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在夢里求生，一路沿著無邊的黑暗奔去，不知道自己是否身處宇宙之中，四周的暗處閃爍星光點點，仿佛點綴裝飾，亦或是混淆視聽，明知道觸碰不到的光芒遠(yuǎn)在天邊，就算怎樣奮力靠近都無法達(dá)到渴望的目標(biāo)。但他仍在跑。
　　這是哪里？他不知道。唯獨內(nèi)心的焦躁促使前進(jìn)。當(dāng)汗水劃下臉頰，眉頭皺得更緊，左肩上梳理精致的長辮子晃動得更厲害，長時間奔跑產(chǎn)生的乏力和困倦乞求他停下腳步。他不愿意，灰藍(lán)色的眼眸緊盯前方，凌厲地宣告必須達(dá)到目標(biāo)不可。就差一點了，長方形的散發(fā)亮白色的出口，完全的黑暗襯托之下顯得過于耀眼，那里的光輝將會帶領(lǐng)他逃出永無止境的迷宮，但為何每一步都似乎離它更遙遠(yuǎn)。
　　空中忽然蒙上一陣細(xì)碎的低語，聲音時有時無，就快聽清模糊不清的話里藏了什么，下一秒便匆匆消散而去。許多相異的嗓音響遍蒼穹，回蕩于不可測量的空間里，在一波又一波空明的回音中迷失了自我。
　　它們說：響也。
　　是他的名字。
　　它們還說：你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他不想聽，什么都不想聽。這種廢話……在他生命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得夠多了。于是他繼續(xù)前進(jìn)，將無聊的言語拋棄腦后。
　　但你該留下，這里有很多需要你的同伴。它們說話時的語調(diào)迅速切換，男聲女聲糅合一起若即若離，形成無法割舍的迷惑感。想想你的榮譽、財富、所有愛你的人。你舍得拋棄得到的一切嗎？你自愿回到不堪的日子里去嗎？它們繼續(xù)勸誘。別忘了曾經(jīng)的過往。
　　過去又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忘卻。成名之前他還只是個喜歡音樂的小孩，上了高中之后天天和樂隊鬼混，多少沾了壞孩子們的陋習(xí)。他們聚眾哈草，從口袋里挖出不知道哪里買或偷來皺皺巴巴的干葉子，思緒隨著燃起的白煙飛散遠(yuǎn)方，渴望中的舞臺憑著悠然的幻覺邁向頂峰。用久的木吉他倚在他身上，伸手撫琴卻撥不動任何一根弦，此時的他根本回憶不起任何更久遠(yuǎn)的事，他的家庭、日常、所有生命中的過客，統(tǒng)統(tǒng)被極樂掃去�！拔乙拧毙┰S輕笑躍出唇邊，不知為何倒引起一旁好友們的竊喜，他們都醉了，“我要快樂。很多、很多的快樂�！�
　　你不快樂嗎？有人問。
　　從來沒有過。
　　和我們在一起呢？
　　我想，或許吧。
　　對你來說，什么才是快樂？
　　自由。
　　那你現(xiàn)在得到它了嗎？
　　他沉默良久，仿佛輕浮的愉悅都散了尾聲。迷離的雙眼瞬間定格在某個瞬間，他盯著天花板上發(fā)霉的斑點，讓意識漂流得更遠(yuǎn)。
　　是啊……他自由嗎，這個問題就像輕巧的鐵籠罩住展翅高飛的鳥兒，從此再也無法逃離束縛。他深知答案終究趨于否定，只不過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向往藍(lán)天的鳥雀又怎會允許牢籠的存在？然而越想逃，就越無法忍受。
　　他不是沒有擺脫困境的念頭，只不過隨著時間漸逝，銬住腳踝的枷鎖會變得牢固。懂得人情世故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dāng)燦爛的假笑融成自然，漂亮的吹捧依舊動聽，金錢的揮灑自如永不失去樂趣，他彈唱著悉心編寫的歌，偶爾開始思考這一切到底為了什么。
　　認(rèn)可。
　　大哥的認(rèn)可。
　　那是他的目標(biāo)，費盡力氣追趕的對象，哪怕自己已經(jīng)登峰，享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敬仰和鐘愛，但他從心底里渴望的事還是沒有回應(yīng)。所以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獲得真正想要的？
　　于是他跑，哪怕耗盡氣力地往前跑。他知道站得越高，底下窺視他的陰影就越想將他拽下山崖，正如此時此刻追趕在身后的黑色藤蔓，攜帶上心中的悲痛和絕望向他而來。他時刻提醒自己要回歸初心，切勿遺忘一開始的決定，他需要從層層疊疊的經(jīng)歷里追溯唯一的答案。他知道只要跑得夠遠(yuǎn)，一定會揭曉答案。而它，就在前方。
　　忽然，他身邊出現(xiàn)了許多鏡子，形狀各異，反射回冷漠的光，他經(jīng)過的時候映出飛馳的身影。而離去之后，鏡子里的“他”側(cè)過腦袋，好奇地往外張望。成雙成對好奇又困惑的視線烙在他背后，目送直至丟失了蹤影。
