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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天堂
上高二的時候,才遇見文利。
之前是和母親的拉鋸戰(zhàn),她的眼淚弄的空氣濕答答的,從頭到腳都是冰的。嘴上泛著笑,不回答,看著母親痛不欲生的表情覺得痛快。
為什么嗎?我不知道。
我會在半夜起來把燈旋到最小,用鉛筆在紙上劃出幾乎是滲出血的線條來虐待我的眼睛一筆一劃拼湊出一張張面孔,永遠都是冷艷逼人,嘴角含笑;也永遠是神情空洞,四肢僵硬。像被肢解后又拼合的尸體。
我會在正午的烈陽下在課本上不停地畫著周圍的風(fēng)景,不停要著逼真,逼真,一直到逼真得空白。
夜里的畫會被母親撕得粉碎,白天的畫會被她仔細收著,那是我被稱為天才的證據(jù)。
我覺得她和我都有雙重人格,和遺傳,血緣沒有關(guān)系,只是本性上的繼承,就像她說的那種天才上的繼承。
為什么嗎?因為我已經(jīng)在空虛和空白中腐爛了,或者說,我的空虛和空白腐蝕了我周圍的世界。
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不喜歡畫,只是一種依賴,一種需要,我只能用它來證明我還存在。
直到我被母親帶到那個畫室,坐在那個位置,畫到半途時被文利借走僅有的一支筆。
我對他說,我不能畫了。
那有什么關(guān)系,他笑的很深,你畫得夠好了,我用你的筆,你告訴我怎么畫,和你自己畫是一樣的。
我知道自己不該答應(yīng)也不能答應(yīng),可是我答應(yīng)了。
因為我在他的笑容里找到了和我筆下的男女截然不同的東西。
文利比我小兩歲,而且,一樣是個“天才”。
母親知道了,不聞不問,因為他是個“天才”。
他常笑著說,我借你那支筆,以后還給你十支。
我笑著不回答,也許是幸福,既然是幸福,有些事,不必太認真。
文利的線條很細膩,和我一模一樣,別人說我們是絕配,也許還有這一條,我們像繪畫上的雙胞胎。
我只覺得這個說法有趣,完全沒想過,“天才”這個詞會帶來怎樣的無奈。
以往我和文利的習(xí)作都是滿分,所以老師從沒多指導(dǎo)我們,可是有一次,他來找我們,手上拿著三幅一模一樣的習(xí)作。
這三幅都是滿分,他說,你們有人多交了一幅嗎?
這是我第一次可以仔細觀察老師,他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可是很凌厲,凌厲中又是一片纏綿的軟柔,被這樣的眼睛注視,沒人能承受吧?但他的眼里什么也沒有,他看著全部,又對全部視而不見,包括被稱為“天才”的我和文利。其實我常想,什么樣的人能迎入他眼中?
沒有。先回答的是文利。
我也沒有。
老師皺起眉。只有這幅沒有署名,……你們看一下,可能是誰的?
文利只看了一眼就說,老師未免太過分了,這種畫怎么能和我的,弘的相提并論?我們的才能……和別人不一樣!
他突然激動起來,眼里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
我看過畫,無力地恐懼,無奈地悲傷。
其實,那幅畫比我或文利的都好。
我也在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是什么支持著文利與眾不同的笑容,那不是自信,而是對天才這個詞極端的迷信,極端的依賴和需要,就像繪畫之于我。為此,他可以讓自己變成瞎子,甚至失去任何東西。
掀開表面華麗的外衣,其實,他和我一樣腐爛得徹底,所以才彼此吸引。
是該服從命運還是嘲笑自己?我也許不該相信世上還有能拯救我的東西。
對不起,畫是我的。
一個聲音在近旁傳來。那個人舉起手,也舉起一張內(nèi)斂的臉。
我想起來他是最近才來的一個十三年畫齡的學(xué)生。
他不特別,除了成熟,他的臉上就沒有別的特征。我從未注意到他,也許他就是那種不會讓人注意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莫。
然后老師記下他的成績,他的座位,也因此排到我們優(yōu)等生的區(qū)域。
那天晚上,我和文利都沒有離開畫室。他不說話,只是不停地畫著那幅習(xí)作,想接近完美,想證明他自己。
我也沒說話,我看著他狂熱眼神中的空洞和茫然。他握筆的手僵硬得如同石膏雕塑?粗瓿傻漠嫺逡粡垙埳⒙湓诘厣稀
我們都知道,這沒用。在他累得停下筆時,我拿過他的筆,在他面前空白的畫紙上一筆筆描畫出一個少年的面影,空洞的眼神直視著世界,嘴角揚著自信的笑,又笑得蒼白僵硬。
這就是文利真正的樣子。
他看著畫,如同電擊一樣臉色蒼白,終于大叫一聲,將畫紙撕個粉碎。
這不是我,是不是?弘……
我可憐他,他就像另一個我,我們不是繪畫上的雙胞胎,我們就是雙胞胎,我可憐他,也可憐我自己,所以我和另一個我自己一同枯坐到天亮。
分手吧。
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時,我微笑著對他說。
他沒回答,我離開時,也沒有挽留我。
結(jié)束了。
文利走了,聽說他去了一個美術(shù)學(xué)院,走得很急。
我沒有送他,結(jié)束后我們也做不成朋友,因為我們知道彼此不需要對方作為朋友。
他留給我一封信,我只是收好,沒有打開,有些事需要塵封。
我重新過上空白的生活。想起和文利在一起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同,只是一起空虛而已。自己以為的熱情,從沒燃燒過。
以后,我開始描繪周圍人的面孔,不再在幻想中需求解脫,現(xiàn)實中的人們空泛的臉讓我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
畫,遠離了需要和依賴,而是恨,仇視自己的虛無,憎恨他人的滿足。
老師最先發(fā)現(xiàn)我做畫上的改變,單獨和我談了一次。
是不是文利走了,你才會這樣偏激?
