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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
女明星過了35歲,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自持克制得滴水不漏的少年人,越發(fā)揣不住形態(tài)。
酒會上端著酒杯,被大投資人拉著喝了兩口,眼神就亂飄,步伐也顛倒。
無意間見到人群里一抹青衣東張西望,她按捺住心頭震驚,強笑著放下酒杯,穿過人群,從消防通道匆匆遁走。
第二回見面,在節(jié)目里。嘉賓們相談甚歡。觀眾席上有一股煙氣直上,慢慢盤旋到天花板。誰也沒發(fā)現(xiàn)打扮成熟美艷的女明星氣息混亂,耳墜金光搖晃。她眼神四處飄忽,一雙腿難耐地相互亂纏,尖尖高跟摩擦地面,一下,兩下,來來,回回。
“不好意思,暫停一下!迸餍遣活櫛娙似婀值难酃,站起來跌跌撞撞離場。
休息室里沒有開燈。
女明星坐在角落,裙擺散落,閉上眼。只恐嚇跑了人。
青衣仙君,是約摸十幾歲的一個俏麗少女,背上背著劍,手里捏著裊裊的一炷香,慢慢地在昏暗中蹲下來。
“姐姐,怎么這樣狼狽呀!毙∠删鶝龅氖,穿過裙擺,撫摸過盤踞在地上的巨大蛇尾,“削骨碎麟,非要做人。做蛇,不快活嗎?”
*
女明星是有點骨氣的。
從出道時候便是。
他人嘲笑,她不置一詞,練歌練舞,她對自己狠。她沒有男友,也沒有緋聞。她美艷的臉總是嚴肅,冰冷,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女王寶座。
此時此刻,雙眼已縮成豎瞳,她不出聲,不求饒,只是喘息,顫抖,安靜地被挑釁,也安靜地被蹂躪。
青衣仙君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她見過的,最不像蛇的蛇妖。
香篆不覺燃到根部,灼燒手指,小仙君“哎呀”一聲驚醒。
女明星總算開口,聲音疲倦,沙啞,還有些不耐:“你要殺便殺。”
“我殺你作甚!毙∠删,“我跟你兩個月,就將你捉到。師父給我的期限還有一年,別急,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女明星閉著眼睛心道,原來是貓捉耗子,賜死之前,還要玩弄一番。
她心氣不穩(wěn),忍不住道:“你每次捉妖,都這樣么?”
“怎么樣呢?”
女明星不做聲,略帶屈辱地將紐扣扣好。
“我捉過很多妖,什么形態(tài)的都有。不過,這還是第一次,抓女的——雌的。”小仙君的一張?zhí)鹈赖哪,天真得近乎殘忍?br>
“你太美了!鼻嘁孪删郎惤劦搅艘稽c若有似無的香水味,冷清而不甜膩,“可是你在臺上,從來不笑。為什么呢?”
她眼睛漆黑,眼睫濃密,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仿佛是真的好奇:“我想看看你失態(tài)的樣子!
“老師,您沒事吧?”休息室的門忽然被導(dǎo)播恭敬敲響。
青衣仙君忽而將手上香篆一吹,香灰“呼”地撲在女明星臉上。
女明星在咳嗆中聽到一句輕飄飄的嬉笑:“下次別再叫我撞見了!
休息室的門被人猛地撞開。
女明星發(fā)覺,自己的蛇尾已經(jīng)變回修長雙腿。她正癱坐在地。
“沒事!彼鰤φ酒穑瑒e過滑落在臉上的頭發(fā),心懷鬼胎地說,“剛才有點頭暈。”
*
女明星變得更小心。
她遠離任何寺廟,遠離人多的場合,無事就待在家里,出門會用借化妝鏡觀察身后的環(huán)境。
但還是有一次,推不掉的發(fā)布會,被三四個高層勸了酒,薄飲一杯香檳。
女明星借口身體不適婉拒應(yīng)酬,顛三倒四地出場,拉開車門坐進去,在黑暗中喘息。
無意間瞥到后視鏡,猛然回頭。
青衣仙君抱膝坐在后座,肩膀斜出一柄細長的斬妖劍,一雙睫毛濃密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喝一小杯就揣不住了,姐姐,你是越來越不濟了!
