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剖腹產(chǎn)
　　2016年10 月1日晚7時30分，J市第一人民醫(yī)院，6號手術(shù)室，一臺破腹產(chǎn)手術(shù)正緊張進行。
　　錚亮而鋒利的刀片極快地劃破皮膚，艷紅的血珠連綿沁出，潔白的紗布被靈巧地按在出血點上，在出血恰止的那一刻，手術(shù)刀又適時深剖兩分，力道時機把握的剛剛好。沒有多余的動作，亦沒有多余的語言，這是一臺可做教學視頻的精彩手術(shù)。主刀醫(yī)師賈明是J市產(chǎn)科權(quán)威，現(xiàn)已退居二線。還能請到他主刀者，非富即貴。
　　子宮肌層剛被拉開，大片粘稠的血潮水一般涌出，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彌漫�！疤欤瑢m內(nèi)出血！”二助一下子慌了�！翱�！紗布填塞！靜脈輸血！”賈主任沉著冷靜地下了醫(yī)囑，“劉立，你去告病危并咨詢患者家屬，如果有緊急情況，保大還是保��！記著，保留紙質(zhì)依據(jù)！”
　　“嘟嘟嘟——嗚——”床邊心電監(jiān)護突然發(fā)出尖銳的報警聲。
　　“病人的血壓測不到，心率20！”麻醉師沉聲匯報�！昂炞直：⒆�，主任！”是劉立的聲音。“雙通道補液，腎上腺素一支靜推！劉立，你指揮搶救、胸內(nèi)心臟按壓，一助協(xié)助我把孩子緊急剖出來！”
　　所有的人都埋頭搶救，而此時手術(shù)室的無影燈上漂浮出一個透明的身影。她靜靜地俯瞰著他們，有些許懵懂、些許淡漠。如果此刻有醫(yī)護得空抬頭看到她，必然會驚訝，因為她和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女人一模一樣。
　　她的名字叫孟千年，今年36歲。
　　元旦那天，她去香火旺盛的山里廟求簽，求得一支下下簽。簽名：蔡中興遇險 狂風驟雨打船篷 溪畔桃花盡落紅 驚醒漁翁春夢熟 持篙撐去失西東
　　那時候的她是多么地狂傲�。∷鸭埡炈核�，冷冷地笑:“我命由我不由天！”解簽和尚尷尬地作了個揖:“女施主，請慎言！萬事有因果，天地有法則！”“我偏不信！這世間強者為尊！”佛祖面前，她笑得邪惡。
　　“我，這是要死了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因果？這就是我的報應(yīng)？”她沉思。

　　二 千年

　　15歲前，孟千年一直驚惶不安。
　　她的父親姓蘇、人喚蘇酒仙，是國企工人，生得一幅好容顏，她隨他。而母親姓孟，名叫孟言，是廠醫(yī)院藥師，雖然文憑尚可，卻是再平凡不過的路人長相，賢惠隱忍的性格。
　　蘇酒仙從來不曾優(yōu)待她們母女。從小到大，她們母女倆就生活在父親醉酒耍酒瘋、出軌犯桃花的陰影里。那種被忽視被嘲笑的恥辱是孟言和千年生活中揮之不去的傷和痛。好在千年爭氣，樣貌讀書都還優(yōu)秀，這給了她支撐下去的動力。
　　待千年初中畢業(yè)，夫妻兩個就迫不及待地離了婚。孟言帶著千年低調(diào)度日，而恢復了單身的蘇酒仙則開始肆無忌憚地游戲人間。時不時有關(guān)于他的消息傳來，滿是荒唐。他走馬觀花地招惹別人的老婆，終于惹到了一個狠的，被人打瘸了腿傷了身體，于是不得不提前內(nèi)退。
　　這一年千年恰好技校畢業(yè)，于是直接接了蘇酒仙的班，成為一名國企工人。為了撇開蘇酒仙，剛滿18歲的千年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到派出所改為孟姓。從此以后，世間再無驚惶不安的蘇千年，只有獨立傲嬌的孟千年。
　　18歲的孟千年美得獨樹一幟。她有著一幅清麗絕倫的笑臉——巴掌大的瓜子臉白皙潤澤，濃郁的眉，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靈氣十足，挺秀的鼻子下是一方柔紅色的棱形小嘴、略略嘟起，帶著一種少女期待戀人親吻的嬌憨和誘惑。最讓女生妒忌的是她的身材，前凸后翹，每一分肉都長得恰到好處。
　　對著剛剛踏上社會的女孩子而言，顏值即正義，何況美麗如千年這般。難得的是她熱愛生活，熱愛學習。她一直將梁鳳儀的財經(jīng)小說當做自學教材，又悄悄地研究了美妝護膚服裝搭配等。她暗暗偵查著周圍優(yōu)秀的單身漢，夢想著通過婚姻來改變她的階層。

