行字:“翠屏山長溪澗!
阿箬的表情又變得難以名狀,可能答案來的太突然了,許久她才說了一聲:“阿常,謝謝你!
小狐貍說錯了,我還是有所隱瞞的。黑無常與我不同,我得了判官真?zhèn)鳎鍪潞,有時候看不順眼也會隨意亂勾些魂魄,促成幾樁凡間美談,黑無常可不一樣,他一生剛直不阿,從未錯勾魂魄,怎可能刻意去了一個良善之人的性命。
他前腳剛走,冥府就多了個閑職安給阿箬,我怎能猜不到?
黑的第二春倒是曲折,想當(dāng)年他毫不猶豫地同意我做搭檔,一個話少得可憐的人總同我說話,我還以為他喜歡的是我。
“阿常,他可有話留給我?”阿箬問我。
我搖了搖頭,腦海里卻突然閃過黑無常經(jīng)常唱給我聽的一首民間歌謠,我拿出黑送與我的一滴心頭血,借助它寫了出來:
趁熄滅前,還可一見
蠟成了灰,沾污了你的臉
眾生萬年,淚海被填
爛漫擱淺,舊歡不變
阿箬笑起來,極美,可笑著笑著就哭了。她輕輕拉了我一把,說:“我,白意,還有你,這一個兩個的都想不清。那小狐貍自己都承認(rèn)緣分只此一次,忘了便會不再喜歡,可他己不由心,偏想要第二個答案。他這樣愚鈍,都不知第二個答案已在眼前,還只顧自己傷心。既然沒有解決的方子,我們就都別揭穿他!
“阿常,我此間事了再來尋你,以后便與你相依作伴吧!卑Ⅲ枵f得極輕柔,我點了點頭。
后來奈何橋上的孟婆湯變成了水,日日都是我辛苦煮的,這攤子不能撤,我要等阿箬回來。
又過了半年,小狐貍又來了一次。他第一次沒有發(fā)現(xiàn)我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他咳嗽了幾聲,我見他咳出一口黑色的血,在見到我之后還慌忙用衣袖藏起來。他就是這樣逞強一個人,說話輕浮,總和阿箬插科打諢,真出了什么事又要藏著掖著,深怕丟了面子。
我刻意站了很久,他似乎還想咳嗽,強忍著撐住了,最后若無其事地和我說了幾句話就逃走了。但在走之前,他對我說了句話:“上次的事,對不起!
他身形消瘦得都快沒了,像是一陣風(fēng),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勞地抓不住。
我頭一回主動叫住了他,費力地用意念寫了七個字:“小狐貍,以后常來”
小狐貍喃喃低聲叫道:“觀兒。”
我又寫了很多字,幾乎耗盡力氣:“我不是觀兒,你要記得常來看我!
小狐貍重重點了點頭,低低地說:“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
我點頭,安心地走了,可此后兩年,徹徹底底再未見他。我多次偷偷在當(dāng)值前跑到奈何橋邊,他未來,只有滿天磷火,照著黃泉泥地上數(shù)不清的坎坷。
再后來有一天,我聽說小狐貍又闖禍了,阿箬沒有回來,我是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
他去天宮自請罪過,坦言是自己偷走了神農(nóng)鼎碎片。天族高辛皇帝敕令他歸還,他卻說覺著那碎片好玩,用修為磨成了齏粉。神器化作齏粉哪里還找的到?
此事不知可大可小,小狐貍是私生子,也不知青丘肯不肯保他?
很快我便將這件事給忘了,因為判官同我講了一些別的事。有一日他喜滋滋地把我叫到房間,那時我還未下值,他大筆一揮就為我調(diào)了班。他搖著一個青綠色的布囊,看著有些眼熟,他說:“阿常,這下好了。你缺失的二魂四魄修補好了,魂魄歸位,您就可以變成本來的樣子了!
我怔怔地看著判官,心說:原來我魂魄缺損了嗎,你怎的從未與我說過?難道阿箬沒有說錯,我前世真的是個人。
可判官沒有猶豫,反立刻為我做法,聚攏魂魄,放入我身體里。一曲安魂唱罷,我便發(fā)覺身上紙糊的身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魂魄的尋常模樣。我當(dāng)即震驚了,可也覺得頭疼欲裂,我同判官講:“判官,我可以去照個鏡子看看我模樣嗎?”
判官點了點頭,我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能說話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忘川河邊,河水干凈得很,我看見了自己的樣貌,說不上多好看但是也不俗了,恍惚覺得有些面熟。
判官跟在我身后,說:”阿常,有了魂魄,你便可入輪回,重新回到人族中去。”
我說不出話來,怎的兩千年了,我竟也有這個榮幸去往生池走上一走?
我神志模糊,只一味點頭。判官手續(xù)辦得飛快,才半天功夫就幫我做了交接,再過半天,我已站在往生池邊。
判官看了我?guī)籽郏袷怯行┥岵坏,我以為他要說些;丶铱纯粗惖脑挘伤麉s說:“阿常,他腦子有病,他腦子里也是漿糊,你莫要想著他了,安心走吧!
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判官說誰。
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許是變故太突然。臨要走時,往生池水淹了我半個身子,我才后知后覺地問上一句:“判官,我此番投胎,是個什么命數(shù)?”
判官慈愛地看著我:“大富大貴之命!
“那是什么意思,可以說得更清楚一點嗎?”我問。
判官似乎有些猶疑,隨即又露出笑容,說:“阿常,鳳冠霞帔,母儀天下之命!
忽的腦中記憶翻涌,我驚叫出來:“不,我不要輪回。”
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我又做那個噩夢了,不過沒事,這個夢還會來的,我還有機會呢,下一次,我得動作再快一點,從那池子里走出來。我推開木門,看見石階上有一人坐在那里,他聽到聲音也轉(zhuǎn)過身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說:“公子,你看著有些面善!
他淺淺地笑起來:“看著面善,說明前世有緣,小白!
“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我姓白名意,你自然跟我姓。小白,余生可愿與我一起走。”
“可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
“所以邀請你,跟我走了,你便有一輩子的時間認(rèn)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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