“你怎么找來的?”女明星按捺住痛苦問。
“你忘了嗎?我是捉妖人,哪里有妖氣,哪里就有我!鼻嘁孪删肋^來,湊近了她,與她臉對臉,“我不是說了嗎,別讓我再撞見!
“你的妖氣太重了!鼻嘁孪删缴,在她頸邊嗅了嗅,偏過頭輕笑道,“姐姐,你能不能控制一下?八百里外都聞得見。這樣很危險。”
女明星的眼睛睜著,眼珠茫然,迷離,倏忽又縮成豎瞳。少女埋在她頸側(cè)的漆黑發(fā)間,飄來一股花果乳香。下一刻,女明星吃痛地閉上眼。
這少女咬在了她頸上。
“你說什么?”青衣仙君聽見囈語,耐心側(cè)耳。
女明星靠在擋風(fēng)玻璃上。窗外橘紅路燈,照在她妝容精致的臉上。她的頭發(fā)散亂,神色恍惚,也很淡漠:“我說,你這樣對我,是因為好奇?”
“是啊!鼻嘁孪删劢尬樱蟠蠓椒降匦Τ鲆粚μ鸬脷埲痰睦鏈u。
“呵。”女明星也笑了。她不常笑,一笑起來果真華光盛放,但那笑冷若冰霜。
修道之人,真夠無恥。
狠狠地咬她一口就算了,
還接了一個如雪花般細小而冰冷、頗具輕侮意味的吻。
*
后來又有一兩次見面,皆因她控制不住化形。有時在工作室,有時在家里。
無論在哪里,只要她露了馬腳,立刻就會招來那青衣少女。
她不殺她,也不傷她,不叫她被人發(fā)現(xiàn),只是樂于玩貓捉耗子的游戲。
女明星聽聞仙山之上,大道無情。
的確是一群殘忍的人。
后來女明星便放得開了,總是面無表情地解開裙子。她的表情冷淡,眼神飄忽。
她無所謂。
蛇性本淫。
何況那少女純凈之體,元陰之身,沾了仙君氣息,于她藏住蛇尾有利。
各有所圖,各取所需,不必多言。
家里的書架上緊密地排著一排花花綠綠的專輯、寫真集,全是女明星的。她兢兢業(yè)業(yè),保持著一年一張專輯的頻率。
青衣仙君總是看那柜子,走時從里面好奇地抽出幾張,帶回去聽。
女明星隨她去。
“你家里真亂。”有時,青衣仙君還不急走,在寬敞的客廳踱來踱去,彎腰撿起地上的抱枕,放回沙發(fā)上,笑道,“你這樣,在山上,是要被打板子的!
女明星側(cè)頭。
青衣仙君始終是那一身輕紗道袍,一根腰帶扎好,一頭濃黑頭發(fā),梳著兩個發(fā)髻,除此之外,別無裝飾。
她有罕見的好身段,十七八的年紀,脖頸修長,脊背挺直,步履輕盈。她的輪廓沐浴著金色夕陽,像只天鵝。這興許是板子打出來的。
“我聽了你很多歌!鼻嘁孪删袝r說,“你很喜歡唱歌嘛!
“我更喜歡做人。”
“你做人做得怎么樣?”
女明星忽而想到很多事,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繼續(xù)涂指甲油:“馬馬虎虎!
“有開心的事嗎?”
“有很多!
“傷心的事呢?”
“……也有不少。”
“有人愛過你嗎?”
“有很多。”女明星輕吹指甲,“不過都不長久!
“有人背叛你嗎?”
“經(jīng)常!
青衣仙君似乎很驚奇,看了她一會兒,才問:“那你還想要做人?”
女明星道:“想!
“那為什么越來越控制不住形態(tài)?”
女明星嘆了口氣,似是無奈:“我也不想。年紀大了,定力會下降!
然后,她平靜地等著耳邊傳來奚落。
但意外的是,青衣仙君并沒有嘲笑她。
“嗯,人是這樣的!鄙倥皇侨粲兴嫉攸c點頭,看著虛空中說,“要長時間地堅持一件事,確實是很難做到的。”
那夜里她們一起喝酒。
酒至半酣,略微忘形。妖形畢現(xiàn),光影散落。
青衣仙君湊她很近,吐息纏繞,肌膚相親。
半晌,少女眼眸迷離,檀口微張,吐出來卻是一條細長的三角蛇信。
女明星駭然大驚,直往后退:“你也是妖?!”