　　三 蘇諾

　　21歲這一年，遇見蘇諾，是千年的劫數(shù)。那個被眾多男生追捧，驕傲如孔雀般的美麗女孩，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這挫折激發(fā)了她的斗志，她發(fā)誓她必將不折手段拿下蘇諾，隨后將他狠狠拋棄。
　　蘇諾，研究生，嘉興人，獨子，家境貧寒，大千年6歲。他清瘦文雅、沉靜俊秀，很像古裝劇里的落魄書生。普普通通的白襯衣、藍色牛仔褲都能被他穿出服裝模特的既視感，這讓人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偏愛。
　　女人們習慣性譴責男人好色，其實女人比男人更好色。因此，清爽文靜的蘇諾剛剛?cè)肼�，便在這家國企的女人群里掀起了一陣騷動。
　　好巧不巧，他們剛好被分在同一個車間，第9車間。只是他是技術(shù)員，她是流水線工人。不經(jīng)意間的雙目相對中，千年的心底突然升起了異樣的情緒。她開始渴望這個青年男子的擁抱�？上У氖牵麑λ貏e冷淡。她的身邊從來都是三五成群的異□□，而他只是遠遠地站著，偶爾他的目光會掃過她——那目光里是漫不經(jīng)心的漠然。他對她熟視無睹。
　　兩個皮相頂尖的青年男女都在同一個車間，一時間他們這個車間徹底淪為本廠青年人的打卡地。
　　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頻繁地出現(xiàn)在好事者的八卦里，但是他們兩人就好像南極與北極——欠缺交集。
　　其實千年主動了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被蘇諾巧妙地拒絕。最后一次，千年借酒壯膽依偎到他的身邊。那是他們最親近的一次。蘇諾垂著眼、不無感傷:人生總是難免遺憾，千年，你是我不能沉迷的夢。隨后，他輕輕地輕輕地推開了她。
　　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他們是同類，他們都不甘平庸，都渴望著趁自己光鮮靚麗趕緊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愛情于他們只能是犧牲品。
　　思路決定出路。2年后，蘇諾成了現(xiàn)任廠長的乘龍快婿，而千年則成功小三上位、嫁給了一位風流倜儻的副部長，雖然這位部長大她足足23歲。