　　鏡中人面面相覷，不知真實的他到底前往何方，所幸“他們”的顧慮并沒持續(xù)太久，相似的人像轉(zhuǎn)過身，各自回歸到自己的生活去。鏡里鏡外，僅一線之隔，他和“他們”大可邁出步伐，隨意探索過去或未來的記憶，有必要的話，各個年齡段的“他”會告知自己何為對何為錯，但無一做出這般舉動。當(dāng)下的路得靠自己一個人走。
　　他從眼角余光瞥到那些屬于自己的耀眼時刻：第一次登臺演唱大獲嘉獎，他站在舞臺上，內(nèi)心的狂喜雀躍地跨出胸膛，他知道自己做到了，并會做得更好；某一夜他坐在書桌前焦灼地?fù)项^，墨水點滴飛濺上手指頭，沒寫幾行就揉搓的紙團(tuán)隨手甩入廢物簍，為什么歌詞里總有幾處不和諧的片段？他需要解決，而且絕對能解決，于是他費盡心思修改，迫使自己寫出最好的歌；還有某次見面會，狂熱的粉絲們一見到他便尖聲連連，他習(xí)慣性揚起溫和的笑容，滿足全部人的對他的幻想和要求。想要觸碰？擊掌能做到。拍照合影？去找經(jīng)紀(jì)人買留影券吧。說點什么？嗯嗯，大明星自然會滿足小小的要求啦，親愛的公主殿下。
　　太多了。多得他以為自己早已忘懷。自他成名而來，身邊幾乎所有人都想從他這里獲取什么，榮華富貴、小承諾、親吻，甚至性，他們提出要求，而回報多種多樣。他甚至不用踮踮腳就能得到想要擁有的事物。至于余下的利用與被利用，他不在乎，但不代表他不會用小心機(jī)全盤還回。還記得他曾坐在檢察官辦公室里安逸地把玩吉他，越過落地窗玻璃眺望城市美景，無論檢察官還是搖滾明星的身份都已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他很出色，而且要當(dāng)最出色的那個，只不過——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最想要的認(rèn)可？
　　所以這就是牢籠嗎？他不認(rèn)為自由是在外堅固的鎖。但他為什么此時此刻要拼命奔跑？
　　他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或者是永遠(yuǎn)擺脫追逐于身后的痛苦和憤怒。
　　盡管法庭上揭露了真相，折磨他的事實已揭開虛偽的面目，他認(rèn)為自己跨過了人生的一道坎。起碼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是，為什么他依舊為此心痛不已？
　　“為什么，大哥？”近日以來他常去探監(jiān)，兄弟倆和獄警有交情，外人也不便妨礙家人會面，在牙琉家在場時全默默離開了，“不應(yīng)該啊……你甚至比所有人都清楚，這樣做的后果！”
　　霧人推了推眼鏡，保持沉默。
　　“你總是什么都不肯說，但，為什么？”
　　“音量壓低，響也�！�
　　“我——”他霎時間覺察自己提起的聲調(diào)足以吸引旁人側(cè)目，于是深吸一口氣努力遏止火氣，盡管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你……你總是這樣。”聲音下沉，語氣逼近低吼。
　　“你好似一貫地在意大哥的想法呢，響也。但案件不已經(jīng)完結(jié)了嗎？事實便在眼前。為何還要反復(fù)追問一個被判有罪的犯人呢？”
　　“因為我不相信。”
　　“僅憑毫無依據(jù)的想法便試圖推翻真相嗎？于家庭教育而言，恐怕我未曾教導(dǎo)過——”
　　“我不信的是你會這樣做，大哥！事到如今還要自顧自地擺架子嗎！”雙手惡狠狠地拍打桌面，他背過身去，脖頸凸起青筋，肩膀因漸涌的憤怒而震顫，“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可你……一直都在講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
　　爭論戛然而止。甚至不用回頭去看，他知道霧人此刻又會盯住桌面上那瓶枯萎的玫瑰，以“賞花”名義打趣無聊的獄中生活。事到如今他只覺得可笑，不論偽君子的做派還是聽不懂的話語。他想他是恨的。
　　但如果他真的恨，又為什么仍在回顧曾經(jīng)？
　　恐怕答案只存在于過往吧。
　　為什么？為什么有太多的為什么？他終于喘著粗氣絕望地將手臂往前伸去，指尖即將被吞噬于閃閃耀眼的白光之中的那個瞬間，光芒破裂，沿著食指的位置向四周分散裂痕。他看到了小時候的兄弟倆擁抱一起，兩人臉上是安逸的幸福。
　　可是——
　　他還想說些什么。然而鏡面分裂，無數(shù)個相同的畫面刻上無數(shù)塊碎片。鏡中人逐漸遠(yuǎn)去，千萬光斑撒了一地，鏡的殘骸再也顯不出任何畫面。
　　從此他失去當(dāng)初最想得到的事物。
　　如今，他只為自己而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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