“是啊!鼻嘁孪删齽x那間又恢復(fù)原型,一副迷蒙無辜的樣子。她笑嘻嘻道,“既都是妖,那便各憑本事。你先打過我再說。”
說罷,不等女明星反應(yīng),破窗而去。
*
女明星很生氣。
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么久,竟是叫另一只妖給涮了。
她面無表情,順手將桌上一只花瓶砸到了墻上,隔了一會兒,又將桌上書本拂到地上。
她性子內(nèi)斂,沉默,很久沒有事情能讓她氣得發(fā)抖了。
女明星推掉所有節(jié)目邀約,一個月沒有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
外界議論紛紛,有人猜測她隱婚生子,有人猜測她罹患重病,有人猜測她去國外動整容手術(shù)。
全都不是。
女明星就盤坐在家里的浴缸里。
缸中無水而自起霧,水霧裊裊,從她雪白雙肩的盤旋而起。異香滿室,隨風(fēng)飄散,激得水晶掛簾叮當相碰。
人至中年,唱片已經(jīng)出了一打,女明星的演唱事業(yè)劃過頂峰,那股拼勁兒也卸了力。她學(xué)會一上車就蹬掉高跟鞋換上拖鞋,學(xué)會臨到節(jié)目后臺才半夢半醒地看看串詞,學(xué)會一鍵復(fù)制團隊寫好的社交媒體內(nèi)容,學(xué)會在不重要的場合討巧,糊弄。
她好久沒有像當年那樣,懷著一股非要做人的狠勁兒,削骨碎麟,踏踏實實地修煉過了。
——那就活該任人宰割。
浴缸里的鮮血滿溢,漂浮著一些鱗片碎屑,黑色的血又從地漏流下去,女明星發(fā)著抖。發(fā)絲濕淋淋貼在臉上。
分不清是痛的,還是冷的。
有時,憤怒也是一種動力。
什么世道?她想,妖物能尋來一身道袍,背著劍,打著幌子,堂而皇之找同類麻煩。
有沒有人來管管?
女明星再出來時,以手遮面,有點不習(xí)慣噼里啪啦的鏡頭燈。她甚至微有驚恐,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但快門卻按得更狠,更密集,更興奮。
她的狀態(tài)太好了。
一月不見,人清減很多,腰細腿長。她的皮膚雪白,紅唇妖嬈,一雙眼睛都仿佛回到了巔峰時期,寂靜而帶著熊熊燃燒的野心。
絕對是去做整形了。不少人振振有詞地說。那些流言如風(fēng),被女明星優(yōu)雅而不疾不徐的高跟鞋盡數(shù)踏碎。
女明星莫名地收獲了事業(yè)第二春。
蛇尾不再輕易露出。
很長一段時間,她未曾再招來青衣仙君。
但也有一次意外。
今年工作量翻倍,年底的慶功宴上,女明星將辛苦勞作的團隊上下每人敬過一杯。
第十杯紅酒過后,那熟悉的感覺襲來。
女明星忍住頭痛,迅速借故離場。
回到家里便反鎖房門。
然后,如有所感,她慢慢回頭。
落地窗臺,笑嘻嘻地坐著個少女。
“你還敢來?”女明星面無表情,踉踉蹌蹌地走過去。
“為何不來!鼻嘁孪删踔,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她。
幾乎同時,女明星已生蛇形,甩尾如風(fēng),直沖面門,少女斂起笑容,旋身躲過,反手擊她蛇尾。二人交起手來。
客廳桌上的紙質(zhì)合同四處飄飛。
中央擺著的真皮沙發(fā)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黑暗中二人出招如帶鬼火,劃出細長光影,使室內(nèi)忽明忽暗。
茶幾上玻璃杯滾落地毯,水潑出極遠。
燈泡“啪”地炸裂成粉末。
女明星的修煉竟卓有成效。
其動如疾風(fēng)無形,又含凌厲殺氣,鋪天蓋地,不出幾個來回,她將青衣仙君揪住衣擺,連人帶劍摁在了地上,纏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
那少女被她按在地毯上的時候,眼睛睜大,仿佛頗有些茫然,還有些震驚。
被蛇尾纏住的時候也便忘了掙扎。
女明星已經(jīng)妖態(tài)畢露。衣扣崩裂,上身是雪白襯衣,頸上纖細精致的鎖骨鏈垂下來,晃來晃去,下身卻已是滑膩蛇尾。
她居高臨下瞥青衣仙君,發(fā)絲飄飛,五官帶上股冷而媚的妖冶。
很難想象,她醉成這樣,還能爆發(fā)出滿室殺氣。
“原來你修為至此!鼻嘁孪删戳怂粫䞍,點頭評價道,“確實很厲害!