　　四 十年

　　人生不過求仁得仁。時間是世間最強大的魔法師。那些埋在歲月里的淡不可及的因緣，在歲月里醞釀發(fā)酵、開花結(jié)果，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帶給你滿滿的驚嚇。
　　十年之內(nèi)，蘇諾努力奮進，借助岳父的人脈，青云直上。在他岳父退休前，他成功撈到了車間主任的肥缺，被調(diào)配到第9車間。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太太因身體原因無法生育。
　　而千年，他的老公是享受派。他在前一段婚姻里有個即將成年的兒子，他不愿承受養(yǎng)育孩子的辛苦。他變著花樣哄著千年做丁克，玩心重的千年一口答應(yīng)。
　　相對于同年人，千年提前開啟住豪宅開本田的舒適生活。前4年，日子還算平順。后來，男人的仕途停滯不前，變得暴躁易怒，人也肉眼可見地衰老起來。夫妻間漸行漸遠。后2年，曾經(jīng)沉迷女色的男人開始將目光轉(zhuǎn)向賭博，隨后因為挪用公款，被擼了公職，淪為一名滴滴司機。
　　好在千年也算努力，在這10年之內(nèi)成功拿下函授本科畢業(yè)證，并勝利考下會計證書。趁著單位內(nèi)部重組，競聘為會計，被分配到第9車間。
　　這一年她30歲。她一邊努力工作，一邊想方設(shè)法地離婚。只是她低估了賭徒的瘋狂和韌性，那個一無所有的老男人好像鯊魚一樣地撕咬著她、壓榨著她。后來房子賣了、車子賣了，除了滿心疲憊，還被迫背負了一身的債務(wù)。
　　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33歲這一年，千年終于離婚成功。走出法院的大門，她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去他媽的男人，搞錢最重要！”她惡狠狠地告誡自己。
　　于是十年之后的某一天，蘇諾與千年在第9車間重逢。
　　命運如草蛇灰線時隱時現(xiàn)，在歲月的長河里，該相逢人終將重逢。

　　五 重逢

　　被追債是一場無法中斷的噩夢，當對方是高利貸旗下的職業(yè)追債人時，這噩夢越發(fā)恐怖。望著女兒驚惶不安的模樣，孟言疼在心里。她毫不猶豫地拿出畢生的積蓄為千年填了坑。
　　打發(fā)完高利貸后，母女倆擠在狹小的舊房子里，擁抱著互相取暖�！扒辏X財是身在之物，只要人在就有希望！”抱著沉聲痛哭的女兒，孟言柔聲寬慰。一切好像又回到了18年前，母女倆除了彼此、一無所有。
　　千年開始瘋狂地學習，她瘋狂地看書，并虛心向周圍成功的搞錢勝手學習。一個美女的單身女人，又禮貌又大氣，自然在男人堆里無往不利。不到一年，她便依靠自己的努力成位投資小能手。而已經(jīng)退休的孟言，則找了一份全職工作，為了這個家重啟奮斗。母女倆互相鼓勵、互相幫助，精打細算地盤算著過日子。一年后，她們終于存下了5萬塊錢。母女倆斗志昂揚、自由且快活。周末，她們倆一起跑步去看房，打算再奮斗幾年，換個大一點的新房子。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著，美好而順遂。
　　而蘇諾，隨著自己的父母年事已高、盼孫心切，再加上岳父岳母雙雙退休回鄉(xiāng)養(yǎng)老，他與老婆莫娜之間因為無法生育產(chǎn)生的矛盾愈發(fā)激烈。為了生個孩子，莫娜連續(xù)3次到上海某院做試管嬰兒。錢，燒了一大丟不說，人更遭罪。到后來，莫娜拒絕人工生殖。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降到冰點。
　　工作和生活的壓力將蘇諾日日炙烤，他好像沙漠上疲憊的旅人，疲憊而焦渴。他渴望異性的關(guān)注，渴望自己的孩子。這個時候，向日葵般生機勃勃又燦爛自由的千年鉆進了他的心房。他從此有了隱密的心思。
　　當男人開始渴望某個女人，他有的是辦法。他開始主動接近千年。他是本來就是一個皮相氣質(zhì)極佳的男人，再加上后天修煉出的情商，很快就吸引了車間出納的注意力——那是一個離異5年的中年美婦。少強過無，他順勢拿下了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從此，這個女人對他唯命是從。他開始安排和千年單獨出差，他開始頻繁地找她聊天，借著各種機會送她禮物。后來，通過搞錢的借口，他成功打開了千年的心防。