老師喜歡畫嗎?
喜歡。
那么老師是不會懂的。
這件事,在我高中的最后一年無疾而終。
我依舊畫我想畫的,老師對我失望后,他的希望,放在莫身上。他在莫身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莫也總是認真地吸收從他那里得來的一切。
我是嫉妒莫的吧,因為他可以毫無保留的充實自己。
對于莫的注意,使我慢慢發(fā)現(xiàn)莫和老師的改變,應(yīng)該說是老師的改變,而莫的視線,一開始就停在老師身上,像飛蛾撲火一樣不顧一切。
那天中午,我提前到畫室,就看到莫一個人坐在那里畫著。
我靜靜走過去,看向他的畫紙。
那一刻似乎有絢麗的光明照亮我身體深處的黑暗。
他和我一樣,在無人時畫著面孔,他筆下沒有空虛和空白,而是燃燒著的一切生命。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覺得他的畫比我和文利的都好。莫,可以把石膏也畫成活的,他毫無依托的存在,真正獨立而完整的活著。
弘?!
他驚慌地收起畫,可是晚了。
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畫的人,是老師。
悲哀嗎?也許。他拯救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他來拯救了。我想終我一生,我也無法改變自己,無法像他一樣熱烈地活著,熱烈地付出。
陸續(xù)有人走進畫室,我沒出聲,和平常一樣坐在固定的位置。
莫的驚恐,從他顫抖的手指中傾瀉出來,沒瞞過老師。
你怎么了?
沒事……老師!
…………
我的志愿表,已經(jīng)填好了,我就讀南大……
離他們最近的我,明顯感到空氣中的僵持。老師的眼中,雖然是怒火,雖然很模糊,但終究映上了莫的身影。
為什么,去北京不好嗎?
不。莫回答得干脆堅決。我只想在,你在的地方。
這句等同于告白的話,一瞬間掀起軒然大波,原本在暗初的流言,也終于被確定了。
我知道莫是忍耐不住的,他會說出來,是因為他直率,決不讓自己被虛偽磨蝕。
老師離開了畫室,之后的幾天,都盡量不和莫相處。
即使莫那么勇敢,老師也始終是個虛偽的人。
中秋那天,老師的妻子來了。
她的確像傳言里一樣美麗溫和,莫看到她和老師一起走入畫室,他的畫上劃下一道白痕,那張畫壞的畫被他撕成兩半,扔出窗口,然后他默然地從老師妻子手中接過月餅,再默然地吃著。
那時我就明白,莫的火焰,就快熄滅了。
那天是我第二次,陪著一個人在畫室直到天亮。
莫也在畫,不停地畫,把忍受著的色彩,一次又一次地留在紙上。
弘,我知道,老師讓她來,是讓我死心。
我做不到。
弘,我從小時候就開始追著她的背影,老師從前是全國冠軍,他的畫,永遠那么動人,所以我從以前就一直希望成為他一樣的人,直到現(xiàn)在……
我從沒后悔過,也沒有恨過他,只是覺得自己太無力。我知道他的心情,又沒辦法讓他表現(xiàn)出來……弘,你記得嗎?那張畫的事,我只想讓他注意到我,卻逼走了文利,對不起……我借給他懷抱,讓他哭泣。
莫有太多東西,所以他不能負荷,他正像我渴望充實一樣渴望著空虛。
是什么地方出了錯?原來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靈魂,就像沒有十全十美的畫。
莫,忘了他好嗎?接受我。
也許我們可以互相安慰。
但是,我沒有說出口,我知道,他不會答應(yīng)我。他需要的,不是安慰。
于是成熟的莫,像個孩子一樣在我懷中哭泣。
天亮的時候,老師來找他。
我已經(jīng)介紹你去北京那邊了,莫。
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比這里好很多。
我是為你好,莫。
為什么老師能做到?用那么纏綿的眼神挽留著莫,口中卻說著讓他遠離的話。
我會去的,按你的安排。
莫回答得很平靜。
因為我愛你。
老師又一次逃離了莫的火焰,他從沒想過,害怕被火焰灼傷,也就永遠失去了火焰的溫暖。
而我,看著莫在老師狼狽離去的身影中笑著,鮮血滑過他上揚的嘴角,不知所措。
莫熱烈的感情,終于用一種最鮮明的方式,從他體內(nèi)迸發(fā)出來。
燃燒的顏色。
我眼前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失去平衡。
長期疲憊的眼睛,在映入莫的鮮血那一刻,開始了它反叛的過程.模糊和黑暗接踵而來。
躺在病床上,所以也沒有為莫送別。有人告訴我,老師在工作室里,用他和莫留下的血,完成了莫最后那張畫。
那纏綿的眼神,終于和莫一起走了。
在一個晴天的下午,我打開文利留給我的信。
我只想在永遠面對黑暗之前,在看看文利留下的痕跡,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我不想后悔。
信封里滑出十支鉛筆和一張信紙。
我忍不住笑了。
弘,我說過,借你那支筆,就還給你十支。我想要你知道,我對你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我要去一個新的地方,嘗試改變自己,讓你真正愛上我,因為我是真的愛你。
這樣的我,可以去愛人嗎?這樣的我,可以被人愛嗎?
我不知道。
但有希望,就有期待。
期待那一天,文利用真正的笑容向我借一支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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