“閉上嘴!迸餍巧焓志腿プド倥珙^露出的劍柄,“不是要跟我講妖的規(guī)矩嗎?你一而再再而三扮道士挑釁我,我今天便折了你這把假劍,叫你生吞下去。”
“別動它!鼻嘁孪删鋈徽⒆∷,“此為斬妖劍。鋒刃出鞘,你神形俱滅!
女明星飛速抽回手去,已經(jīng)晚了些。
剛碰到劍柄,如握緊萬千倒刺,掌心鮮血淋漓,傷口外翻,隱隱有金光瀉出。
女明星看了看掌心,又驚訝地看向那柄劍。
這斬妖劍,竟是貨真價實。
“你真的是道士,前來捉我?”
“我騙你做什么?”
女明星一時語塞:“剛才怎么不出劍?”
青衣仙君躺在地上,悠悠然笑道:“我不用劍,不一樣能收拾得了你嗎?”
“你可真夠狂的!迸餍菤獾蒙呶菜凰皇站o,直要將人的五臟六腑擠碎,看她還能不能口出狂言。誰知剛纏了一下,青衣仙君便“啊”地一喊:“姐姐饒了我吧!”
女明星冷冷道:“我沒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跟你開玩笑!蹦巧倥當Q過臉來,定定地看著她,滿臉的詭麗,“我有的是脫身之術(shù),不想與姐姐兩敗俱傷而已。你不信嗎?”
這少女詭計多端,滿口誑語,女明星警惕地看著她,一時躊躇。
“二十分鐘之后你就得上臺!鼻嘁孪删粗旎ò宓,“我看了節(jié)目單,你還要彈唱。姐姐,你手痛不要緊,別臟了人家節(jié)目組的琴!
女明星低頭,掌心的血已經(jīng)浸透了幾張餐巾紙。
道器所傷,傷口不愈,藥石罔醫(yī)。
她微微發(fā)力運功,血只是越流越快,也更痛了。
青衣仙君接著道:“手伸給我,我?guī)湍阒。抓緊治好了,你放了我,怎么樣?”
女明星垂眼,摘下戒指,將右手放在少女臉邊:“你怎么治?”
“靠近一些,對,再往下一點!
少女側(cè)過臉,往她掌心吹了口冷氣。
純陽之氣果真有強身健體之功效,那瞬間,女明星經(jīng)脈暢通,體力充沛。
然而下一刻,女明星凝眸。
少女如小貓一般舔上她的手指,那感覺柔軟,纏綿,難以形容,仿佛一寸的光陰被拉得很長。如果蛇有汗毛,當真是根根豎起。
仿佛覺察到蛇身顫抖,青衣仙君的一雙眼睛看過來:“你這般瞧我做什么?若不是給你治傷,我何苦如此!
少女不再多言,將她掌心的血全都舔了干凈。
“原來蛇血也是熱的,不是冷的嘛。”青衣仙君舔了舔艷紅的小嘴,竟似意猶未盡。
女明星從她臉上笑意看出端倪,知道方才那一吹就已經(jīng)止血,后面的便純屬惡作劇。
女明星如蒙奇恥大辱,抬手想抽人耳光,臨到一張俏麗的少女的臉跟前,無處落手,只是往她臉蛋上輕輕一拍:“要臉么你!”
青衣仙君只當流蝶撲過,閉了閉眼睛,又接著笑起來。
女明星意識到此舉形似調(diào)情,氣得不再吭聲。
“姐姐,該放人了!鼻嘁孪删叽俚溃白鲑I賣講誠信!