　　六 搞錢

　　他們車間的主要業(yè)務(wù)是為飛機、汽車生產(chǎn)各種螺母。在各種螺母中，不銹鋼制M4-P0.7螺母是他們的殺手锏，這主要歸功于他們車間優(yōu)良的機械設(shè)備，還有2位身懷絕技的高級技工。
　　花了1年左右的時間，蘇諾徹底收服了其中一位技工高師傅。至此，他現(xiàn)有的人脈終于銜接成一個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練習運作，開始是接小單，以價換量，以低于公司的報價分離出一批客戶。再后來通過滾雪式的積累、回扣式公關(guān)，他漸漸黏附一批固定客戶。他提供的螺母漸漸供不應(yīng)求。
　　他睡服了出納，出納安排自己老實巴交的前夫建立了一個皮包公司，別號英雄螺母有限責任公司。他和出納、千年各占5、2、2的股份，最后1分他給了那個高級技工。整了流程類同搭順風車。他把單位的錢撥到自己公司名下，利用職權(quán)之便、壓價采購同等鋼材。這批鋼材會通過正規(guī)渠道分到車間。然后，他通過計件付費的模式雇用本車間的人在車間加工。成品中次品充公，經(jīng)檢測合格的成品會搭順風車運到他們的私人倉庫，接下來是發(fā)賣往全國各地�；鼗\的資金再回補公賬，只要回款及時，就不會出簍子。再加上出納和會計都是他的人，平賬是很容易的事情。這樣，整個車間悶聲發(fā)財，當然他是最大的贏家。
　　不到2年的時間，他已經(jīng)給自己賺得數(shù)百萬身價。當看到賬上的錢到了一定數(shù)額的時候，他開車帶千年去看房子，并且一口氣買下一套100平的房子放在千年名下�！扒�，這將是我們的愛巢！從我見你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你了！以前，是因為窮不敢說！千年，你一直是我的女神！我愛你，千年，給我生個兒子吧！我這邊著手離婚，你呢，安心備孕！”
　　他送她的東西越來越多，事無巨細，體貼用心。小到內(nèi)衣、梳子，大到車子、房子、店鋪。 沒有女人能夠抵抗錢的誘惑，何況還是這么個知情識趣、才貌雙全的男人。漸漸地，千年徹底淪陷�！八x不離婚都無所謂吧，就算夫妻也難見如何用心地！”千年自己安慰自己，“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她從此忘卻了奮斗，安心做他的寵物。
　　元旦那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于是開車帶著媽媽去山里廟燒香求簽。誰料，抽到一支下下簽。簽名：蔡中興遇險 狂風驟雨打船篷 溪畔桃花盡落紅 驚醒漁翁春夢熟 持篙撐去失西東

　　七 后來

　　千年死了，她死于產(chǎn)時大出血。當初她為了避開輿論，頂了別人的名字自費入院，再加上有太多的不可說，導致這場醫(yī)療事故最后以院方賠償8萬結(jié)尾。
　　蘇諾如愿以償?shù)負碛辛藘鹤�，卻又一次失去了他深愛的女人。出納美婦看他悲動欲絕的模樣，又妒又恨，果斷地切斷了他和公司的關(guān)系，并在一氣之下將他做的事情捅到了紀委。了解真相的莫娜絕望之極，她趁機轉(zhuǎn)走家中財產(chǎn)，逼著他簽字離婚。
　　看到公安出現(xiàn)在樓下，蘇諾明白這一生他徹底輸了。他爬上復式樓的陽臺護欄，迎風而立。他不明白為什么他獻祭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愛情，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張開雙臂，閉上眼，感受著這一刻的陽光這一刻的微風，貪婪地深吸一口氣，默念著千年的名字如折翅的鳥兒般俯躍而下！
　　他浮游在半空，看到自己的肉身重重地跌落在水泥地上，鮮血四濺。他穿過時空，望見白發(fā)蒼蒼的孟言抱著幼小的遺孤在千年的墓碑下失聲痛哭。
　　“如果當初，我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和千年在一起，不那么的功利，現(xiàn)在的我應(yīng)該有嬌妻愛兒、幸福美滿！原來所謂的捷徑，不過是一條滿布海市蜃樓的絕徑�。〔蝗珉S心！不如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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