然而,那蛇身卻不放反收,漸漸地越纏越緊,直叫她頭上生汗,面色慘白。青衣仙君先開始還嬉笑,后來便變了臉色,咬緊牙關(guān),奮力掙脫而不得。
“誰答應(yīng)過你?”女明星冷冷道。
她從地上撿起戒指,緩緩套進中指。
再抬眼時,她一雙眼已成豎瞳,陰森可怖,冷血無情。那是一雙真正的屬于兇猛動物的眼眸。
“都跟你說了,我沒跟你開玩笑。”
妖性至殘,損人利己。
縱然她一心要做人,藏匿在人的社會里,規(guī)規(guī)矩矩,兢兢業(yè)業(yè),看起來很好欺負,也不代表,她不是妖。
“你來殺我,我還饒你,你到底欠些道行,如此天真!
青衣仙君睜大眼睛,一對琉璃珠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女明星。
在她臉上,頭一次褪了笑意,露出點迷茫無措的神態(tài),她盯著她不放,似要在女明星臉上翻天覆地地找出平日里那股略帶頹然的馴順,半晌,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下,如蒙欺騙。
那是個小女孩受了委屈的表情。
下一秒,整個人被甩飛出去,重重撞在落地窗上。青衣仙君一個空翻,勉強輕盈落地,在塵土中咳個不停。背后整塊玻璃板,慢慢結(jié)出碩大的蜘蛛網(wǎng)裂痕。
女明星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裙擺之下又變回兩腿。她翹起腿,擺正茶幾上翻倒的果盤,又彎腰撿起滾落在腳下的蘋果,用扯破的裙擺擦了擦:“算了!
“你太小了,我不殺你。你走吧,別再招我! 女明星啃了一口蘋果,冷漠地看著前方,“就算你要抓我,這不是還有一年嗎?中間也別來煩我。”
青衣仙君蹲在玻璃前,怔怔看著那陰影中的女人瘦削的輪廓。
慢慢地,背后幾張扭動著黃金符文的符紙光芒盡消,悉數(shù)收進她的青色腰帶里。
方才,我也沒跟你開玩笑的。
“好吧!鼻嘁孪删此肷,低頭喃喃,“我輸了。我愿賭服輸!
*
這大半年,女明星都過得格外清靜。
發(fā)專輯,開演唱會,演電影,跑商演,一切紅火順遂。
就算偶爾有拒絕不了的酒局,不慎露了蛇尾,那少女也沒有再找她麻煩。
女明星仍然獨來獨往,沒有圈內(nèi)好友,沒有緋聞對象。過了年,經(jīng)紀人給她牽線了一名房地產(chǎn)大鱷,得知是相親,女明星從高級餐廳落荒而逃。
進了門,屋里空空蕩蕩。
女明星扭開落地燈。
燈不亮,她走到跟前,輕拍了一下燈罩,屋里方有了光明。
上次打斗激烈,這燈損毀嚴重,時常接觸不良。
她掛上風(fēng)衣。
回頭看,書架上有幾個空缺,微微凌亂。
上次青衣仙君借走她幾張專輯,還未曾歸還。
她從包里掏出幾張新專輯填進去,看了片刻。然后從地上撿起散落的靠墊,放回了破破爛爛的沙發(fā)上。
女明星去浴室洗澡。
真是奇怪,就剩一兩個月的好日子,她也沒覺得非常驚慌,抑或恐懼。沒有想交朋友,沒有想出去旅游,也沒有突然想談戀愛。
這些人世的光鮮,她當初削足適履終于做成了人的那會兒,早就嘗試夠了。
這日子既有趣,又無趣。
既紅火,又冷寂。
幸好把新專輯發(fā)行了。
專輯里是她硬盤里這些年所有未曾面世的歌。
剩下的,好像就此結(jié)束了,也沒有什么遺憾。
女明星在鏡子前面撩起頭發(fā),貼上面膜,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為人的一生,正如她和青衣仙君所說,馬馬虎虎,但也還不錯。
她在節(jié)目里說過太多好聽的套話了。
可笑,這么多年,唯一一個能坦然講出真心話的人,竟是死敵。
有的人真是不能亂想的。
第二天是女明星的電影首映禮。臺上擺滿鮮花,女明星光鮮地站在一眾明星里,一眼就看到觀眾席第一排有抹青色衣角,她的笑容瞬間凝固。
青衣仙君竟未穿道袍。
少女一身青色漸變吊帶裙,露出漂亮瘦削的雙肩和兩臂,一頭黑發(fā)齊齊剪至于肩頭,清爽甜美,勝似新荷,正在笑著鼓掌。
女明星微微蹙眉。
這又是什么形態(tài)?
鏡頭果然移到了青春漂亮的觀眾面前,拍她的特寫。有現(xiàn)場導(dǎo)演一路小跑,蹲下來同她說了什么,青衣仙君起身,抱起身旁人遞來的一大束捧花,從側(cè)面上了臺。
熟悉的在流程內(nèi)的粉絲獻花環(huán)節(jié)。
可當鮮花撞進女明星懷里時候,她仍然未緩過神來,只是側(cè)頭死死盯著青衣仙君不放。
——你到底在干什么?
少女含笑瞥了她一眼,就把頭扭回去,F(xiàn)場主持人已經(jīng)和她互動起來。
女主持道:“哇,好漂亮的小姑娘!
男主持道:“是不是‘粉隨正主’就是這么用的,因為偶像很好看,所以粉絲也很好看!
玩笑聲中,所有人都在笑,在鼓掌。少女拿著話筒,在掌聲中笑而不言,一如普通的羞澀觀眾。
“有沒有什么話想跟偶像說。俊迸鞒终f。
現(xiàn)場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這少女身上。
女明星也提心吊膽地看著她,青衣仙君回頭看著她。
二人在掌聲中交換眼神。
少女的眼神含著隱秘的笑,眼如波光粼粼。
一肚子壞水,偏又生得如此清純。
女明星想。
怎能隨隨便便做出這種,不摻雜質(zhì)的傾慕眼神。
青衣仙君拿著話筒,欲言又止,最終放下話筒,未發(fā)一言。她忽然踮起腳,轉(zhuǎn)身親吻了女明星的側(cè)臉。
“哦呦!”兩個主持人都遮住臉退開數(shù)步,笑折了腰,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現(xiàn)在的粉絲都這么直接嗎?”
現(xiàn)場氣氛也成功哄至高潮。
如此猝不及防,女明星甚至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等她回過神來,青衣仙君早已跑下了臺,臺上臺下不見了人影。
*
女明星的首場電影看得魂不守舍。
看至半場,便疊聲“抱歉”,貓腰離開。她一路驅(qū)車,眼看窗外,看到一個著青色吊帶裙的背影在夜幕中緩步慢行,便立刻停下。女明星下車抓住她手腕,拖至一邊:“你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青衣少女笑道。
“你到底要怎么樣?”女明星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問,“時間到了嗎?不是說了不要來招我嗎!
青衣仙君把手從她手中抽出來,笑了笑:“別想多了。道士也有假期啊,我今天休假。”
“你休假休到我家小區(qū)門口?!”
青衣仙君望定她半晌,“嗤”地笑了:“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啊!
“姐姐,既都揭破了,可以請我進門嗎?”
最終還是一起回到家里。
青衣仙君道:“今日,我是人!
燈不亮,女明星又去拍燈罩:“你說什么瞎話!
青衣仙君轉(zhuǎn)過身:“你也是人!
女明星看著她。
青衣仙君凝眸看著她,似有些恍惚:“姐姐,今日我是我!
“我懂了!迸餍且讶辉诎膳_倒好酒,自灌了一杯,“今日不談公務(wù),只想喝酒,那來吧。”
青衣仙君酒量甚佳,以往女明星是見識過的。而今兩杯紅酒下肚,便一直偎在她身邊。
“醒醒!迸餍莻(cè)頭拍拍她臉頰,“你要跟我聊些什么!
少女貼住她的手臂喃喃道:“我沒有什么話好講!
“你往常不是話很多嗎?”女明星譏諷道,“很兇嗎!
少女一時語塞:“今天沒有了!
“那吃點零食吧!迸餍遣鹆艘话砥o她。
兩人坐在地毯上相互依偎,默默無語,一起看了個又無聊又漫長的賀歲電影。
這夜女明星將青衣仙君連攙帶抱地搬上床。
她鞋子掉落,裙擺翻起,女明星第一次看清這少女不被道袍遮蔽的腿,光滑修長,膚如細瓷。女明星抓住她懸在床外的腳踝,本想將她丟上床,卻鬼使神差沒有松手,反摸了上去。
青衣仙君猛然夾住她手臂,一個翻身,女明星猝不及防,扯倒在床上,又叫她騎在腰上反制,青衣仙君酒氣沖天,氣息離她忽遠忽近,貼著她面笑道:“不要從后面暗算我,我都知道。”
“我?guī)湍闵w個被子而已!迸餍窃跏艿昧巳绱颂翎叄志蛯⑺龘芟氯,翻身而起。
二人腿腳相纏,相互使絆,纏斗起來,也不知打了多久,床鋪搖曳,漸剩急促喘息。
頂燈之下,青衣仙君長發(fā)散亂,眼里波光粼粼。然一張小嘴,不知何時已變成黑櫻桃顏色,嘶嘶吐出蛇信。
女明星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修煉了幾年?就你這樣,還上山門。不知哪個散仙瞎了眼,收你上山!
揭開一看,還是蛇信,女明星輕打她一下:“我沒跟你玩笑。別做出這種獸態(tài),否則一時忘形,早晚要被你同門砍成數(shù)段!
青衣仙君仿佛突然清醒,怔怔地將女明星望著:“你很討厭蛇?”
“說什么廢話。”女明星將頭別至一邊,冷淡道,“就是不喜歡,當初才做人。”
*
第二日一早,女明星便同她談判:“明日過后,不要來了!
“好啊!
“你給我個保證。”女明星一刀利落地將三明治剁成兩半,似斬斷如麻心事,“你說話不算數(shù),明日復(fù)明日,幾次三番,這算怎么回事?”
“你要我怎么保證!鼻嘁律倥騻哈欠,坐在廚臺上,雙腿晃蕩,紅痕斑駁。
女明星側(cè)頭,定定盯著她:“把你的劍留給我。”
女明星打得如意算盤。這幾個月萬一有別的道士前來打擾,此劍為證,便能買個清凈。
聽聞仙門中人,很重規(guī)矩,尤重先來后到,捉妖也是一樣?偛缓脫屚T的生意。
“好啊!鼻嘁孪删龔臋慌_一躍而下,語氣隨意,“反正我只剩下你一個任務(wù)了。”
卻沒想到她這么容易便應(yīng)允,女明星愕然回頭,上下將她打量:“貼身法器,這么容易便離身。你酒醒了嗎?”
“醒了,醒了!鼻嘁孪删毤毑潦脛ι,臉上有股漠然的冷意,“不就是一把劍嗎。弟子上山,人手一把。劍太多了,就像山上的人一樣,不稀罕!
“我放在你家地毯下面了!鄙倥自诘厣,揚聲道。
“……好!
“姐姐,你可萬萬小心!鼻嘁孪删持瞩膺^來,嬉皮笑臉提醒道,“此劍碰不得,你別滑倒了,摸一下碰一下的。不要未死在我劍下,先陰溝里翻船。”
“我死在你劍下,”女明星甩手將長長一串蘋果皮丟進垃圾桶,一把將蘋果塞進少女口中:“先把你的蛇信子收一收再說吧。”
當晚仍然糾纏。
青衣仙君從背后纏上來,她的氣息冰冷癡纏,纏得女明星沒了脾氣,剛欲轉(zhuǎn)身,少女忽然道:“對了,我的包里,有還你的東西!
“……”女明星道,“你真夠掃興!
青衣仙君翻個身,枕著手臂笑道:“我不喜歡欠人。省得明天忘了!
女明星不得不走到客廳,打開少女帶來的簡樸的布包,里面裝著那幾張從家里借走的專輯,保存得都很完好。
女明星將專輯放回架子。低頭一看,布包已空了,癟癟攤開,如嬰孩小嘴。竟別無私物。
女明星想了想,抽出自己的新專輯和幾本雜志,其他當紅小生的周邊,還有幾包零食,給她放回包里,將其填得鼓鼓的。
回去之后,女明星問:“你喜歡聽我唱歌?”
青衣仙君想了想:“你唱得蠻不錯的!
“這不廢話!迸餍堑,“不然怎么當明星。”頓了頓,又道:“你呢,又為什么做道士!
“小時候家里窮!鼻嘁孪删]著眼道,“吃不上飯,就送到了道觀!
“你師父座下有幾個人?”
“有很多吧。”
“那他看重你嗎?”
“還算看重!
“也難怪!迸餍屈c頭道,“你應(yīng)當是比較能打的!
“這你也知道?”青衣仙君忽然翻過身來,笑吟吟地盯著她,似有什么事興沖沖說與她知,“姐姐,我在你這兒,還未曾使出三分之一呢!
她不束發(fā)時,長發(fā)滑落在臉側(cè),眸中閃光,梨渦迸現(xiàn),散了刀兵冷氣,正是青春年少,竟有股含情的意味。
在這一瞬間,女明星無師自通,忽而明白了“今日我是我,你是你”的意思。
今夜牡丹花下死。
我就是我,你只是你。
可暫時拋卻下次見面,生死之時。
青衣仙君睫毛顫動,目光落于她唇上,湊了過來。
然而此時,女明星忽而見她發(fā)間光亮閃動,仔細看去,是一片青鱗。
女明星一把扣住她背心:“你是怎么回事?”
以蛇形修煉,易藏頭而難藏尾,怎會有人越練越回去?
少女的吻懸停在半空,頭發(fā)散下來,只有氣息,冰涼,濕冷的氣息,已無半分純陽之氣,傾落而下:“別說出來嘛。”
“我當然要問。”女明星起身道,“你家在哪?何處修煉?修道幾年?如何上山?怎么能化人,卻沒有妖丹!”
“叫你別說出來了!鼻嘁孪删才露穑闷痤^發(fā)。
半晌,她笑道:“對嘛。我不是妖!
“凡人修道,入道觀則封心棄愛,斷七情,舍六欲!彼D(zhuǎn)過臉,盈盈地看著女明星,極緩慢道,“大道無情。”
“我愛上誰,就變成誰的樣子。這就是天道,對我之懲罰!
說罷,似是無謂,輕輕一笑。
笑聲未落,頭上生鱗,口吐蛇信,不能人語,化為青蛇,倏忽而走。
女明星披頭散發(fā)坐在床上。
面前只余一截青衫。
*
女明星仍然做女明星。
仍保持一年一張專輯的頻率,事業(yè)長青,卻獨來獨往。
她從此未再飲酒。
也就沒有再化出蛇形。
沒有任何道士再來找她麻煩。
她一直沒有搬家,未曾換過地毯。
每次保潔都告訴她:“小姐,你這個地毯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
這種時候,女明星總是站得很遠,好像害怕什么。
人們猜測她潔癖,害怕灰塵,放下地毯的動作總是很輕。
“不用管它!迸餍沁h遠地看著地毯說,“就放在那里!
當年和她一同出道的最后一個未婚的女偶像舉行婚禮;槎Y在室外,海邊。鮮花,綠樹,芳草如茵。
女明星和一群伴娘明星站在一起合照,每人手里端一杯香檳。
攝影師說:“大伙喝一口吧。”隨即將攝像機架在肩上。
“喝一口,喝一口。”人們都說。
女明星垂眸,猶豫了一下,真的抿了一口。
風(fēng)掀動裙擺。
日光和煦,眾人發(fā)絲飄飛,遠處濤聲徐徐,新娘笑得開心,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保持好這個姿勢——準備拍了——”
“哎,哎,你怎么走了?”
快門響起的瞬間,女明星忽然離場,直直地朝一旁的花壇走去。
大伙都在喊她的名字。
女明星自顧自撥開花叢。
一只青色粉蝶受驚,從花叢中飛出,翩翩上了天。
女明星的視線隨之而升,望定半空,半晌,仰頭將杯中酒飲盡。
做人這些年,她也懂了許多道理。
人生多際遇。
得之復(fù)散去。
還未知其姓名。
“你討厭蛇!彼浪龝器镆恍Γ缗f傲然,“何必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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